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罗森
“长久以来,托贝瑞彼的人,宁可扭曲信仰,宁可杜撰希望,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敢抛下故乡的土地。
啊啊……可是,可是,滋生绝望的大地、掩埋罪孽的泥土,又如何再能开出希望之花?
神啊,神啊,我想向您忏悔……
我曾猎杀您的使者,我曾盗走您的金矿,可请听我为自己辩白——如果不用兔子的骨肉熬成汤,托米哈鲁达必定也会死于腹中,如果不挖掘山脊中的黄金与外界换取珍贵的粮食,整个托贝瑞彼都会在饥荒中饿死。
请宽恕我,宽恕我的傲慢与怯懦。
我既想拯救生命,却没有救下每一个人的力量,我既想重振村落,却没有再次盗掘遗迹的勇气。
那些没能吃到肉的人们埋怨我,那些活下来的人们也不曾感念我,他们怨恨我不能救下所有人,他们怨恨我负起双手自作清高,他们也怨恨我的行为触怒您……神啊,原来,我无力拿兔肉交换每一个幼子,我也无法用黄金衡量人性的价值。
我趁穆尔西德消失之际窃取不菲的金脉,却也让黄金在托贝瑞彼的土地上变得一文不值,我自以为的善行没能换来善果,反而成为足以扼死自己的罪孽……事到如今,请您告诉我,还需献上多少她那样的兔子,才能彻底治好人心深处的诅咒?
但我的罪孽远不止于此,请您继续聆听我的罪行——”
……
红船是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悄悄回到托贝瑞彼的。
除了罗森,没有人会在这样的夜晚出行,滚滚雷音掩盖了船呜咽的号角。
村人惧怕雷电,村人惧怕审判,但此时,尚未分到兔肉、尚未得到庇护的他们,更惧怕大雨会冲出那些包藏罪孽的泥沙,所以他们捂住耳朵,纷纷躲进泥水漫不到的阁楼。
红船不再亮起明亮的灯火,那些曾被船员精心爱护的甲板也不再映照朱红的朝霞,它只是漫无目的地随海浪航行,又仿佛是受到命运的牵引,托贝瑞彼成为了它永不可逃离的港湾。
“赫尔默!赫尔默呢?!”
罗森爬上红船,但找不到赫尔默的踪迹。
船员们裹着薄薄的旧毯子,蜷缩在一起,雨水顺着甲板漫进船舱,他们中的其中一人——宾奇,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子。
“拿走……给你的,给你的!”
“船长给你的!”
宾奇眼神涣散,大概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他在罗森的掌心中松开不知紧握了多久的手,他的手指因长时间的紧握而僵硬,他的掌心也被指甲抠出伤口。
“给你……给你……”宾奇松开手,他的手中握着的正是赫尔默钟爱的短刀,此外,从他的掌心中还掉落一粒金绿的种子。
“……精灵之花的种子!奥森尼尔的精灵之花?!”罗森接住种子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怎么可能,奥森尼尔不是已经……”
“不是,不是……”宾奇缩起双手:“赫尔默说他已经不需要了……他看到了神迹!”
“神迹!啊!神迹!”宾奇的情绪愈发激动,用双手覆上脸颊,指甲抠进肉里反复抓挠,振声高喊着:“德佩尔斯——”
后来,罗森趁着夜色与雷鸣,将红船驶入了荒无人烟的伍兹海湾。
没有人知道红船曾经回来过,就连海洛苏拉的那双眼睛也未曾觉察。
但在第一阵秋风卷过枯枝的那天,罗森在家门口的陶罐里发现了一枚特制的金币,金币反面的图腾象征着红屋——这是一份来自红屋的邀请。
罗森已经很久没有进过红屋了,久到他都以为自己再不会推开那扇爬满铁锈的门。
罗森在里边看到了莎耶丽。
莎耶丽站在众人审视的中心,掩面哭泣,颤抖着坦白:
“托米生日那天,我见他脸色不对,就找个理由把他支了出去……然后,然后……”
“我从他藏东西的箱子里,看到了赫尔默的短刀!”
