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神罚
海面上空黑云层聚。
雷光乍现,霹雳刹响。
罗森应该已经死去,可他此时却轻闭着眼,站在堤岸上摊开双臂,口中不断默念着每个雷雨之夜都会在此默念的忏悔词。
神啊,神啊,您听到了吗?
我的罪孽不可宽恕,请以滚滚的雷霆制裁我。
让暴雨吞噬我的肉体,让雷电劈碎我的骨头,把我污浊的灵魂沉入海底……请惩罚我们,请审判我们吧!
他肋下的伤口已不再流血,一团漆黑的泥将伤口涂抹封死。他如是祈祷,如是忏悔,直到声音被雷鸣吞噬的那一刻,他的身影在森白的电光中消失。
“呜……罗森,罗森……”
“我会一直祈祷,直到主神宽恕我们……等到这片土地再开出你说的花,我一定会带去给你看。”
长街的一角,托米哈鲁达哭泣着,他想像勇士一样去忍耐悲伤,学着赫尔默那样用手帕擦拭着刀上的血,可他幼小的心灵无法承受这样的苦楚,于是,他抽噎着,手一松,短刀落在青石地面,当啷地回响。
刀身留有几道划痕,刀尖沾着擦不掉的泥星。
他没有捡起它,而是不断用手背擦去难以抑制的眼泪。
“我会为你献花……不,我会在你的墓碑前种满花!”
在罗森倒下的青砖上,村人聚在一起,个个面带恐惧。他们的目光一同凝视地面——地面上并没有留下罗森的血迹,但缺失了一块青石地砖。
“土……土……”最开始颤抖的是那些站在前排的村民。
“土!”他们想要往后退,却又被身后那些迟来的村民反复推挤朝前,最后,他们双脚发软,身子往后倾倒,被身后的人架住。
在众人的注视下,那方小小的泥土中,发出了新生的绿芽。
它长得很快,转瞬之间便已生长为花藤,然后,在花藤的顶端,开出一朵透明的花。
花瓣幽幽微蓝,晶莹剔透,末端点缀金芒,比起说是海硝,更像是从山腹深处掘出的宝石。
“精灵之花,是精灵之花!”海洛苏拉刚从噩兆的阴影下爬出,还未承蒙黎明的光辉,便又跌坐在地上,双瞳乱颤,额上也涔出冷汗:
“难道说,德佩尔斯回来了?!”
“不可能!不可能!”众人心中的恐惧绝不允许这样的猜测转为现实,他们第一次这样去极力否定海洛苏拉的话。
“是母兔!是母兔!”他们中有人这样说了,这样的说法很快就被众人接纳,于是,更多这样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罗森疯了,但决不至于如此癫狂!一定是那只母兔蛊惑了罗森!”
“母兔让罗森掘开地砖!”
“不会错的,除了罗森,没人能听懂她的话……那一定是魔鬼的话!”
“她们憎恨我们,她们诅咒我们,她们要杀光我们!”
“让她闭嘴!让她闭嘴!割断她的嗓子!”
“挖开红屋!烧死她们!烧死她们!”
愤怒也恐惧的村人涌上神台,在笼子的周围堆起枯枝。
他们将枯枝点燃,火风卷起热浪,在笼的中央,春桃却依然端坐着,那双目光映照火焰,如此炽烈地、执著地、不屈地凝视海面。
连火光都在她炽烈的眼中黯然失色,火焰将春桃白色的卷发点燃,火焰如野兽般将春桃的身体啃噬。
好疼,好疼,好疼。
这场大火仿佛是在我的身上灼烧,我能感受到发自内心的疼痛,我也能感受到那种足以刻入灵魂的愤怒。
这样的愤怒在我的身体里席卷了一切,灼烧、再灼烧,不断不断地灼烧着我……在无穷尽的嬉笑怒骂中,它们烧尽了我的一切!
对……这是一种即使毁灭所有事物,即使惩罚所有罪人,都无法抵消,都无法宽赦的怒火!
