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扎根梁山·下·合集
第五十一章 酒家
手上竹篙一撑,小船轻巧地掉头。
阮小七边撑船边问:“大官人何来?甚风吹得到此?”
徐泽笑道:“徐某自延安来,因梁山嫌疑之地,山上之人身份尴尬,恐有惊扰,一直未敢拜访乡邻。此番得官府承认,特来寻阮氏三杰,共议水泊治安之事。”
阮小七语气恭敬,道:“大官人何等奢遮人物,但有安排,我兄弟一定照办,怎敢劳大官人远来。”
呵呵,你阮小七是个直性子,说到一定能办到,只是你家二郎和五郎也一样么?
徐泽转移话题,问:“七郎年纪貌似和我相仿,可知贵庚?”
阮小七答道:“回大官人,我下月就十八。”
徐泽笑道:“我虚长七郎一岁,七郎若不嫌弃,呼我一声哥哥便可,我本草民,‘大官人’之称莫再喊了,忒生分!”
阮小七一拍大腿,爽快答道:“早知哥哥如此豪爽,也不要俺刚才那般装腔拿调,娘的,甚是辛苦!”
徐泽跟着大笑。
船很快就靠了岸,阮小七提前带路,快到家时,见着阮小二背着一筐棉花正出门。
阮小七赶紧喊:“二哥哪里去!家里来贵客了!”
……
阮家老屋前,三人一番寒暄过后,阮小二赶紧请徐泽进屋,小户人家自没有什么内宅供女眷避客,徐泽进屋就见到了阮母和张氏,又一一见礼。
家中极少来贵客,也无长椅,徐泽直接坐到矮凳上,张氏拿个黑乎乎的粗瓷碗倒水,徐泽接过便喝,毫不嫌弃做作,倒是让阮小二暗暗点头。
阮小二不比小七爽朗,坚决不敢称徐泽这条过江猛龙为“兄弟”,徐泽也由他。
待徐泽说明来意,阮小二说家中粗陋,不便待客,坚持要到湖中酒家,边吃酒边聊,徐泽当然客随主便,随即三人又出门,下湖,驾着两条小船,离了岸。
徐泽站在船头用船桨比划了几个动作,远处还在等待的八桨船收到信号,掉头自行去了。
到酒店的行程不远,但小船速度也不快,三人一路有的没的聊着,通过闲聊,徐泽对二人也有了基本了解。
虽是一奶所生,但阮氏两兄弟区别明显,阮小七皮肤黝黑,体型偏瘦,身体矫健,说话直来直去;阮小二则是胸宽体阔,臂有腿粗的一个紫堂胸毛大汉,和粗豪的外表不对称的,却是其为人谨慎,言语虽也不少,但滴水不漏,不知还未露面的阮小五又是何等性格。
阮小二所说的酒店,在一片莲藕荡旁的一个水亭里,船行到岸,还未停稳,徐泽就一步跨上,等二阮缆好船,一并入酒店里来,在水阁内拣一副红油桌凳坐下。
阮小二恭敬道:“徐观察,休怪我弟兄俗,请观察上坐。”
徐泽也不做作,大咧咧坐下。
三个人坐定了,叫店家打一桶酒来。
店家把三支大盏子摆开,铺下三张竹桌,放了四盘菜蔬,打一桶放在桌子上。
阮小七问道:“有甚么下口?”
店家道:“只剩猪坐墩肉十斤,家养鸡子几只,时鲜菜蔬若干。”
阮小七恼怒道:“你这店家甚是可恶,上回来,便是牛羊肉都有的,可是怕我兄弟断了你酒食钱,如何敢拿这点浊肉糊弄我们!”
店家点头哈腰,一个劲赔不是。
“怎敢欺瞒几位好汉,小店原本靠水泊内过往船主歇脚吃饭营生,只是近来同舟社炭炉大卖,有炉子,在船上就能自己做饭,来吃饭的人少,俺也不敢多进货,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小老儿只怕要不了两个月,这店子便要关门了。”
一个新兴产业的崛起,必然会对与其有关的周边产业产生剧烈冲击,徐泽不奇怪蜂窝煤才热卖,就能影响到这家酒店的存亡,但既然碰到了,也不能装糊涂。
徐泽发话道:“二哥、七哥,就猪肉吧,兄弟一路东来,倒是尝过几道猪肉美食,待我问过店家,便请掌勺做来与你和二郎也尝尝。”
店家见徐泽解围,千恩万谢。
徐泽问店家:“我记得《刑统》有律‘诸故杀官私牛者,徒一年半’‘主自杀牛马者徒一年’,虽说如今法令废弛,只要不影响耕种,官府对宰牛管得也不甚紧,但牛肉终归是稀罕物,你这以前的牛肉从何而来?”
宋律只规定不能“私宰”耕牛,买牛肉却无罪,店家倒也不慌,答道:“客官果真好见识,以往的牛肉均是郓城东溪村贩卖至此,俺这里一年也难碰两回。”
徐泽点点头,吩咐店家唤掌勺过来,交待其酱香肉、茭首炒肉、叫花鸡等菜的做法。
第五十二章 牛肉
徐泽并不是心血来潮,突然想问牛肉的来历。
即便是后世物资充足的年代,非养牛区,随便一个村镇小酒店,也不是随时都能拿得出新鲜牛肉的。
作为农耕文明,华夏历代王朝都有法令保护耕牛,秦律就规定,每年各乡都要进行耕牛评比,获胜者会受到奖励,落后者会接受惩罚,牛减了膘,饲养者都会遭到抽打。
大宋相对于汉唐,国土狭小,缺乏牧场,对牛马等畜更为重视,牛无论伤、病需要宰杀,都要先到官府备案,不然就是“私宰”。
当年包拯知天长县时,就有一农夫到官府报案,说自家牛的舌头被人割了,包拯说牛没了舌头就无法吃草,迟早得饿死,既然如此,你回家把牛宰杀得了。
那农民得了官府允许,回家就杀了牛。
第二日,有人到县里,控告农民杀牛,包拯立即审问告状那人,你为什么把人家的牛舌割了?
此人受到惊吓,当即招供,由此破案,传为美谈。
在农耕为本的古代,国家立法强制保护耕牛这种战略资源,确实非常有必要,但国家大了,各地情况大不同,总有些地方牛多得用不完,并不是紧缺的生产资料,在长途贩卖获利不高的情况下,适量屠宰,并不会影响农耕。
于是,一些地方官府“顺应民意”,放开杀牛限令,但宰牛者要缴纳“杀牛税”,当然,此税乃是“地税”,不是“国税”,窝在东京皇城的皇帝是不可能知道的。
直到81年前,莱州知州张周物上奏宋仁宗,直言耕牛保护的矛盾现状,“官禁屠牛,而州场税膀有收算之文”。
一方面,朝廷明令禁止宰杀牛,另一方面,地方官府又积极征收牛肉税,如此自相矛盾的做法,往重里说是政治问题,涉嫌糊弄对抗朝廷,说轻点也是管理问题,有禁不止。
仁宗一听很有道理,下诏不允许再征牛肉税。
寿章县耕牛的售价不足20贯钱一头,而如果杀掉将其贩卖,则至少会有60贯以上的收入。
后世曾有名言“如果有100%的利润,资本家们会挺而走险;如果有200%的利润,资本家们会藐视法律;如果有300%的利润,那么资本家们便会践踏世间的一切”!
如此高的利润,耕牛私宰有禁不止就毫不奇怪了。
当然,能涉足这个暴利行业,而不被官府追责的,绝非一般人。
只是牛的生长周期并不短,又没冷冻设备保存牛肉,在有明文禁令的情况下,持续供货基本做不到,民间的牛肉始终是稀罕物。
至于原本的水浒世界中到处可见的小店都能吃到“牛肉”?
呵呵,想想十字坡张青是如何处置杀死过往旅人的肉——“大块好肉当作黄牛肉卖”!
要知道水浒世界中,杀人卖肉的可不止十字坡一家!
所以,徐泽才专门问一下牛肉的来历,他可不想稀里糊涂吃了“大块好肉”。
店家需要时间准备肉菜,这边也不可能枯坐,三人便就着凉菜喝酒,边就水泊周边见闻东扯西拉了好一会。
徐泽见火候差不多,出言道:“水泊皆传阮氏三雄之名,今日未曾得见五郎,可是有甚要事出外?”
阮小七欲言又止,看向阮小二,阮小二面露尴尬,道:“说来惭愧,俺这兄弟近来沉迷博戏,已有两日未归。”
徐泽道:“十个赌徒九个输,终究不是好耍子,听二哥之意,五哥往日似不赌,莫不是早先见过甚人?”
