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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纪云与青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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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云的前半生是十分不顺遂的。

    出身寒门,求学路受尽白眼,同窗欺辱,师长不喜。

    若非家中老母叮咛、期盼,早就投河了事。

    一路磕磕绊绊,终于在三十岁金榜题名,落魄的凤凰再度飞上枝头,欺负他的同窗摇身一变成了“至交好友”,从不拿正眼瞧他的“恩师”开始以他为荣,逢人必提“我亲传弟子纪云”

    每个知道他的都想尽办法扯上关系,成了家乡父老口中最骄傲的娃,地方父母官更是变得和蔼可亲,拉着纪云老母的手,满脸关切,轻音柔语模样仿佛他才是床前孝子,口里也不把纪云当后生晚辈,老弟长老弟短叫个不停。

    求亲的媒人则是踏平了纪家门槛,东家未出阁的小姐,西家擅女红的千金,一时间,纪云就是所有人眼中最闪耀的乘龙快婿。

    不过,对于成长过程中饱受冷眼的他来讲,这些只懂锦上添花的人完全入不得眼,仿若成群结队的小丑,哄他一笑罢了。

    此时的纪云意气风发,誓要光复门楣,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官。

    然而。

    命运再次捉弄了他。

    老母突然亡故,纪云归家丁忧三年。

    三年时间物是人非,在出来做官,人们已不再如从前那样吹捧,对于这一点,他倒是开心。

    纪云就任的是个下县,地方贫瘠,百姓刁蛮,城中富户与衙门官吏牵扯不清,明里暗里给他铺下许多不便。

    若他是个懂事的“好官”,几年任期自然无过是功,届时转去别的州县高就,可纪云偏偏是不懂事的“坏官”,短时间使雷霆手段,成功让自己令不出衙门,百姓被富户撺掇哄骗,人人当他是个暴吏。

    本来削减的地方税收,才出衙门就大变模样,变成横征暴敛,一时间民怨沸腾。传至州里,长官自有消息渠道,虽然查明了缘由,却也对他的无能表现十分不悦,当然,最关键的是纪云上任以来竟然从不讨好长官,真是岂有此理!

    于是。

    顺水推舟,摘去顶上乌纱,打回原籍。

    又因无颜面对家乡父老,也没有亲朋在世,四海可为家,周周转转来到清水城,到李府做了教书先生。

    待遇倒是比做官还好,至少钱拿的心安理得。

    有了闲钱,又是士子风流人物,在这个娱乐行业最发达的城市,当然免不了见识一番。

    一来二去,与一家青楼花魁——青娘互生情愫。

    他欣赏人家琴色双绝,青娘仰慕他博学多才。

    一个受父兄连累,堕入教坊司,进了青楼卖艺。一个家道中落,虽金榜为官,却因不善人情世故,打回原形。

    两个苦命人,两颗孤寂的心一天比一天靠的近。

    理所当然的,纪云要给青娘赎身。

    可一家花魁赎身的钱岂是他落魄书生能支付的。

    到底心里藏不住事,被善交朋友的李家三子李正明知道了去,当即表示,纪云作为李府先生,便算半个李家人,平日两个又常聊天,是“最好”朋友,赎身之事包在他身上。

    对此。

    纪云当初有多感激涕零,后来就有多恨之入骨。

    概因。

    李正明见到青娘第一眼便喜欢上,哄骗她是替纪云赎身,在卖身契上重新签字,虽然再不受青楼管束,却成了李三爷的奴婢,生杀大权在握,往后如何全在一念之间。

    后来直接纳她入门,做了一房小妾。

    纪云知道后,自然万般难忍,可他手无缚鸡之力,人家家大业大,又有契约文书,有理无理两条路全走不通。

    丢了教书的工作,只能靠给人代写书信过活。

    爱情、事业皆无,连番打击,致使纪云最恨李家,但有风吹草动,必添油加醋泼尽脏水。

    这才有了前文,他酒楼里放肆痛骂李府一事。

    辞别林夕,离开抚幼院没几天。

    多方打听下,终于让纪云知道李府破落后,青娘的去向,竟然被失势的李正明卖回到青楼!