烈烈燃烧着的火掀起滚烫的风,熊熊的黑烟腾腾升起,托贝瑞彼的上空阴云密布。
少女至死从未哭泣,我却听见了无数重叠着的哀鸣——哀鸣源自大海。
朱红的船此时正载着无穷尽的哀鸣,从海面的尽头缓缓驶来。
不可能,不可能。
船上此时载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众人惊慌失措,众人惶恐不已。
于是,于是,村中的众人再度举起火把,举起锄头,举起鱼叉,争先恐后跳入水中,欲图卸下镶嵌珠宝的桨,欲图折断镀满金银的杆,再将少女的尸骸层层堆叠在这艘载着欲望的船上,像点起一堆枯枝败叶一样点燃船身,欲图将这些无穷的哀鸣再度沉入大海,欲图让这份不可宽恕的罪孽永远葬身鱼腹!
那些本该藏在红屋下的骸骨,在此时被掘出土,一具一具躺在板车上,一具一具被运进大海里,一具一具被抛进大火中,和红船一起化作漆黑的火,化作漆黑的烟,化作漆黑的怨念——她们诅咒商船,她们诅咒笼子,她们诅咒整个托贝瑞彼。
不间断不间断的诅咒声在我耳边回响不止,即便我建起风的结界,即便我堵住我的耳孔,都无法隔绝这样的诅咒声。
海水涌动,泥土沸腾,在大地的震怒中,漆黑的泥浆掀开青石奔涌而出,那些暴虐之人、那些贪婪之人、那些怯懦之人,泥浆成为了他们的葬身之所。
尸骸堆积,骨头交叠,泥浆继承他们的暴虐,继承他们的贪欲,继承他们的胆怯,也继承他们终日的惶恐。
他们不敢回到土地中,他们不敢对视神的双眼,只能不断地变幻形态祈求宽恕与安宁,永无止境地扭曲,痛苦,哀嚎……正如这丑陋的面貌,腥臭的泥浆不断涌动,整个托贝瑞彼从地面上消失了,变成了由无数尸骸汇聚而成的——魑沼。
高阶读心术对我的精神力产生了损耗,我意识恍惚,分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从春桃的时空中醒来,只见到了魑沼,它货真价实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魑沼身上依然亮着珂桑弗德之索的束缚魔纹,它无法触碰我,便往四面散开,围绕在我的周围。
分身无不张着嘴嚎叫,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只听见那些泥里的骨头正在咯吱咯吱地响动。
那段时空遗留给我的震撼与愤怒均无法平息,它们在我的心中激起一种莫名的情感,它大概是悲伤,大概是悔恨,也大概就是单纯的愤怒,它引燃我的仇恨,让我身体里的魔力无法停止嗡鸣。
巨大的法阵在我身前、身后、在我脚下的大地,在我的四面八方展开,它们之中涌动着寒光与烈火,一齐嘶吼,势若千军万马。
它们汇成风刃,汇成霜刀,汇成熊熊的火剑,汇成尖锐的地刺,它们迸发出一种源自元素的诅咒,凌乱的风声中,精灵为它们恸哭。
我大概是失控了,我的意识堪比动荡不息的汪洋,只剩下一片令人晕眩的空白……又或者说,是珂桑弗德用一片白光庇佑着我,让我不至于彻底沦陷在这样暴虐的恨意中。
我的灵魂仿佛只剩下形表,她此刻正在魔力的驭使下行动自如。
她像厉鬼、像魔兽,撕扯魑沼的躯壳,所有元素遵循着她的指令,如蚁群一样倾巢而出,直到将那具腥臭的躯壳啃噬到只剩下那些堆砌着的、祈祷着的、瑟缩着的、森然的白骨。
“珂茵!珂茵!”
我听到宫徵羽在呼唤我。
“珂茵!”
“喝!”