阮小二、阮小七脸色忽变,相互对视一眼,阮小七藏不住话,问出嘴:“吴教授?”
果然被徐泽猜中,外地书生王伦都能相中梁山这块宝地,近在咫尺且造反更加自觉的吴用,怎可能对这里视若无睹?
原剧情中,吴用第一次出场是政和四年五月,为打劫生辰纲,吴用提及与三阮有数年的交情,自告奋勇说动三人入伙。
吴用赶到石碣村,见到原本过得挺滋润的阮小二头裹破巾、赤着双脚,得知阮小五赌红了眼,连老娘的头钗都不放过,阮小七也叹“赌钱只是输”,吴用毫不奇怪几年前的石碣村“致富小能人”阮氏兄弟为何混得如此落魄,反而暗想“中了我的计”。
看来果真有蹊跷!
徐泽不动声色,问道:“吴教授又是何人?”
阮小二暗怪七郎嘴快,但话已说出,只得回答:“吴教授名吴用,郓城县人,头些年曾在石碣村住过一段时日,常雇我家的船下湖游历,自去年回了车市村,便没来过,但前些时日,五郎去镇上买桐油,晚回来一日,说受了吴学究款待,博戏赢了两贯钱,高兴得几日睡不着。”
店家刚好端上了酱香肉,肉香顿时转移了二阮注意力,待店家退下,徐泽便接上说一句没啥营养的话:“博戏本为戏,只要守身以正,自然无事。”
阮小二心里想着小五的不成器,点头不语,只顾吃肉。
阮小七说:“这水上生活,风里来雨里去,甚是辛苦,莫说五哥,便是我,只要每日能赢百十文,这鱼也不打了!”
徐泽笑道:“七哥倒是性快,兄弟今日来,恰有一笔每日至少得钱数贯的买卖,想送予二位。”
第五十三章 好汉
阮小二肉也不吃了,不敢置信。
“观察此话可当真?!”
徐泽反问:“二位可知我同舟社有令鱼保活保鲜的法子?”
阮小七跳了起来,拉着徐泽的手问:“哥哥莫不是要教我兄弟?”
徐泽点头笑答:“然也。”
阮小二吃不准徐泽心思,还在犹豫。自家兄弟和徐泽之前分明无甚交情,甚至还有些小心思,他却突然指引送钱门路,天上掉的馅饼,吃下去,不会坏肚子么?
阮小七却耐不住了,喊道:“二哥!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不博富贵,活着又有甚意思?!徐哥哥何等好汉,怎会害我兄弟!”
阮小二被小七当着外人呛,饶是脸皮紫黑,也有些挂不住,说道:“观察自是好汉,有心要带挈我兄弟,我怎会相疑?只是我自有家室,总得有所考虑才是。”
徐泽叉开话题,问:“二位皆说我是好汉,那敢问,何为好汉?”
阮小七显然经常想这问题,立即接话道:“武艺高强、敢抗官府、快意恩仇、敢作敢当!”
阮小二如今有家有口,早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本不予作答,见徐泽看着自己,迟疑地说:“仗义疏财、锄强扶弱、劫富济贫。”
徐泽饮尽盏中酒,放下酒盏,哈哈大笑。
“石碣村渔户皆唯你兄弟马首是瞻,在这水面,你们是强是弱?
若得我弓鱼之法,你兄弟日后勤快捕鱼起家,是富是贫?
泽出生于边地,幼时,西贼常年寇边,若无官兵浴血杀敌,我或已为荒地野骨,或早成党项奴仆。便是这梁山水泊,也是黄河屡屡决堤所聚,若无官府竭力组织人手修河护堤,淮河以北数路,恐早成泽国,若如此,黎民流离、瘟疫横行,我等又哪能在此安生饮酒吃肉?”
二阮被徐泽的反问镇住,只觉哪里不对,却又无从反驳。
徐泽不待二人反应过来,接着说:“泽自延安来,本无牵挂,也从未想过做甚好汉,只是感于水泊亡户衣食无着,还要交税,一旦遭遇变故便退无可退,才带着他们上梁山,等背上这身包袱,才不得不做‘好汉’。
在我看来,为个人爽快、江湖地位的‘好汉’之名,不要也罢。
所谓好汉,小则为友为邻,大则为天下为黎民。”
阮小二有点不相信徐泽真的这么傻,迟疑地问:“观察授我兄弟存鱼之法,便是为友为邻?”
徐泽点点头,道:“梁山地狭人少,不可能打尽水泊之鱼,而你等世代靠水泊鱼获为生,且靠近郓城,得鱼售往郓城,也不影响梁山生计,我传此法,既无损梁山,又可结交二位,何乐而不为?”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弓鱼”保鲜之法远超时人想象,已经闹出不少问题,到了不得不扩散其原理的时候了。
寿张县便有人状告梁山用绳子绑鱼,鱼肚子鼓胀胀的全是水,用以压秤,惟利是图,实在奸诈。被拿到县衙的康臻据理力争,现场演示,把县城外池塘捕来的鱼和梁山弓鱼,用同样煮法,下同样的调料,煮熟之后,请苏知县及县衙众人品尝,证实弓鱼更加味美。
苏知县刚上奏了梁山之事,对抹黑梁山的人和事格外敏感,把告状之人打了一顿板子,才平息事态。
但私下又有人暗传弓鱼夏日离水不死,近似妖法,不然的话,为何其余人模仿其手法绑鱼,鱼怎的反而死的更快?
接连有人拿弓鱼之事做文章,徐泽当然不相信这是什么巧合,幕后之人的目的,徐泽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实话说,如今弓鱼仅占梁山收入极小的份额,对同舟社影响极小,但对方想这么占便宜,呵呵,真是想多了!
阮小七没小二那么多心思,考虑问题更加直接,反而先回过味来,道:“俺读书少,见识短,哥哥莫拿话唬俺,为友为邻俺懂,为天下为黎民又从何说起?
杀胡人、修堤坝本就是官府的责任,不然胡患、水患不止,俺们这些百姓小民死绝,他皇帝老儿又哪来的江山?朝廷每年从小民身上搜刮忒多钱财,养活了恁般多皇亲国戚、官吏和禁军,为天下,为黎民也该是这些位高权重、吃朝廷俸禄的人。
如今奸臣当道,俺们这些小民吃饱都难,还为他个甚!”
徐泽不介意阮小七的反驳,笑问:“七哥可知朝廷和天下的区别?”
阮小七茫然的看向阮小二,阮小二抹了把嘴边的油,哈哈笑道:“观察又不是不知俺们弟兄读书少!”
第五十四章 奸臣
徐泽转而问:“二哥、七哥可知三国故事?”
此时三国故事的流传度已经很高了,汴京瓦子中霍四究就是说“三分”的名嘴。
阮小七顿时来了兴致,道:“义薄云天武安王(大观二年,宋徽宗封关羽为武安王),据水断桥张翼德,一身是胆赵子龙,辕门射戟吕奉先,若论英雄豪杰辈出,何时能比三国!”
徐泽看看阮小二,见其也是一脸向往,又看向阮小七。
“二位可知三国有哪些胡人英豪?”
阮小七兴致正高,听徐泽此问,不高兴了,语气轻蔑地道:“胡人有甚英豪?三国又不是我大宋,那时英豪辈出,岂容胡狗猖狂!”
徐泽追问:“好汉可比英豪?”
阮小七随口就说:“好汉比之英豪,只配提鞋牵马!”
阮小二见小七说错了话,赶紧补充,道:“我兄弟见识短,先前一直无法参透观察行事,现下想来,观察这样的人物怎能称好汉,观察实乃当世英豪才对!”
徐泽不以为意地笑笑,又问:“那二位可知汉末三国乱世,不足百年时间,天下黎民百姓亡去多少?”
阮氏两兄弟一脸便秘,话题怎的突然转到这上面?不是,都说了俺们读书少嘛,怎会知道这些?
徐泽自己答道:“灵帝登基之初,天下民户人口5600多万,经过黄巾之乱、董卓之乱、诸侯混战,到再度一统之前,魏国有443万,吴国230万,蜀国仅剩94万,总计只有767万。
且不论数十年间,几代人的正常地繁殖衍生,这消失的近九成数据,数千万亡魂,便铸就了那些英雄豪杰的史诗功业!”
“啊!”