“这不是那孩子的错!会送他这种东西的只有罗森,只有罗森!”
莎耶丽崩溃地大喊,那双曾从树上温柔地抱下小猫的手,如今爬满了干裂的皱纹,它们颤抖着指向罗森,就好像在指证一个犯下滔天大罪的囚犯。
“红船不会再回来了!因为无耻的盗贼偷走了船长的护身符!”莎耶丽瞳孔紧缩,十指插入发根丛中,发丝被她揉得缠在一起:“不要用刀子夺走我的孩子,不要用刀子夺走他……那不干我们的事……是你偷的!就像七年前,你猎杀了神明的……”
“莎耶丽!”海洛苏拉的脸上展露出少见的怒意:“我们说过,永远不能在这片土地上谈论这件事!”
“尤其是红屋,脚下的泥土会听见你说话。”
“小偷,小偷!砍去他的双手!”众人在此时齐声呵斥。
海洛苏拉叫停众人的斥责,杵着神杖来到罗森面前。
“没办法了……把兔子带来红屋吧。”
“托贝瑞彼……大家都不能再等了。”
“不,不行……”罗森握紧拳头:“不行。”
海洛苏拉的眉头忽然皱起,握住神杖的手开始轻微地颤抖。她深深地呼吸着,稳住自己的心神。“为什么?我的孩子。”她这样问。
“因为……”
“因为……我爱她。”
罗森深吸了口气,更加笃定了自己的心:“我爱上她了。”
“爱?”屋中众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而后哄堂大笑:“罗森,你用什么去爱?”
“你的手不比我们的干净,你的灵魂不比我们的高尚……你说爱,为何你不去爱村中任何一个人,要去爱一只买来的母兔?”
“我们吃不上面包,我们养不起奶牛,当年被吃掉的每一只兔子,被土壤侵蚀的每一个人,你为什么不去爱他们?”
“……”
罗森哑口无言,他深知自己的罪孽,但缺失一种去直面它的勇气,他也无法估量红屋的罪孽,无法估量托贝瑞彼的罪孽,因此,罗森也无法回答他们的问题,只是紧咬牙关,在沉默的几秒钟内挣扎无数次,最后依然选择去逃避。
他避开话题,抓住对方话语间的漏洞,说:“她不是母兔。”
“她是人。”
四周瞬间寂静无声,众人面色黑沉古怪,纷纷看向他。
“罗森。”年迈的长老拥有无人能及的敏锐,他走过来拍着罗森的肩,那张手掌沉重无比,带来一声更为沉重、却也细若蚊吟的叹息。
他在罗森的耳畔低声说道——
“那些被你、被我、被大家一起剃光血肉,埋进土里的,哪一个不是活生生的,哪一个不是人?”
这声叹息的分量如山沉重,这声叹息的内容如风凛冽,凛冽的风吹摇被众人凿断的山脊,一息之间,地崩山摧。
罗森骇然,从他的心中响起崩裂的声音。
篝火的火光印在众人脸上,他们中有人鼻梁高耸,有人眼窝深陷,有人面骨如刀削,甚至有第一次进入红屋的人,这类人的脸上仍带着少年的稚气。但无论是谁,他们的脸都正在火光的扑朔中明暗变化,他们的影子都在火光之下显得无比高大,也无比扭曲。
罗森无法看清他们每一个人的神情,只觉得在恍惚间,仿佛是看到了一屋子鬼魅。
这些鬼魅也包括他自己。
他为此怔愣住了许久。
是啊,是啊,连同他自己……他自己也忘记了。
长久以来,托贝瑞彼的居民啊,他们不愿意,不敢正视自己曾犯下的罪孽,在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去将那些被啃食的孩童、被献祭的少女视为兔子的自我欺瞒中,连同罗森自己——
即使他曾短暂地拾取良知与勇气,但他依然麻痹了神经,以为虚构出一个浪漫的职责就能掩饰残酷,以为去救赎春桃即能救赎自己,但事实上,他自己的罪孽不曾比任何一个人少,他依然是鬼魅之一,依然不可饶恕。
海洛苏拉从刚才起就不再说话,她久久地沉默着,但双手已然开始不可抑制地颤动。颤抖顺着她的双手往上攀爬,抚摸她的脸颊,紧束她的胸腔,却又不忘记提醒她要大口呼吸。
海洛苏拉因此呼吸困难,她的脸色愈发惨白,最后哀嚎一声:“噩兆!”然后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人群顷刻躁动不安,蜂拥上前,欲图从噩兆的阴影中抢救出海洛苏拉,罗森趁人群大乱之际逃出红屋,一刻也不想回头。
春桃,春桃。
对,他必须带走春桃,驾驶红船也好,偷取车马也好,仅凭自己的双脚也好,他要带走春桃!