宫徵羽忽然低喝一声,我的脑门似乎被什么东西拍了一下,继而,有什么东西淅淅沥沥、雨点般地迎面落在我的脸上。
不知道是否是巧合,珂桑弗德恰在此时召回了他的白光,我被愤怒割裂的灵魂再度重合。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被宫徵羽摁住手腕,躺在地上。
见我醒来,宫徵羽的瞳孔好像收缩了一下,紧紧锁住我的目光,仿佛想从我的眼中寻找什么。后来,他松了口气,那对紧缩起的瞳孔与那双摁住我的双手也一并放松下来。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他的额前涔着冷汗。
我从地上坐起,手在地上摸到了什么一粒一粒的、圆润的小籽……这是什么?白色的?米粒吗?
额前贴着的东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投下一个黄黄的影子,我伸手去摘,发现是一道画满符文的黄纸。
我的魔力流失了很多,这导致我现在没什么力气。这种感觉和我当年被绯里罗曼的火球追着狂奔一千米的感觉如出一辙,我坐在地上,巨大的疲惫使我腰酸背痛,只好撑着地面,半边身子朝他探去,把黄纸还给他。
黄纸忽然在我的手中燃了起来,但并不会烫手。
宫徵羽没有接的动作,只是怔愣地看着我手里的火焰。
他身周浮动着一层隐隐的辉光。
“对不起对不起……”宫徵羽忽然把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低着头不断朝我道歉:“我不知道会这样,实在是对不住……”
他看上去很愧疚,但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件需要道歉的事,便对他说没关系,可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又迅速把目光错开了。
他的目光显得小心翼翼,就像面前坐着的不是尊贵的我,而是一个哭泣着的幼童。
“那……那你先别哭呗……我最见不得女人哭了。”宫徵羽始终没看我,他低着头,挠挠脸颊,耳尖泛红,显得手足无措。
哦,好吧,我不……
等等……哭?
我在哭?!
我伸手摸了下脸,那些尚还挂在脸上的泪水被我摸散,沾在我的手指上。我不信邪,又对着它们嗅了嗅,甚至用舌尖轻点自己的指腹——有些咸。
确实是眼泪。
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我僵在原地,脑子再度陷入空白,但这次连同珂桑弗德都不再眷顾我,我甚至不知道该让这张沾着眼泪的脸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最为适合——不行,就算要变成石像,我也要变成一座庄严伟岸、永垂不朽的石像!
我的身体没什么力气,但还是站起身来,擦去眼泪摆好姿势,闭上眼,又觉得自己炯炯不息的目光需得被世人瞻仰,于是又把双眼睁开,强行淡然望向无际的汪洋,等待着属于我的神罚。
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极为安静,我的心跳声在这安静的环境中逐渐放大,它们大概会逐渐变得沉重而缓慢,最后永远地安静下去……我忽然觉得有些可惜,既然难逃化作石像的命运,我却没能在永恒之乡的广场上成为一尊受人瞩目的石像——在这个晦气地方,恐怕不会有人为我献花了,真可惜啊,我最喜欢花了。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很久,久到我都以为自己的世界就此安宁了。
“那个……珂茵?”
宫徵羽的声音忽然冒了出来,把我的安宁打破了。
我向他的方向瞥出一寸目光,却看到宫徵羽正满脸诧异地看着我。
“我亲爱的魔女小姐,请允许我打断你……可你这是做什么呢?”