阮小二、阮小七齐齐惊呆。
徐泽此番可是提前做足了功课,还真就是来欺负二阮读书少的。
要说东汉末年之三国后期的人口锐减,原因是多方面的。
先说人口数,不管是黄巾之乱前的5600万,还是三家归晋时的767万,全是国家编户人口,都未包含世家大族的奴隶和徒附,实际的数据,肯定是大于这些数的,尤其是乱世,没了国家的强力震慑,豪族吸纳亡户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再说人口锐减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黄巾之乱,黄巾所到之处裹挟百姓,如蝗虫扫荡,北方冀、青、兖、徐、豫均遭遇极大摧残,而官军镇压也同样如割草般残酷无情。
随后诸侯讨伐董卓,开启混战,接连不断的战争带来的人口损失,尤其是精壮劳力损失,进而导致农业产出的急剧减少,再加上瘟疫和水旱蝗灾接踵而至,造成的人口大批量减少,就更不用说了。
动乱还导致人口逃离,近的逃入深山老林,远的逃向南方蛮荒之地,或者向西、向北野化为胡,甚至,还有一些经过朝鲜半岛,逃往日本等。
待二人稍微缓和了一下情绪,徐泽接着道:“三国若论武力当属吕布天下无双,但其人反复无常,‘三姓家奴’恶名人人唾弃,可若论反复无常,后世其实还有人远超其列,二位可知是何人?”
学渣阮小二、阮小七放弃了挣扎,摆出一副谨受教的恭谨神态。
徐泽起身,看向亭外。
“便是百余年前的‘官场不倒翁’冯道,其人先效力于燕王刘守光,后历仕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十帝,期间还向辽主称臣,此人可有忠义?”
二阮终于能插上嘴,阮小二张口就骂:“好个奸臣贼子!”
阮小七吐了一口唾沫,狠狠骂道:“呸,此等奸臣,人人得而株之!”
徐泽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其人自是大大的奸臣,但你们可知,这个冯道刻苦俭约,虽为将相多年,却始终衣食俭朴。
他早年随军时,住草棚,连床和卧具都不用,直接睡在草上。所得俸禄,与仆、厮同器饮食,毫不在意。诸将有掠得美女送他,实在推却不了,便置之别室,待访其主后再还之去。
冯道居父丧于景城时,恰好遇到大饥荒,其人倾尽家财救济乡民,自己却住在茅屋里,还亲自耕田背柴;有人田地荒废又没有能力耕种,他便在夜里悄悄地去帮人耕种,主人得知后,登门致谢,他却表示没有值得感谢的地方。
地方官得知他的高行,送来礼品馈赠,他也一概不受。
守孝期满,他回京赴任途中,遇上赵在礼魏州兵变后,李嗣源带兵进攻都城洛阳,有人劝他等到局势明朗后再去,他认为奉诏赴阙,不可擅留,依旧赶赴京师。”
看着听呆了的二阮,徐泽自饮了一盏酒。
接着讲:“后唐天成、长兴年间,连年丰收,中原相对安定,后唐明宗皇帝李嗣源问他‘天下虽丰,百姓济否’,冯道答‘谷贵饿农,谷贱伤农,历来如此,我记得近来聂夷中的《伤田家诗》二月卖新丝,五月粜秋谷,医得眼下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偏照逃亡屋’,明宗听后很有感触,让左右抄下这首诗,经常诵读,对民生更加用心。
契丹灭晋,辽主耶律德光攻入汴京,冯道其时本在南阳,并无危险,以其才华,投奔其他势力,再博富贵也易如反掌,但他却甘冒奇险,应召去了汴梁。辽主问他为何入朝,他说‘无城无兵,怎敢不来’,辽主又责问他‘你是什么老子(老东西)’,冯道答‘无才无德,痴顽老子’。
辽主觉得冯道有才,乃任其为太傅,有一次,辽主问他‘天下百姓如何救得’,冯道答‘此时佛出救不得,惟皇帝救得’,劝谏辽主不可纵兵随意抢杀,辽主采纳。
契丹北撤时,他随迁至常山,见有被掠的中原士女,就出钱赎出,寄居在尼姑庵中,后为她们寻找家人领回。
辽主死后,北上的汉兵反正,驱逐了辽将,冯道去战地慰劳士卒,军心由是大振。失地收复后,冯道又选择将帅,使军民安定。
冯道任宰相后,凡孤寒士子、抱才业、素知识者,都得提拔重用,而世家显贵及品行不正、办事浮躁的人则被抑制。”
第五十五章 人物
看着已经彻底石化的阮小二和阮小七,徐泽总结道:“冯道此人生于乱世,为保其身,毫无臣节,屡屡背主,可称‘奸臣之尤’!
然,其人‘下不欺于地,中不欺于人,上不欺于天’,且‘贱如是,贵如是,长如是,老如是’,始终救世济民,兼治天下。
身处乱世,人若飘萍,命如草芥,若都是一死报君王的忠臣,却无此类奸臣竭力维持,也许我等先祖或死于战乱,或亡于灾荒,自不会再有我等。
由三国英豪到五代奸臣,二哥、七哥,对这朝廷、天下和黎民可有了印象?”
阮小二、阮小七二人已被徐泽彻底侃晕,“三观”受到剧烈冲击,明明感觉徐泽的话有问题,可脑子好乱,便是酒肉下肚,也没了往日的美妙滋味。
店家端着叫花鸡上来,见以往最是凶闹的阮氏兄弟居然呆坐沉思,心下虽是好奇,却不敢多待,放下托盘便欲走,被徐泽喊住。
徐泽敲开泥壳,剥下荷叶,叫花鸡的香味瞬间将大脑宕机的二阮唤醒,徐泽给二人一人分了一条鸡腿,又撕下一块胸脯肉,邀请店家品尝,店家吃下后连连称美。
徐泽说:“不瞒店家,在下便是同舟炭炉的东家徐泽,我的炭炉致你酒店萧条,如今便还你一条出路如何?”
店家是个伶俐人,同处水泊,自然知道同舟社和梁山的消息。
而阮氏兄弟在这片水面何等威风,往日可没少吃自家白食,今日带着这徐东家来此吃酒,分明是想借自家小店抖威风,不成想威风还没抖起来,便被眼前之人反客为主,拿捏得没了脾气。
自家以往可是吃透了没人荫庇的苦,莫说这酒店濒临倒闭,便是生意火爆,又哪里能求得如此奢遮人物庇护?
店家当即跪倒磕头,说:“小老儿汪栋愿奉徐东家为主,一切只听主人安排。”
徐泽上前扶起汪栋,道:“今日时辰已晚,明日我再派人来,协助你重新规划酒店,待整顿后,择日开张如何?”
汪栋答道:“全凭主人作主!”
徐泽此举也不是心血来潮,此地乃济州至郓州、五丈河至汶水两条航道的交汇处,位置极佳,来往客流虽比不了合蔡镇,但也少了官府很多干扰,能做很多合蔡镇不便做之事。
待汪栋退下,徐泽转头看向已经完全没有了食欲的二阮。
问:“来时我见二哥似乎要卖棉花,不知其价几何?”
“这东西难伺弄,卖不起价,一斤不足三十文。”阮小二已经习惯了徐泽的思维跳跃,有问就答。
“二哥若有闲暇,不妨多收些棉花,送到梁山,只要有百斤以上,我愿以四十文每斤收购。”
“乡人虽是种棉不多,但收个几百斤倒是不难,管教观察满意。”
徐泽掏出一个五十两银锭,递给阮小二。
“此是定金,二哥收完棉花,送到梁山,我就让人传你们弓鱼之法。”
说完,也不管发呆的阮小二,徐泽径自走出水亭,掏出火折子和一如长香般的物事,片刻后,“咻——”的一声,那物事飞上了天,然后又“啪”的一声响,那声音,在空旷的水面,怕不要传出好几里远。
阮小七还有些少年心性,向走回水亭的徐泽问道:“哥哥,此是何物?”
“此物为飞天笛音炮,可好玩?”徐泽笑笑,想玩?不给!
阮小七尴尬地摸着头,嘿嘿傻笑。
直到徐泽回到亭内,阮小二还捏着手里的银锭,阮氏并不是赤贫之家,这么大的银锭见得不多,碎银却是经常摸的,只是,从未觉得这物事如此烫手!
阮小二咬咬牙,拉着小七,向徐泽跪下。
“观察,我兄弟几个眼皮浅,不知观察志向,但也知道就我兄弟三条贱命,真当不得观察这般高看,小二斗胆请观察直言,要我兄弟如何做?”