    ·············

    双魁楼。

    清水城最负盛名的青楼有一十三家,其中又以双魁楼冠绝全城。

    如其名,一楼两魁首,各有风采,难分伯仲。皆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

    且。

    风格迥异,大不相同。

    一人高挑冷艳,凄美似月宫仙子,孤傲如盖世女皇;一人娇俏醉人,媚眼如丝勾心魄,柔音似酒醉断肠。

    天南地北来此楼者,能见其一便觉得三生有幸,若是能与两位美人共赏夜景,纵使散尽家财也甘之如饴。

    ·········

    双魁楼前。

    有老父亲扯着二八女儿站定。

    抬眼望着高耸奢华的大楼,老父眼里最后一丝犹豫被贪婪吞噬殆尽,瞥向身边表情茫然的女儿,他十分欣慰。

    因为女儿天生漂亮,像天宫堕凡的仙女,自带一股出尘的秀气。

    养了十六年,只待嫁去富贵人家,往后自有他们一家的好日子。

    然而。

    自家儿子不争气,沾了赌,借了贷,被人扣在手里,拿不出钱,不日砍去手脚,放在街道乞讨还债。

    身为父亲,怎能眼看儿子受罪?

    思索再三,只好苦一苦女儿。

    与其嫁到好人家,长久吃喝,不如做一锤子买卖,送进青楼。

    凭女儿秀丽长相,定能卖上好价钱!

    “爹,这是什么地方?”

    名叫秀娥的女孩望向身边,莫名欢喜的父亲。

    “这里是你以后生活的地方,在里面你能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学一身本领,不用为吃喝犯愁。若结识了哪家公子,更是飞上枝头,到时候,你要记得父母恩情,不好忘记!咱们一家可都靠你哩!”

    秀娥下意识点头。

    她听得不是很明白,却懂得一个孝字。父亲又不会害自己女儿,只需遵从便是了。

    见状。

    老父亲再不犹豫,带着她迈步进了双魁楼。

    良久。

    女儿留在青楼。

    他步子轻快,因为喜悦,脸上堆起层层褶皱,从没想到女儿能值如此多钱!

    世人都说女娃赔钱,出嫁还得送笔嫁妆。

    今天他才知道,漂亮的女娃有多赚钱。

    心里填满了银子,自然想不起来女儿是被他卖去了青楼,至于青楼是个怎样地方,就更不甚在意了。

    ··············

    绝情的老父不提,单说进了双魁楼的秀娥。

    老鸨见她就喜欢不行。

    年纪虽小,确是美人胚子。

    养上几年,该长的地方长,该大的地方大,再学会歌舞唱跳,琴瑟胡笛,还了得!定是一任新花魁。

    源源不断,招来金银的宝贝!

    所以视如己出,真像母亲一样嘘寒问暖,大大安抚女孩的“丧父”之情。

    因为年纪尚幼,不懂技艺,便叫她一边做些奴婢活计,一边慢慢与众位姐姐学艺。

    毕竟青楼不养闲人。

    日升月落,往复几日。

    双魁楼是个什么地方,秀娥彻底明白了。

    孩子从不想早熟,只是生活所迫,不得不逼着自己成长。

    短短数日,她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当然,学习过程是令人心酸的。

    老鸨严格遵守慈母多败儿的教条,所以十分严厉,一双螃蟹样的手,没少落在秀娥身上。

    可她到底还是孩子,免不了笨手笨脚,往来送水时候,总惹得姐姐们不快。

    常被她们捏了又捏,掐了又掐,以至于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还好有个叫青娘的好心姐姐帮衬说话才作罢,也只有在她这里才能感受到一丝温暖关怀。

    作为曾经的花魁,青娘才艺双绝,人情练达。

    虽然被卖入双魁楼没几日,凭借自身能力,对外替老鸨赚了不少银子,大家都很好奇,曾经四大家族之一,李家三爷的美妾长相如何,靠此热度,倒是再次打响了双魁楼的招牌。

    对内,她毕竟生长在教坊司,耳濡目染下,也学得八面玲珑,人人喜欢。

    哪个不唤她一声青姐姐。

    面上。

    青娘常带笑颜,人人见了如沐春风,只当她性子柔,与谁都和善。

    其实心中最苦。

    每当觉得脱离苦海,便要步入新的深渊。

    早年被累入青楼,盼望遇到良人,纵使做妾也好过做卖艺。后来遇到纪云,以为脱离苦海,不想被李正明骗去。她本就逆来顺受的性子,加之孤身女子还能如何?委身给了李三爷,没几年,李家败落,不想李正明不念丁点夫妻情,将她再度卖回青楼。

    夜深人静时总想,为何她的命如此苦?难道永远脱离不了苦海?

    还是说。

    她命该如此?!

