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自渡
夜里雨不停歇,断断续续下至天明,晨时鸟叫都沾了几分湿意。
小河涨了水。
宋寒松上午去过河畔一趟,草木泥泞不适习武,也不适合藉树倚草地读书。
但若是真心想做一件事,必然不会被这些外物阻碍。
日过晌午,守得云开。
这一晴,应当连续几日。
宋寒松早已做好安排,召集人手,策马而去。
马踏声急,沿途行人皆避,商贩探头观望,热闹的市集硬生生被撕开一条大道,好不威风。
距城门三里,有座香火不甚旺盛的佛堂,缰绳勒马,嘶鸣声将仅有的香客都吓了出去。
宋寒松记得母亲临行的嘱咐,踩着长靴走去,命人在外看守。
侍从有些纳闷。明明将军府不远处就有一家寺庙,怎么偏偏寻着最清冷的一处来了。
宋寒松将佛堂大门关上,斜斜几束光中尘埃起舞。
她未跪,只是上了香低头冥想了一会儿。
金塑的佛身怕是也受不得肮脏血腥之人的下跪。
宋寒松手下的亡魂成百上千,若是轻信鬼神之说,早已夜不能寐,积劳成疾。
她睁开眼,看了看香案,走近,掀开案桌桌布。
不出所料。
案桌下,白衣少女屈膝缩成一团,光打进她小鹿般的眸子中,几分诧异地看着宋寒松。
整间佛堂静得只剩下书卷落地的声音。
宋寒松面上没什么表情,“你当真不换个地方。”
白伊捡起书卷,从案桌下钻了出来,拍了拍衣裙,理直气壮道,“这里人少,倒是宋将军当真来得巧。”
少女往门口望了望,隔着窗纸看见侍从背影,不由得唏嘘,“来拜个佛排场都这么大,佛门可是清静之地。”
“佛门清静,你倒是一点不敬。”宋寒松看了一眼案桌,意有所指。
白伊坐上案桌,双腿摆动不停,随手拿起供奉的果子,剥皮就吃,“我不信神。”
“为何不信?”宋寒松饶有兴趣。
她手持书卷,一身白衣,天不怕地不怕般指了指头顶,“若是人人皆得安乐,世间再无苦难,谁人会信佛、尊佛、拜佛?”
少女跳下案桌,意气风发道:“我若是那佛啊,我就一个都不保佑,尽管让你们来拜我。”
佛堂的屋顶遮住天光,上无穹空,少女这一言,将那漫天神佛都降为尘了。
“有理。”宋寒松点点头,似是真切认同。
“我知道来日给那几个孩子讲什么道理了!”白伊右手的书卷敲入左手掌心,一副恍然大悟的欣喜模样。
“讲什么?”宋寒松望进她眼眸,此间有星辰。
“众生悲苦,皆求诚心,皆由佛渡,偏我未见佛爱世人。”白伊眸中奕奕,“我要讲自渡!”
半晌沉默。
身披轻甲的年轻将军义正辞严道:“若得空,我愿听听你讲的大道理。”
“真的?”白伊笑容欢喜,立刻安排上了,“这两日上午都行。”
宋寒松摇了摇头,“有任务在身,即刻出发,一时回不来。”
少女肉眼可见的失落起来,“那怕是难了,一年半载都不见你回永欢的。”
宋寒松不语。
白伊很快就自我调整过来,仍旧欣喜,“无妨,等你回来就是。将军可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之人?说定了。”
她伸出一个拳头。
宋寒松的右手握拳轻轻撞了上去,“嗯,说定了。”
白伊后退两步,如男儿般施了一个拱手礼,“此去山高水长,我就不祝将军再得一莫大功绩了,就祝将军毫发无伤,平安归来。”
“好。”宋寒松躬身拜别,庄重非常。
出征数次,谁人不是愿她立功。为将军府荣誉,为家国山河,哪怕马革裹尸还家来,这是她唯一的价值。
她从来都不是握刀的手,她就是那把刀,那件冰冷的兵器。
兵器,也需平安么?
长发高束,推门而出那一瞬,白光溢出,镀上虚影。
白伊恰好抬头,看见她背影,看着她远去。
整齐的脚步声随即响起,不过多时,不远处战马嘶鸣。
马踏渐远。
白伊看着那似笑非笑的佛像,竟也合掌拜了一拜。
她忽然懂得,原来拜佛的人也不尽信佛,只是需要一处无人知的地方安放惦念,安放此心,予以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