徐泽拉起二人,道:“知郓州梁相公责徐某保这梁山水泊风平浪静,如今水泊零散亡户皆已上山。不管何人欲在此作乱,都须得借重你兄弟这等好手,我也不坏你们好汉的名声,你们只需安心打鱼,莫掺和其中便可。”
你们该干啥就干啥,别添乱就行!徐泽这话分明是看不上阮氏三兄弟。
阮小七跳将起来,扯开衣襟,大叫:“哥哥休要拿话激我!我兄弟岂是见利忘义之人,哥哥只要一句话,便是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绝不皱半点眉。”
阮小二也涨红了脸,喊道:“今日五郎虽不在此,但我弟兄三个真真实实地没半点假!只要观察吩咐,我三个若拾不得性命追随观察,天地为证,教我们都遭横事,恶病临身,死於非命!”
“好!我也不瞒二位,梁山虽归官府治下,但既不听宣也不听调,我等只为自己博出路。我刚说的弓鱼、收棉之事依然作数,你兄弟也可上山,但话说在前面,上山后,必须守我山上规矩,也莫要都来,石碣村位置甚佳,我还有用。”
二阮大喜,还欲再饮,徐泽却摆摆手,指向前方水面靠近的梁山快船。
半刻后,二阮目送徐泽登船远去。
“七哥,你说这徐观察究竟是何样人物?”
热血过后,阮小二终于回复了些许冷静。
“二哥都看不透,我怎看得透”
阮小七扯下一块鸡肉,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几下吃完,再灌一口酒。
“便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咱们这些粗鲁汉子,天生就不是动脑子的,跟对了人,有酒喝酒,有肉吃肉,需得搏命时,提着脑袋,干就完了!”
第五十六章 官匪
徐泽回到梁山,立即听取了王四关于寿张县的情况调查报告,
“呵呵,看来是我们这段时间太安静了。”徐泽道:“办得不错,把人带上来吧。”
不大一会,杜迁扛着一个麻袋过来,解开,露出里面惊恐万分的猥琐男子。
杜迁将其提出麻袋,扯掉嘴里破布,其人想跪下,却因身上绑缚了个结实,直接摔倒,嘴巴磕出了血,兀自嘟囔着:“好汉,好汉抓错人了。”
徐泽摆手,杜迁立即将其拉起跪倒。
“麻六,你可知为何抓你?”
“小人不知,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
今日天气好,麻六出城打算偷些果子,稀里糊涂被人敲晕,弄到了这里,堂上之人,自己也一个不识,是不是弄错了?
见麻六出了麻袋,眼珠子就贼溜溜乱转,明显是个滑头,徐泽懒得废话,直接说:“此处便是梁山,寿张县市面上卖的弓水鱼都出自我梁山。”
“啊!”
要了命了!近日弓水鱼的谣言,可都是从自己这里放出去的,麻六赶紧解释:“不关小人事啊,都是田贵使唤的俺,他给了俺200文钱,俺真的就是传个话。”
“哦,田贵是何人?”
“田贵是县里的屠户。”
徐泽起身,边走边问:“他一个屠户,能跟我梁山有甚过节?”
“小人,小人实不知。”
徐泽已经走到麻六身前,麻六压迫感骤增,突然灵光一现。
“小人想起来了,田贵舅舅家的姐姐,嫁给了县衙手力张前。”
“哦?一个手力也打敢我梁山的主意!这个张前和章元、郑成有甚关系?”
“啊,小人不知。”
“我这人向来公平,你虽然无故招惹梁山,我也不为难你。”徐泽的大手抓住麻六的细脖颈,来回比划几下,“既然你确实不知,那——就给你一个痛快吧。”
“啊!”麻六想跪却被杜迁提着,跪不下去,急得涕泪齐流,哭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
“饶命?你的命值多少钱?给我一个饶你的理由,或者相应的价钱。”
“小人上有八……”
看到徐泽彻底变冷的脸,麻六赶紧改口。
“小人,小人,……小人见过县城常平仓偷卖库粮!”
……
次日,县衙放衙后,郑成处理完几份案牍,出了县衙,打算四处转转。
走不到三五十步,就听有人喊“押司”,郑成扭头看时,却是个闲汉,郑押司惯会做人,也不恼怒。
“秦二,何事找我?”
“小人怎敢打扰押司,只是早间有人托小人给你带封信。”
“此处不便说话,随我来。”
片刻后,街边茶馆内,郑成拆开信,见是一份口供,三两眼看完,不动声色地塞进信封,装入袖内。
“送信之人可有交代?”
“说是在押司家专待你回去。”
“好胆!”
郑成脸色瞬间大变,起身直奔县衙而去,才跑几步,又折了回来,摸出一串铜钱,递给秦二,转身,径自回家去了。
刚走进院子,屋内一人便笑吟吟地迎了出来。
“郑成哥哥,可让小弟好等!”
郑成不答话,进屋后,见堂桌上还摆着礼品,家人也平安无事,貌似刚才还和此人相谈甚欢。
冷着脸带来人到了厢房,关上门,郑成压低声音,喝问:“徐泽,你究竟是甚意思!”
“泽与哥哥交情匪浅,得知有小人作祟,说哥哥坏话,小弟大清早就出发,赶几十里路,登门告知哥哥,怎的,错了?”
徐泽语带委屈,说完,也不待郑成安排,自己找把椅子坐下,模样却甚是惫赖。
“你——”
郑成心里非常清楚,梁山是帮什么人,但上山清查户籍之前,县尊老爷就定好了调子,自己这黑白通吃的“极恶小人”就更没理由说实话。
再说这常平仓,常平常平,每年新粮进旧粮出,有些出入,实在正常不过,只要账目做平根本就不是事。
就麻六那满是漏洞的口供,便是到了州衙,咱老郑,也不怕,对,不怕!
而且,官府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渔盗头子操心了?
送信上门,是好心,还是威胁?
原本,就疑心康家庄灭门案和梁山有关,现在看来,分明就是这厮做的,真是好胆!
片刻功夫,郑成便理清了其中要害。
“呵呵,哥哥的不是,会错贤弟好意了。”
郑成换上笑容,拱手行礼,也找椅子坐下。
“贤弟你看,这事需怎的处理?”
“哥哥说甚话,小弟怎敢给哥哥拿主意?”
小狐狸!不见好处不松嘴呀,郑成恨得牙痒痒。
“麻六是个没见识的闲汉,贤弟怎会识得此人?”
“小弟和他本无交情,只是此人暗自散布谣言,才撞到小弟手上。”
“甚谣言?”
“前几日,有人告我梁山弓鱼灌水之事,哥哥当知?”
果真坏在这里,郑成马上想到数日前,张前随自己路过鲜鱼铺,随口算了一下鱼铺每日的流水,眼馋这其中的进项,询问自己鱼铺掌柜是什么来路,郑成虽然猜出鱼铺掌柜康臻有梁山背景,自己也得了些梁山的好处,但徐泽虽然话语恭敬,每次上山也有好处,只是相比梁山做的事,这点钱明显满足不了郑成的胃口。
有愣头青出头试试水,看下徐泽的反应也不是坏事,郑成便未做任何暗示。
郑成当然知道徐泽不会忍气吞声,但梁山离县城这么远,其人不想造反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找自己摆平此事,如此,自己就可得好处还做好人。
只是,没想到这厮如此果决,行事还如此肆无忌惮,完全不讲江湖道义。
“我记得当日诬告之人不是麻六,莫非另有故事?”
徐泽直直看着郑成。
“哥哥真不知此事?”
郑成被徐泽盯得有些发毛,却不敢发作,眼前之人可是真正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真要惹毛了徐泽,这低矮的寿张县城墙可保不住自己一家平安。
“贤弟甚话,哥哥又不是能掐会算的诸葛孔明,怎知是何事?”
“其实也没甚事,就是麻六供出自己乃受县衙手力张前指使。”
“呃,其中一定有诈,张前当不会如此孟浪,贤弟切莫偏信!”
“哥哥此言当真?”
“当真!”
“那好,既然事情已经说清,小弟就不赖在哥哥家吃饭了。”徐泽起身就走,快出门时,随口问了一句:“张前是城关张各庄人吧?”
“贤弟且慢!”郑成一听此话,顿感汗毛倒竖,赶紧追了出来,道:“哥哥在县衙还有些微薄人望,不防今日做个东,请贤弟和几位同僚,到同庆楼吃杯薄酒如何?”
“怎敢劳哥哥破费,两日后,梁山将与康家庄在洼西联合举行运动会,哥哥既喜热闹,何不前来看看?”
“好,一言为定!”
第五十七章 震慑
出门后,徐泽对送行的郑成随口提了句“麻六在城郭东山废窑内”。
送走了徐泽,郑成紧跟着出了门,找到正在和几个闲汉喝酒的张前。
二人火急火燎的赶到徐泽所说的废窑,刚挪开窑洞口的柴火,麻六血呼呼的头颅便就滚了出来,吓得毫无准备的张前一屁股跌坐在地。
张前对鲜鱼铺关注有一段时间了,在询问郑成之前,他还打探过张押司、章都头等人的口风,只有章元提了句康家庄现任族长是这铺子的前掌柜,其他几人都说不知道。
现在才知道,这些尅毒老狐狸,哪个不知这背后的人是谁,分明是全把自己当傻子使唤了!
