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悲欢
房里不多时就响起了凄凉婉转的呜咽,如同受伤的野兽在黑暗中传出的啼鸣。
玄月听着声音神色不变,可玄木有些于心不忍,他对着前者问道:“生死离别本就悲苦,我们的话,是不是太重了些?”
“重吗?”玄月看着玄木,眼神像是穿过了时间与空间看到了过去,“师弟难道忘记了,师父死去那天发生的事?”
玄木一怔,被这个问题激得连酒意都消退了。
他怎么敢忘记,那一天的东吾山虽然同样荒凉,但是这观中却人满为患,而怀远真人盘腿坐于人群当中,身披烈火——
怀远真人先是为了救一个素未平生的人,引得其仇敌围堵于东吾山中,最后又是为了给他二人求条生路,不得不被迫葬身火海。
其行事至善至美,虽死却无怨无悔,但那种悲痛,让玄木至今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师兄何必重提旧事?”玄木定了定神道:“师父虽然已经仙去一十八载,但是我每次想起都如同昨日!”
玄月道:“师弟既然记得,那么又怎么会不明白,关于死去的人,不管把话说的多么漂亮,也改变不了死去的事实,并且话的轻重,也取决于死去之人在活人心中的地位,与你我又有何干系?”
他语气不急不缓,轻重有序。
玄木却听得直皱眉头,说道:“难道师父的死,师兄觉得与你我并无关系?”
“放屁!”玄月仿佛被人捅了屁股,怒骂道:“周仪,你他娘的怎么有些时候能蠢到这种地步!”
周仪既是玄木的俗名,那么玄月一般不会这么称呼,看来确实是被气得不轻。
“我的意思是,那小子与我,他是他,我是我,他的父母与我没有半分关系,我的话是轻是重,对他而言也根本不重要!”
玄月脸色愈来愈不好看。
可玄木明显也有不同的想法,其神色愈加郑重其事,正要再开口,却被屋中的张如云突然打断:“两位道长别为了小子争吵,还请进屋,小子有事相求!”
两人闻声四目相对。
玄月闭着眼叹了口气道:“走吧,我的好师弟,麻烦来了!”
玄木却不明白,问道:“师兄此话何意?”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玄月说完,脸上还保留着一丝不悦,转身向屋内走去。
屋里气氛依旧冷清,张如云在两人进屋前就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他躺在床上,神色显得云淡风轻。
那模样,要不是眼中的血丝遍布显露,任谁来都看不出他的内心。
玄月有些诧异,没有想到眼前这小子能够转变得这么快,只觉得这人还是这人,可那感觉已经变了。
“小子先谢过两位道长的救命之恩!”张如云躺在床上对两人抱了抱拳。
玄月看着他的动作,却是懒得跟他讲这些,不耐烦道:“你小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整那些虚的!”
他知道张如云想让他干什么,因此没什么好脸色。
张如云神色不动道:“玄月道长勿怪,二位仁心仁术,救命之恩,小子本该大礼相待,奈何我现在的模样实在是身不由己,只余下十数两散碎银子。”
他说着伸手摸到昨夜被二人脱下的外袍,从胸口位置的夹层中拿出了银子放在了床边,“这些全当小子这些日子养伤的花销,还望两位道长莫要嫌弃!”
玄月瞥了瞥银子,只觉得张如云是真的不一样了,起码在他面前恭敬了许多。
玄木看着银子也是喜笑颜开,他正愁多两个人吃饭怎么办呢,于是开口道:“张小友客气!”
说着就要上前拿银子,可是被玄月一把拦住了。
玄月道:“你小子十几两银子就想让我师兄弟二人给你跑腿办事?”
“玄月道长言重了!”张如云道:“这只是小子目前仅有的一点心意!”
玄月看着张如云,一时间有些无可奈何,他知道张如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他虽然不太愿意去帮张如云完成,但是又明白麻烦是自己主动接下的,想扔是不可能扔掉了。
他只好吐了口浊气,一边示意玄木去拿银子,一边说道:“你父母的情况,我与玄木师弟会去瞧瞧,起码给你个准话!”
玄木拿着银子愣了片刻,这才明白了刚才两人之间谈话的主要意思,他开口道:“这就是师兄说的麻烦?”
他对张如云道:“这又何难,我二人去帮你处理。”对这点来说,他本就不反感,现在又拿了银子,更加不会觉得麻烦。
张如云神色这才有了变化,他心中大定,连忙开口:“多谢二位道长,道长大恩,小子万死不辞!”
“别什么万死不辞了!”玄月道:“你命都是我们救的,人还蠢得到家,到时候别给我俩添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今日天气难得,玄月没有耽搁,随意吃了些汤水就向山下而去。玄木本想跟着一起,却被他拦住了,毕竟张如云还要人照顾。
可玄月看着手中的二两银子,气又不打一处来,“师弟啊师弟,你迟早要死在喝酒上!”
他嘴上嘟囔着,身子却是不停在山石白雪上飞掠,如同一只敏捷的雪豹。
按照张如云所说,先是到了玉京东正门,紧接着又才向东而去。
一路奔袭,也不觉疲累,只因多年的漂泊让他一身元炁被锤炼得如金石一般刚猛,且运转起来毫无阻碍。
直到看见了两具已经被雪半掩的尸体,这才止住了身子。
一男一女,尸体上已经凝结满了冰霜,二人死状平静从容,五官能看出张如云的影子。
周围车轮马蹄印记明显,应该是拖车的马匹扛不住寒冷已经独自离去了。
玄月仔细察看后叹了口气,确定是张如云的父母,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俯身扛起两人,开始横穿雪原走向东吾山方向。
虽然扛着两具尸体有些招眼,但是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断无撂挑子的可能,只能愈发快些,可还是耗到天色变黑,才抵达道观门口。
玄月依旧懒得敲门,跃入观中后先是将尸体放在了张如云房间的隔壁,接着又从灶房中找到玄木,最后才去见张如云。
张如云看到他,神情激动,满脸希冀,将被子一角捏得很紧。
“玄月道长……!”
玄月闻声,转头看了看墙壁,又才开口:“人在旁边。”
张如云神色骤变,那一丝希望瞬间破碎。
人回来了,却没有来看他……。
玄月心如磐石,接道:“且两人皆没了右手的食指。”
这句话撕开了张如云最后的坚强,眼泪终于止不住落下。
他躺在床上,指甲如锥,已经死死扣进了掌心;哭声低沉悲苦,伴随着身体阵阵压抑的抽搐;这强烈的刺激,竟然让他眼神渐渐有些焕然,仿佛要失去心神。
“糟了!”
从头到尾没有说话的玄木看到他这个样子,连忙上前在他安眠穴一点,运炁高喝道:“小子,醒来!”
声音如雷贯耳,让张如云一愣。
玄月也跟着上前,抬手就是两巴掌,“张小子!”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直接差点害死了张如云,也没有想到张如云悲痛到这种地步。
而张如云则是受了惊、吃了痛,如梦初醒,他眼神空洞地看了看二人,突然就放声大笑起来。
“糟了,糟了!”玄木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师兄,这小子疯了!”
“放你娘的……!”玄月正要大骂,可又见张如云的头发肉眼可见得,如东吾山间浮现的白雾一般,有了缕缕银丝。
他心中生愧,只好默然不语。
而张如云开始一边笑一边喊着一个名字:“赵常儒……赵常儒……!”
语气虽然如同在呼唤自己最珍贵的朋友,但是玄月却听得通体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