    被生活虐了千百遍,唯有一点良善不曾变。

    这天。

    秀娥失手打碎了一只杯盏。

    众人闻声赶来,无不倒吸凉气。

    概因。

    她打碎的杯盏,不是别人,而是双魁之一玉腰奴房中之物。

    这花魁性子最为乖张,私底下常称其赛妲己,捉弄人的手段层出不穷,楼里人人畏惧,就连老鸨也只敢笑脸逢迎。

    于是乎。

    众妓子、龟公、奴婢纷纷噤声,大气不喘,小心看戏。

    不多时。

    顶层雅间门开。

    人未到,诱人香气已扑鼻而来,不说那些见惯美女的龟公,就连群芳自己都心头乱颤。

    “踏!踏!踏!”

    整栋楼只有脚步声回荡。

    随声而至。

    是个美人。

    身量不高,娇俏醉人。

    淡罗裙素玉带,恰到好处的贴敷在身子上,犹如碧波玉带,系起万千风流。

    妙目秋水连心,红唇娇艳欲滴。

    一颦一笑,不说男人,女子仿佛都要被她勾去魂魄,真乃天生的媚骨,不似人相更近妖。

    高高在上。

    睥睨望向楼下众人。

    一时间,各个垂首,人人自危,谁都不敢抬头仰视。

    “新来的?”

    玉腰奴体香诱人,美目勾魂。

    声音同样彷如蕴含某种魔力,令听到的人浑身酥麻,心尖颤颤。

    “前几日才来,对对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秀娥下意识抬头,见了玉腰奴样貌,双颊飞红,赶紧低头,声音打颤。

    “一支杯盏罢了,不碍事。”

    打断女孩说话,移步下楼,来至秀娥面前,伸玉指缓缓勾起她下颌。

    “模样倒是漂亮,晚上陪我去个地方。”

    本是柔声细语,可听在众人耳里,无不战栗。

    玉腰奴这些年没少带人出去,凡是带出去的人从没回来过。

    老鸨几次想问,可一见她,到嘴边的话总是囫囵的吞回肚里。

    后来暗中派人跟踪,也罕有人活着回来,唯一一个也讳莫如深,只说了句“观音禅院”,隔天再见不到那人。

    这其中有些什么,老鸨只能藏在肚里,不敢想,不敢猜,更不敢说。

    反正有玉腰奴在,银子像流水一样进来,少几个人又算得了什么?

    倒是楼内众人之间传闲,添油加醋,愈来愈邪,致使大家十分畏惧。

    对于这件背地流传最广的事,与姐妹打成一片的青娘自然知晓厉害,听玉腰奴点了秀娥的名,暗道糟糕。

    她本就心善,对于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妹是发自心底的疼爱,秀娥总让她回想起最初进入青楼的日子,如果那时有人帮她一把,或许那段日子也就不会那样哭了。

    也许是在她身上看到曾经的自己,也许是单纯不想看到女孩受到伤害,总之,在众人沉默中,青娘开了口。

    “秀娥初来乍到,一切不懂,只怕恼了姐姐。若不嫌弃,不如由我替她,陪姐姐走一趟。”

    这话出口,所有人都转头望向青娘。

    目光中,有惊讶,有急切,有惋惜,有冷眼旁观,有幸灾乐祸。

    各种神情逐一上演。

    “正想和姐姐多亲近,青娘在此万福了。”

    排众而出,大方施礼。

    玉腰奴瞥向来人,眼里颇有些玩味。

    从没人主动随行,今天倒是奇了。

    展颜一笑,如盛开的海棠花。

    杏眼牵丝,似妖媚的苏妲己。

    “这位妹妹也很面生,听闻来了位色艺双绝的女子,可是你?”

    “不敢在姐姐面前称绝。蒲柳之姿,勉强抚得琵琶。”

    “妹妹过谦了,既然会琵琶,便随我来吧。”

    说完。

    头也不回,扭身往楼上闺房走去。

    青娘先看了眼还云里雾里的秀娥,微笑朝她点头,示意安心,又走近老鸨,在耳边嘱咐几句,让她多多照顾女孩,随即尾缀在玉腰奴后面,跟着上楼。

    看她远去背影,老鸨多少有些心疼,一棵摇钱树,就这么没了?!

    左右扫视,见众人各怀心事,突生邪火,开口喝骂。

    “不做生意?不用干活?妆都画了?”

    一连三问。

    吓得奴婢缩颈,唬得龟公憨笑,惊得妓子嗔怪。

    却也叫他们纷纷回了魂,各自走开,都去忙碌。

    独剩秀娥还傻傻瘫坐在地。

    “愣着干嘛?!还不收拾干净,跟我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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