张前只是个“临时工”性质的役人,地位远低于县衙吏员之首的郑成,对于徐泽这样的狠人来说,和条死狗没啥区别,想杀便杀了。
前段时间康家庄灭门,那么大的案子,都草草结了案!自己这捏不上筷子的役人,就是死了,估计在县衙都不会起什么波澜。
好半响,张前才爬起身,腿又一软,跪倒在地,抱着郑成的腿直哭。
“郑押司,小人真是财迷了心窍,哪里敢招惹这灾星,小人一直都听押司的话,押司可得救小人一命啊。”
郑成直摇头,这张前以往下乡追催拖欠租税时,可是要多横有多横的,如今知道招惹了惹不起的人,马上就原形毕露,以前怎就不知你是这副怂样!
“哎,贤弟,这事也不能全怪你,便是我数次往来于康家庄和梁山,也不知这鲜鱼铺的背景。若说性命之忧,倒不至于,彼此本无不解之仇,彼辈今日之举,仅是个警告,勿要担忧。”
说的倒是轻巧,你未下水,当然不用怕,杀一个役人,不比杀一个闲汉更能警告其他人?
“押司,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哪,以你之意,当如何?”
“莫不如,借知县相公之名……”
话未说完,就见郑成面色阴沉得几乎凝结出水滴,张前咽了口口水,不敢再说。
“接着说啊!”
张前冷汗直流,跪在地上,“砰砰砰”直磕头,却是不敢再发一言。
郑成一脚将麻六的人头踢回窑内,放低声音压抑地吼道:“可是不服!就你有怨气?你以为麻六这人头是砍给你看的?郑某自为吏以来,何时受过此等恐吓,不还是得忍!”
郑成吼完,连喘几口粗气,终于将胸中的郁气吐完,渐渐恢复恢复平静,随意找块地方坐下。
“不要跪着了,过来,陪我聊聊。”
张前坐下,还一脸惶恐,自七年前跟了郑押司,就从未见其如此失态过。
这不长进的废物,到现在还没明白情况!郑成虽说只是个小吏,但在这寿张县也是说话算得了数的,只是官场争斗激烈,即便自己平日再与人为善,身处其位也难免招人妒忌。
张前虽然上不了台面,但毕竟跟了自己这么多年,自己是不得不保。一旦放任他出了意外,岂不是让其他人看到了自己的懦弱?
鸡蛋一旦裂了缝,便是再小心保存,也会很快坏掉。
若是其他人敢如此要挟自己,郑成有的是办法让其悔恨自己的愚蠢行为。
可徐泽本就不是善类,官面上的那一套对他根本不管用,真要是把他得罪狠了,那可是说杀你全家就杀全家的主!
梁山这帮亡户才吃饱几天,行事竟然皆有章法,便是妇孺,也能行走队列。
其组织的运动会,争竞之激烈,呐喊之响彻,便是禁军也大不如,以其士气和争竞意识,只要装备刀枪,稍加整训,便是悍卒。
如今,梁山有人有钱有手段,已然不可制,至少寿张县不可制。
更为可怕的是徐泽此人表面张狂,实则行事极有分寸,即便杀人,也无人能抓住其把柄。观其行事,明明没有作乱的打算,只是,守着梁山这弹丸之地,不黑又不白,又能做甚?
当然,这些想法是不可能跟张前说的,年近四十的郑成,今日真是感受到了“拳怕少壮”,自己蝇营狗苟这么多年,竟还赶不上徐泽这个尚未弱冠的少年。
“贤弟,你我相识这么久,岂不知我的为人,郑某吃干,何时让兄弟喝过稀?此人三个月前才带着一个随从来到寿张县,康家庄灭门案真相,县衙之人都有猜测,如今大宋盗匪四起,似此杀人夺财之事,枚不胜举,本也没甚稀奇,但其人杀了人不仅无事,竟然还能顺势洗白,放眼我大宋,有几人能够做到?”
“再说今日之事,梁山距县城几十里,你前脚才找人放出谣言,后脚他便顺藤摸瓜找上了门,其嗅觉竟如此恐怖,行动如此敏捷,你可想过,他在寿张县还有多少隐藏的后手?”
“便是奸滑如章元,去了一趟康家庄,被迫和徐泽演了一曲好戏欺瞒知县相公,回来后可曾想过找回场子?”
“梁山归治,这么顺利,你该不会以为苏知县、梁知州,还有朝堂诸公,皆不知其中的疑点吧?”
“其人并非官宦子弟,不懂官场规矩,竟然也有如此算计人心之能!你我即便费心设局,能否一举擒杀此人不说,即便侥幸成功,以其在梁山的威望,若不能同时一举擒获梁山所有人,你我就只能坐等全族覆灭!”
“何况,州里才明发梁山归治的布告,我等敢诬陷梁山之人为匪,岂不是检举知州梁相公和知县苏相公欺君罔上,骂当今官家昏聩不明?!”
第五十八章 少社队
洼西,一条平整的土路自康家庄延伸至水泊边的码头,岸边曾经常见的破烂窝棚和屎尿遍地的现象,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排整齐的砖房和洁白醒目的公厕。
常住此地的八户人家已经不再下水捕鱼。一则小船全部由同舟社收归统管,想捕也没船。二则每日倒腾仓库和装卸船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得闲还要维护道路、平整运动场。
但众人毫无怨言,比起原本衣食无着、朝不保夕的水上生活,如今衣食无忧,税赋不管,如此神仙般的生活,还有什么好求的?
便是常来码头卸货的康、张二村村户,也在打听梁山还要不要人。
今日天蒙蒙亮,张大牛就早早起床,检查了一圈运动场。
所谓运动场,是利用三个大土包之间的洼地,平整出一片环形的场坝。
当初修路时,就在这里开石取土,按照徐泽的要求,梁山和康家庄生产生活产生的石炭渣和石灰渣,也集中堆积在此处,后来,营建队又花了几天时间,对此处地形整改夯实。
如今,三个土包基本连成一个弧形,山上挖出了一些勉强可以坐人的台阶,总之,非常简易和将就,只能在不下雨的时候使用。
唯一不将就的,就是修建了三座公厕,不仅用了砖石,还用石灰浆刷白,非常醒目。
徐社首讲究,只要有人的地方,必然建公厕,也不让社员喝湖里的生水,洼西这边虽然只住了八户人家,但当初在修房的同时,就打好了水井,张大牛担心今日人多,用水也多,水井蓄水不及,昨日就安排人注满了伙房内的几口大水缸。
今日中午吃饭要用到的柴火也早已备好,张大牛有些不懂,明明有方便好用的蜂窝石炭,为甚还要准备柴火。
转完一圈,天已渐亮,张大牛摇铃喊醒众人。
集合后,安排早上的事务,忙活完了,才回家吃饭,其实,就是头日准备好的饼子。
洼西有专门的伙房,平日事多,众人就集中在伙房开伙。旬休时,在书院读书的娃娃们回到家里,又各自在家做饭。
今日事多,自然没时间再慢慢做早饭,昨天晚上就准备好了饼子。
回到家,发现稀粥已经煮好,用碗盛好了,放在炉子旁,张大牛才猛然想起,在梁山书院读书的二丫昨晚已经回了家。
“怎的不再睡会?”
方才十岁的二丫正麻利的洒扫屋子。
“爹爹,这好的大屋子,你也不好好洒扫,俺昨晚回来晚,都没看清,好不腌臜。”
每日都收拾的妥妥当当,这么亮堂,怎的叫不好好洒扫?
这女娃,才到梁山上了几天学,竟开始嫌弃他爹爹来了,也不想想两个月前,天天住窝棚的日子。
“嘿嘿,二姐回来了,爹爹懒会还不成?”
“不成!快吃饭,一会儿,山上的人就要来了。”
张大牛端起碗,拿着饼子就要出门,背后响起二丫的声音。
“爹爹,别出门了,就在家里吃,俺洗了碗还有事。”
张大牛出门也没啥事,只是不习惯一个人住这么亮堂的屋子而已,听到二丫的吩咐,赶紧呼哧呼哧的喝粥。
“你慢点,也不嫌烫!”