大约是见我脸上不再挂有令他恐惧的眼泪,他的眼神也不再躲闪。
宫徵羽长得比我高出半个脑袋,他走到我面前,低下身,把自己的视线和我的视线放在同一水平线上,看看我,又转头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可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伟岸的姿态和肃穆的神情已经摆了许久,四肢开始酸痛,我终于坚持不住,又找了块更平整的岩石,舒适地坐了下来——好吧,好吧,既然我已注定无法成为永恒之乡备受瞩目的石像,那么当一尊偷懒的石像也未尝不可。
我正这样想着,突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蒲公英曾经无数次地告诫我和弥弥,魔女一旦流泪,即刻就会变成一座永远陷落于哭声与眼泪之中的石像,可是吧,不是我有意冒犯于我笃信多年的、神圣的传说,只是如今看来,石化的效率未免也太低了。
想着想着,我忽然产生了一种上当受骗般不祥的预感。
“珂茵?”可能是心怀不安或者愧疚,宫徵羽一直跟在我的周围,他伸出手,在我的眼前晃了又晃。
我看看他,又看了眼逐渐西斜的太阳,有排海鸟缓缓飞入我的视野,又缓缓地飞出。
啊。
绝对不会错的,我被蒲公英骗了。
于是,我僵硬地把目光转向宫徵羽,缓缓开口,压低了声音——就算用上魔女的低语,我也要以这样的形式对他说——
“……忘了它,宫徵羽。”
宫徵羽很聪明,对我的话心领神会,他郑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说:“我懂我懂,生命里总得经历这样的年纪。”
我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但既然不会变成石像,我便放心坐下,向他陈述这片土地的过往。
宫徵羽的心理变化几乎全展现在了他的脸上——他确实拥有一副相当灵活的五官,也拥有一份相当真切的共情之心。
共情是人类独有的宝贵之物,但如今似乎比较少见了……也可能是因为我身边几乎没有人类的缘故。
包括我自己。
魔女的身体是高纯度的魔力凝聚的产物,是受到精灵祝福、从自然中诞下的使者,我们拥有类人的形态,但并不等于是拥有人类的躯体,我们虽然拥有近乎相同的血肉和骨骼,却不具备像人类那样复杂的情感——这样对我说的,是水之贤者阿苏蒂塔。
虽然我从来没有刻意钻研过过魔女们的情感,但我坚信阿苏蒂塔不会像蒲公英那样以戏耍门徒为乐,毕竟我们确实与人类不同,这是显而易见的……比如我的一对尖耳朵!可从没有人类能够拥有这样一对与精灵相似的尖耳朵!
“到最后一刻……不,直到现在还在用蜃气来扭曲自己犯下的罪行,想不到这畜生罪孽如此深重。”宫徵羽皱着眉,长长地叹息。
“不过你真的吓死人了……你看——”他话锋一转,把脑袋向远处歪歪,我这才注意到,在远处的沙地上,躺着许多七零八落的骨头。
那些骨头被烈火灼烧过,被风刃切割过,被冰霜封冻过,现在又被大地吞噬着——这是那些藏在魑沼体内的、罪人的骨头!
那些骨头堆在沙地上,相信不久之后就会被大地和海水完全侵蚀,沉稳宽容的大地会重新接纳它们,连同它们的罪孽也将在土地之中得到审判。
但我无心去为那些犯下罪行的骨头们的结局浪费心思,此时此刻,我只是在暗自庆幸自己发疯时没伤到宫徵羽。
我目光一晃,视野里出现了一抹青绿的影子。
在托贝瑞彼这样万物皆朽的荒芜之地,这样的颜色相当突兀。
“梅林的胡子!这里怎么会长出海龙鳞之花?!”我愣住,即刻惊呼。
宫徵羽顺我的目光看去,只见刚才我们停留过的那片大地上,那枝从青砖的缝隙里长出的绿芽,迅速地在海风中开出了一朵映照天光的花。
“宫徵羽,刚才有这东西吗?”我问他。
“啊,”宫徵羽叉住腰,微微俯下身子,眯着眼睛打量许久,又用手摩挲下巴,说:“这么小一点,咱没注意啊……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不过比起这个,珂茵,”他转过脸来,盯住我的眼睛:“你……真的没有嗅嗅吗?”
“……嗅嗅?”我没想到他会忽然问我这个,只是摇头。
但比起纠结我究竟有没有嗅嗅,宫徵羽似乎更急于在荒芜的村中找出红屋的遗址,于是他眯起眼睛,嬉皮笑脸、迫不及待地催促我:“好啦,别管它。”
“珂茵,咱们一起去干坏事……不不,一起去把红屋炸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