二姐真像他娘啊,可怜浑家跟了自己十几年,前后生了四个娃,就活了二丫一个。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一日清闲都不得,张大牛想起已经死了三年多的浑家,眼泪不觉掉进了碗里,好在二丫正背身擦窗户,张大牛赶紧擦了脸。
二丫确实有事,准确的说,是昨日一起回来的11个孩子都有事,洼边八户人共有6个孩子在梁山书院住读,另外5个山上的孩子都是伶俐的男孩,昨晚都睡在另一间屋子。
不大一会,门外响起尖锐的竹哨声,二丫赶紧丢下手中的活计。
杨喜刚喊完“少社队集合”,二丫就第一个冲到了他跟前。
自从三个月前,穿上徐泽送的衣服后,原本有些怯懦却倔强的杨喜就变了性子,做事积极主动,敢于露脸,发现同舟社内有什么异常,也马上找徐泽或王四汇报。
在挑选去唐州挖碱的人选时,徐泽万没想到杨老实会主动跳了出来,临行那日,杨老实摸着喜儿的头,对徐泽说:“保正,俺怂了半辈子,还不如喜儿活得明白,喜儿在梁山跟着保正,俺没甚不放心的。”
杨老实走后,杨喜变得更加成熟,学习进步明显,多次受到陈淳的表扬。
徐泽自然也注意到了杨喜的表现,开设书院的同时,成立了少年社员队,简称“少社队”,安排让杨喜当了队长。
第五十九章 会前
联合康家庄举行运动会,并不是为了好玩,这是徐泽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主要有四点考虑。
一则,康善才一家惨案知情者甚少,绝大部分周边村对梁山的印象,还建立在“外来亡户”“有钱”“会经营”等一系列矛盾认知的基础上,尽管大多数人本分老实,但总会有一些不长眼的,徐泽个人其实不想和这些人一般见识,但同舟社作为一个集体,绝不能一直韬光养晦。
长期不显露肌肉和牙齿的结果,就是会使一些人误判形势,作出愚蠢举动,张前和麻六就是典型。
二则,康家庄这边,康善才虽死,但其管辖的都保并没有消失,不管是出于压制梁山势力的需要,还是此时的都保设置惯例,都保正都只能从康家庄内部产生,尽管苏县令不大中意康仁这个“最佳人选”,但原副都保正本就是个迂腐只知捞钱的族老,康善才这个都保正被杀,其人也有一定的责任,已被撸了。
另一方面,康善才三十年不遗余力地打击潜在竞争对手,就连推举大保长也煞费苦心,以至于其人死后,10个大保长中,竟挑不出一个合适的都保正人选。
苏县令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康仁这个都保正,县尊老爷不开心的后果,就是责成新任都保正康仁秋收后“严加教阅保丁,加强夜间轮差巡查,勿要再生村人遭戮之恶案”,还说“暇时亲至观摩保丁演武”,若不能让苏县尊满意,则“再选他人”。
拿到“尚方宝剑”的康仁踌躇满志,也想大干一场,顺便借机培植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但接手烂摊子没几天,就被接二连三的头疼事挫败,认清了现实后,干脆放任同舟社向康家庄和张岭渗透,而官府布告梁山置村并免除税赋的消息,更是让二村人心彻底浮动。
因此,在受邀上梁山观摩了旬休运动会后,康仁果断请求徐泽秋收后派人“指导”保丁训练。
在指导训练前,向康、张两村的村民展示一下同舟社形象,作为示范和震慑,也很有必要。
三则,随着梁山居民的身份被洗白,日子过得红火,同舟社内部形成极强凝聚力的同时,山上众人也隐隐有些开始排外,关起门来过日子的思想开始抬头,徐泽来这个世界折腾了这么久,可不是为了当劳什子梁山村村长的,不能让这些家伙真把梁山当成了世外桃源,该拉出来时,还是得拉出来。
四则,同舟社社员主要来自亡户,性别构成严重失衡,男多女少,如今梁山有钱也有了身份,是该兑现徐泽当初的承诺,借机推销一下梁山的大好青壮了。
几日前,徐泽便安排人以收购棉花的名义走村串户,言谈中“不慎泄露”运动会的一些消息。
永远都不要怀疑落后地区百姓对娱乐的渴求,后世在电视机普及以前,甚至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一些百姓为了观看露天电影,可以扛着椅子板凳,打着手电,携老扶幼,走好几里的夜路。
若是某地邀请戏班唱戏,周边的人为了抢到看戏的好位置,甚至会半夜就起床,而一些位置较好的墙上、树上,绝对会扒满人。
娱乐生活相对丰富很多的后世都如此,就更不用说大宋了。
大宋名将种世衡知渑池县时,县中的山上有座庙因年久失修残破不堪,种世衡命人重修此庙,修缮的工程一直进行得很顺利,唯独庙中的梁木太过粗大,工人无法搬运上山,致使工程停滞不前。
种世衡挑选手下中身强力壮的军士,命他们把头发剃光,打扮成相扑的力士,排列成行走在马队前游行街市,并宣布“x月x日将在庙中表演相扑”。
到表演的日子,全县扶老携幼,蜂拥上山,前往观看,等来的人差不多了,种世衡对前来的百姓说“今天是上梁的好日子,请各位乡亲先帮忙搬运梁木,然后再观赏相扑表演”。
众人一听,还不赶紧的?
全都欢欢喜喜的下山,不多久梁木就顺利的搬运上山。
徐泽担心来的人太多会出意外,只敢把消息扩散到最近的几个村,并提前做了一些准备。
一向积极的杨喜主动为少社队讨要差事,徐泽没做多想就同意了,但除了原本洼西的孩童,只准再出动5个人,杨喜已经占用了一个,实际只剩4个名额,一群孩子又进行了激烈的竞争,才确定最后的人选。
倒不是少社队重男轻女,好巧不巧,书院里性子最活跃的两个女孩儿本就住在洼西。
杨喜站在队前,一板一眼的安排今日的任务,二丫和另一个女孩芦花被安排专门烧茶水。
解散后,二丫就气鼓鼓的找杨喜理论。
“烧茶水一个人就够了,为甚要安排俺们两个人?”
“灶台恁高,一个人又是烧火,又是转水,烫着怎办?”
“就那几只茶桶,便是全部装满茶水,也费不了小半日。”
“你先把茶桶装满了,再来找我!”
二人正说话间,水泊中,同舟社的大船已经进入视野,二丫不敢再耽搁,赶紧跑去烧水。
第六十章 亮相
第一艘靠岸的船上是保丁队的50人。
同舟社如今人数已超800人,保丁队也扩张到8个什,今天只来了5个什。
按照徐泽“在陌生地域行动”的要求,保丁队要单独开伙,下船后,梁义留了一部分人卸船,另外的人则拿着特制短锄,到预定地点挖行军灶。
第二艘船是褚垠负责的保障厅,船上不仅装着今日下山人员的给养,还有锅碗瓢盆和桌椅等物资。
两艘船都要下货,立时堵住了本就不大的码头。
洼西水位很低,后面跟着生产厅的船怕搁浅,不敢靠岸,船上之人只能焦急地等待。
杨喜找到梁义,说保丁队把本该供给保障厅的部分柴火也搬走了,梁义赶紧喊人搬回去,眼看行军灶就要挖好,派人来找褚垠领粮食菜蔬,才发现保障厅因为人少,还未卸完船,急需的米面居然放在舱底,梁义急忙招呼人手过来帮忙卸船,慌乱中,又有人被挤下跳板落水……
徐泽是随保丁队行动的,下船后,他径直走到近处的高台上,看着忙乱成一团的码头,一言不发。
由于码头的混乱,早餐时间比预定计划晚了快半个时辰,昨日还趾高气扬,发话要给“岸上的土贼长长见识”的众人,全都垂头丧气,喘气都不敢大声。
饭前,徐泽集合同舟社大小负责人开了个短会。
“好了,都抬起头!今日我搞紧急集合,打乱了原本计划,早上的行动如此混乱,要说错,诸位都能说上一大堆,我作为社首也有,但今日我等来此,不是为了挑毛病的,所有问题等运动会结束了,回去后再说。”
“喊诸位过来,是研究如何把今日的事办好。一是讨论活动计划要做哪些调整和完善,二是回去后,给众人鼓足气,不要再苦着脸!”
……
辰时四刻,十里八乡的村人便陆续结伴而来,过了康家庄,离洼西还有一里许的道路转弯处,就见着同舟社已早早安排了人手引导,其中两个孩童忙碌地统计着各村人数,另外三名绑着袖标的青壮则忙着分流人群。
三人以下的,请其在旁边凉亭喝茶,等候其余村人来相互指认。
人多的,则根据不同地域,发给领头人特式小旗后放行。
若是远来的游商小贩,无人能证明其身份,则在检查其未携带利刃后,安排到专门的交易区。
所有人进入运动场前,会有专人根据其手持小旗样式,指示其到相应旗帜下的区域就坐。
随后,又有人核实本区域内的人是否彼此熟识,并介绍运动会基本流程,指示饮水、公厕、交易的区域,活动路线和时间,强调相关注意事项等。
若是有人不守规矩,偏要乱跑,现场交叉巡逻的保丁队也不是吃素的。
郑成、张前为了赶上今日的运动会,昨日就寻了个督导秋税的由头,住在了李家村,待二人到达洼西时,现场已有六七千人,而且,来路上还有人陆续赶来。
运动场外有人在警戒,到场之人皆分区落坐,人员出入各靠左行。
游商小贩集中售卖,不用吆喝,客人自来。
运动会尚未开始,为免众人苦等,同舟社拿出一些奖品,鼓励各村依次荐人下场秀“绝活”。
再朴实的村人中,也会有性子跳脱者,就算没有奖品,也有人乐意当众展现自己的才艺,更何况此事还涉及到各村的“荣耀”,若是尚未婚配的年轻人有亮眼表现,兴许还能借此机会,结得良缘。
由是,唱曲的、打拳的、耍棒的、翻跟头的,逐一上演,不时博得满场喝彩。
由于管控到位,现场的人虽多,却是秩序井然,喧闹而不嘈杂。
郑成、张前被接到甲一区时,徐泽正在盘问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郑成识得此人,正是县城的偷儿叶车,估计这厮从甚处得知了今日的活动,想混进来顺点钱财,不成想,还未动手,就被徐泽的手下之人给拿了。
安排到甲一区就坐的各大姓族长、耆老见郑成、张前到来,皆纷纷起身打招呼。
徐泽摆手让杜迁将叶车带走,也起身热情的招呼郑、张二人,态度甚是诚挚,仿佛大前天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般。
张前望着被带走的叶车,神情有些恍惚,郑成倒是好城府,丝毫看不出异样,笑容满面的为徐泽介绍张前。
“这位便是县衙的张手力,请徐观察以后多多关照。”
“下吏张前见过徐观察。”
张前腿一软,不受控制的跪倒在地,神情惶恐。
第六十一章 头赏
徐泽名义上是州府任命的衙吏,张前自称下吏勉强说得过去,只是,此时不比几百年后的满清,上下级之间却是不流行跪拜之礼的,衙门的吏员见到知州知县也只须抱拳,大庭广众之下大礼跪拜,已经不是夸张,而是超越常识了。
在乙二区的阮小五看到这惊人的一幕,赶紧拉自家二哥的衣服。
“二哥,那边跪着的可是县衙张税吏?”
待阮小二扭过头看时,张前已被徐泽扶起,现场人声鼎沸,阮小二又不会唇语,自然猜不到那边发生了什么情况。
只见着徐泽拉着张前,似在说笑,张前则神态恭敬,频频点头,一副受教之态。
阮小七觉察到两位兄长的异常,扭头看了一眼,抱怨道:“二哥好没趣,方才徐泽哥哥邀咱们坐甲一区,你偏要守甚规矩,这会还是觉得那边好吧?”
知道小七误解了老五和自己的意思,阮小二嘿嘿干笑,也不解释。
正好场上锣鼓声响起,参赛队员入场,运动会开始,瞬间转移了小七的注意力。
既然是联合办会,康家庄当然也组成了自己的代表队。
比赛前,梁山就专门安排人到村里,讲解和示范了各类比赛的规则,组织参赛队员筛选。
康狸凭借过人的爬杆能力,拼到了一个参赛资格。
最先开始的是摔跤,爬杆比赛排在第四位,康狸入场仪式结束便回到候赛区活动身体。
其人原本还信心满满,指望爬杆赢个头赏,只是本村最壮的康魁在第一轮摔跤就被对手放倒,再想到入场仪式时,前面梁山参赛队服装统一,步伐整齐,对比本村参赛队的衣衫破烂,稀稀拉拉,康狸顿时一阵没来由的心虚。
其后的两轮摔跤和投掷标枪、两千步跑交替进行,尽管场内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康狸却全没心思看进去,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头赏三石粮,次赏一石,三赏就只有半石了”。
康狸家里五口人,仅有山地四亩,是正儿八经的五等下户,全靠耕种族田维持生计。康善才死后,其一家人才知道,原来自家耕种的那部分“族田”,早已转到康善才名下,而康善才被灭门,其费尽心机吞并的“族田”又成了“绝户田”,按朝廷律令,全都收归官有,说是用于甚“县学”开支。
康狸一家也由原来给“族里”种田,变成了给官府种田,只是如此以来,各项烂七八糟的租税加起来,比原先又多出了一截,本就艰难的生活变得更难。
村里办石灰窑,一群人挤破头,康狸没挤上,给梁山修路倒是分了一些粮食,但终究不多,而且修路不比烧石灰,终究是一锤子买卖。
就盼着今日能拿个头赏,如此也许能过个“肥年”。
终于轮到康狸上场,其人反而镇定下来,一共六根光滑的树杆,康狸抽签选到了三号杆,待锣声响起,其人一马当先,蹭蹭蹭爬到杆顶敲响上面的锣,再下到地面时,最慢的那人还没到顶。
当主持比赛的郑天寿(白面郎君的名头真不是白叫的,其人上山后,便因俊朗的形象和不俗的言谈,迅速承包了同舟社各类活动的司仪任务)拿着铁皮喇叭询问康狸获奖感言时,康狸憋了半天,脱口喊道:“俺,俺就想赶紧回村,借箩筐过来挑粮食。”
“哈哈哈——”
场下原本安静下来,听其发言的乡民顿时笑翻一片。
如今同舟社生意做大,已经很少从寿张县城购粮,改由合蔡镇直接购买江南运来的漕粮,价格反倒比寿张县还要低些许,只是相应的,南方产的稻米替代北方粟麦,成了梁山的主食。
因为参赛的只有已经通车的康家庄,同舟社赛前便备好了运粮的大车,只待比赛结束,就把奖品一并送到康家庄,自然用不着康狸回村借箩筐来挑,安下心来的康狸,终于有心思看接下来的比赛。
投掷石球和跳远之后,就是最激动人心的蹴鞠比赛,很可惜,因为缺乏训练,康家庄蹴鞠队还没能适应比赛规则,只能闷闷的观摩同舟社内部的表演赛。
不过,来看热闹的乡民可不知道这些,全新的规则带来的是灵活的战术、巧妙的配合和激烈的对抗,释放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情,迅速感染了现场的所有乡民。
比赛开始前,郑天寿刻意将观摩人群安排为两个区队,分别为比赛双方呐喊喝彩,同舟社还安排人手随两边进攻敲响锣鼓,摇动旗帜,直接带动各区呐喊之声如潮。
场上激烈拼搏,场下嘶喊连天,徐泽则邀请郑成和张前,到赛场外的帐篷内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
直到吃完饭,见徐泽始终闭口不谈前几日的事,这要是再回到赛场,今日便没机会化解前些天的“误会”了,心事重重的张前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镇定,又要下跪,被徐泽止住。
郑成也终于沉不住气,拉着张前说道:“徐观察,张手力办事欠妥,人却是极实诚的,便是我这押司之职,也少不了张手力的支持,观察若有吩咐,还请明示,成绝不敢推辞。”
第六十二章 簿籍
“哥哥言重了,莫要折杀小弟。”老奸巨猾的郑成都已经泼下脸来了,徐泽也不能逼人太甚,道:“不瞒哥哥,泽确实有些想法。”
说完,徐泽转眼望着张前,笑而不语。
张前被看得额头直冒冷汗,苦着脸偷瞄郑成。
郑成暗自摇头,这厮平时倒是灵醒,怎的一受惊吓,就如此迷糊,赶紧找个借口打发张前回去看球。
待张前走远,徐泽压低声音问道:“不知康家庄和张岭二村,每年除了正常的税收之外,县衙各官吏能从中拿到几许钱财?”
郑成低头沉思,倒不是不能与徐泽明言,只是县里吏员不少,但凡职责上允许下乡的,有事没事都要到各村耍威风讨好处,而各人的秉性、胃口各异,又不可能明码标价,真要细算起来,却是没谱了。
“具体数字确难推算,但一年百十贯总是有的。”
不要觉得两个村百余贯很少,须知寿张全县十二万多人,辖三乡一百一十六村,各村有穷有富,康家庄和张岭其实是相对较穷的,又因远离县城,县城官吏来的也不多,一年都能刮到这么多油水,全县加起来就可想而知了。
“哥哥也知,如今我在这康家庄和张岭都有产业,而且从地域上讲,康家庄和梁山也实为一体,小弟有意承下这两村赋税的收缴,哥哥可否帮忙从中运作?”
郑成顿时无语,今天自己和张前都送上门来了,这还敢说不可么?
本朝税收操作上为民收民解,就是“包税制”。
即官府只管制定民赋簿籍,每年夏秋两税征收前,官府根据簿籍测算各村应上交税额,交由里长或保正负责征税。
里长、保正也不直接收税,而是在里甲内,每十户中选一户作为催税户,被选中的村户称为甲首(原称户长,熙宁变法建立保甲,由是改为甲首),因为主要负责催税,又称催头。
甲首如果无法完成催税,就要自家拿钱财贴补,里甲如果无法完成应缴税额,也一样要自己贴补。
收税的差事,对老实人来说绝对是沉重的负担,每年收不上税而家破人亡的甲首大有人在。但对于黑心又有手段的人来说,这个就是权力,凭此权力能够操作的事情不要太多。
康家庄和张岭同属一个都保,康仁这个保正本就是名正言顺的都保收税负责人,而康仁实际上又被徐泽操纵,也就是说徐泽早就拿到了这个收税权。
郑成当然不会傻傻地以为徐泽自己犯了糊涂,向他讨要已经到手的东西。
“贤弟莫不是有意干预版簿定籍?”
“正是!”徐泽承认的倒是很干脆。
“这——”
郑成真是纠结了,如今朝廷制度逐渐崩坏,版簿之制自也是弊病丛生,不然的话,死鬼康善才如何能把大量的族田化为私有?
但版簿修订毕竟事关国家根本,谁都不敢做得过火,康善才辛苦经营了三十多年,也没能吞完全部族田。
“不瞒贤弟,两村田产本就不多,便是在版簿上做些许文章也可,只是不知贤弟有何要求?”郑成怕徐泽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特意将“些许”二字拖长。
“哥哥多虑了,小弟岂会昧着良心贪那三五亩田。”
徐泽也是无语,这位郑押司倒是玲珑心,只是也太小看自己的志向了。
“小弟之意,只有一点,彻底理清两村户等的实际情况,如田亩,要知哪些是虚报亩数,哪些是伪报田等,哪些是托名诡寄之类。”
郑成呆呆的盯着徐泽,半响才说:“贤弟莫不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吧?”
“哈哈哈,你看我像么?”徐泽也是被郑成逗乐了。
“哥哥放心,小弟知道轻重,我只需理清、掌握两村的真实情况,并不需要彻底厘清,牵扯到哥哥也为难的田产,小弟不会追究。理清后,完成每年税收的基础上,再奉上两百贯钱,供哥哥打点县衙各司。”
“好吧,回去我便抄录版薄副本,三天后交于你。”
虽然不明白徐泽的用意,郑成还是明智的选择合作,明年恰好又是闰年,又要重新编造民赋簿籍,届时徐泽自会知道两村的具体情况,也肯定会插手进来,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也许有人会认为,徐泽既然已经初步掌握了康家庄和张岭,干脆安排人手,一家一家的清查各自的户等田产,不是更容易得到准确的数据。
嗯,这么想——就太单纯了!
第六十三章 扎根
由于大宋不限土地兼并,一田十年易八主的现象非常突出,想绕过掌握历年版薄的官府自己理清治下村户的户等和税额,即便是积年老吏,也很难做到。
比如康狸一家,原以为自己耕种的田地是宗族的族田,却不知早在几年前就成了康善才的私田,等康善才一户死绝,康狸才搞清这其中的道道。
随后,县衙郑押司又说根据大宋刑统,户绝田必须全部收归官有,仍可以租给他家耕种,但租子要直接交给官府。
没见识的康狸便真的信了,当然,他也不敢不信,不信就别想租种“官田”。
实际上,等拿到了簿籍副本,徐泽才知道,康、张二村簿籍的混乱,远远超他的想象,当然这是后话了。
正是基于这种现实,徐泽才产生了依托郑成理清康、张二村簿籍的想法。
徐、郑二人该说的事情谈妥,外面的球赛也进行了大半。徐泽起身,向运动场走去,郑成因想着心事,稍稍落后了几步。
“贤弟!贤弟!”
出了帐篷,未行几步,郑成突然喊住徐泽,场内刚好响起一阵的如潮般的呐喊声,快要压住了郑成的声音,郑成小跑上前,向徐泽深鞠一躬。
“愚兄年近不惑,自认还是识得一些人的,却真看不懂你此番所为,贤弟可否为愚兄解惑?”
徐泽拍了拍身旁柳树的树干,笑道:“哥哥,这有何好疑惑的?树高千丈,离不了根,小弟既已落户梁山,所行当然是为了把根扎于此地。”
回到场内时,很自然的又换成郑成走在前面,走到甲一区,郑成还未来得及坐下,球场上,熊蒙就上演了一个漂亮的倒挂金钩动作,成功射门,郑成忽地挥拳跳起,跟着全场观众一起忘情呐喊,跟在其身后的徐泽不禁暗暗佩服这位“哥哥”的好演技,这是真喜欢蹴鞠呢,还是真喜欢?
紧张刺激的蹴鞠赛终归到了结束的时候,郑天寿再次登场,宣布比赛结果,组织颁奖仪式。
所谓颁奖,当然不可能真把奖品——粮食现场发给获奖个人扛起。
自是由郑成、徐泽和康仁,给各项运动前几名颁发纪念品,纪念品选择的是苇编箩筐和提篓,很有乡土气息。
在选定纪念品时,郑天寿曾提议簪花,不花钱还时髦上档次。
时人爱簪花,今上每次出游,都是“御裹小帽,簪花,乘马”,护驾的下级官员、侍从也是全部簪花,官家为此还制定了专门的细则,比如赐给贴身卫士每人衣袄一领、翠叶金花一枝。
原剧情中,小旋风柴进就是靠一朵翠叶金花才混进睿思殿的,大名府押狱蔡庆“生来爱戴一枝花”,病关索杨雄也是“鬓边爱插芙蓉花”。
不过,此时已到深秋,鲜花不好找,而且徐泽也觉得大男人簪花,就如同晋时士人好涂脂抹粉一样,忒别扭,由是改为生活用具,对穷苦的庄户人家来说,能吃能用的生活用品,反倒远比只能看不能用的鲜花实在得多。
颁奖之后,郑天寿宣布了徐泽刚刚作出的决定:根据各村话事人的提议,今日到场的十二村定于明年上元节,联合举办一场规模更大的运动会。
随后,运动会闭幕式,先是让获奖者跟随满载粮食的马车游场耀功,其后,跟着的是梁山和康家庄两支参赛队的其余人员。
所有参赛队员退场后约半刻钟,随着一阵嘹亮的呼号声,手握木枪的梁山保丁队踏着整齐的步伐进入运动场。
运动场上,梁义挥动大旗,保丁队根据旗语,不断变换各种队形,做出持枪行进、端枪推进、排面突刺等战术动作。
得益于早些年前保甲法的严格执行,即便见识甚少的乡人,对保丁操练也不陌生,但以往的训练一般以个人技艺为主,即便各都保的合练,也是各带武器,着装乱七八糟,训练内容也只是简单的旗鼓信号识别和队列队形,基本上能够走到一起,不乱自己阵脚,便可称一声“训练有素”。
似梁山保丁队这般,统一且明显适于战阵的短打,力量感十足且整齐如一人的动作,虽只有五十人却声震云霄的呼号,却是乡人们平生仅见,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场上的肃杀气氛迅速感染到观众席,原本嘈杂的观摩区迅速安静下来。
甲一区,徐泽则正气凛然的向郑成、张前和各村耆老解释,道:“自上月被募为水泊乡户衙吏以来,泽夙兴夜寐,编练保丁,巡查水泊,总算收拢了所有亡户,消除了水泊内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只是梁山水泊水面甚广,仅靠梁山一方之力,难免有所疏漏,为不负知州梁相公重托,维护此方治安,必得齐抓共管。泽提议与各村加强联系,定时互通信息,以避免康家庄前保正康善才一家灭门这样的惨案再次发生,各位意下如何?”
在场的无不是人精,如何听不出徐泽“康善才一家灭门惨案”的言外之意,没见县衙郑押司、张衙吏都无话可说,自己还想如何?
于是,众人纷纷称善,皆言“正该如此”“早前若有徐观察在,康善才想必也无事啊”云云。
看着眼前这幕,郑成心下暗叹:“徐泽这厮,是真的要在这梁山水泊扎根啊!”
(本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