至少,至少,应该赶快,趁猎手们的眼睛还没锁住她,要赶快放走她!
但在一条漆黑的巷道深处,忒伽挡住了他的去路。
“罗森,”与其同行的还有数位来自红屋的男人,他们拦在罗森眼前,将他团团围住:“谈谈呗。”
“大家都是兄弟,别闹那么难看。”忒伽贴近脸来,压低声音:“至少,别一人独占白兔。”
说着,他掏出两枚金币塞进罗森手中。
金币上甚至还带有忒伽的体温。
罗森瞳孔紧缩,他愤怒地甩开忒伽的手,那两枚金币被甩落在地,在冰凉的青石板上丁零当啷地滚动,最后大概是掉进了火光照不到的黑暗中,不见了。
忒伽并没有去将它们找回,也没有为此感到恼火,他又重新把手伸进衣兜,再摸出了更多的金币。
“拿开!”罗森把它们通通打落,恨不得刨开青石砖将它们踩进土里:“不要用黄金去衡量她的价值!”
“噢——”忒伽搓着胡茬,然后扬起下巴,撇过头对其他人笑说:“他嫌少。”
“哈哈!听到没?罗森嫌少!”
“莫鸠斯!别藏了,快把你裤裆里的钱袋子掏出来!”
“别……别推我!我都看到了,勒辛袜子里还藏了一枚圣晶币!”
众人互相推搡打趣,笑声响亮,足以惊动沿巷的屋舍。
屋里的女人从二楼的窗里探出头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啐口唾沫,把木窗关死。
“滚开!滚开!”罗森警告他们:“那可是地神的新娘,地神不会宽恕你们……”
笑声戛然而止,忒伽冷下脸来。
“地神的‘新娘’?”他抬起半边眉,眼神像是在可怜一条垂死的狗:“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还是那么好笑……算了。”
“比起你,罗森,我们可从没疯到敢动红船的心思。”
“……红船?”
“米赛,拿来,拿来!”在满是戏谑、揶揄、讽刺的笑声中,忒伽从人群中拿出一个血迹斑斑的布包,在罗森眼前抽开布条:“呛——骗你的!”
布包里竟然是一条被扯断的手臂。
手臂上刺着象征红船的刺青,手掌上还有未痊愈的伤口。
“这群蠢货……罗森,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赫尔默这么聪明,怎么会收留这样一群脑子不好使的蠢人?”
“照我看,赫尔默就是被他愚蠢的船员害死了!”忒伽说:“那群蠢货妄图逃离托贝瑞彼的诅咒,偷偷把被你藏起来的船划出来了……罗森,你也知道,红屋里都是托贝瑞彼最强悍的猎手,我们拥有狼的鼻子和鹰的眼睛,没有雷雨的庇护,就算是在夜里,我们也一样可以发现它。”
“我们追上了它,我们杀光了每一个人,我们用石锤凿穿船底……你看,就应该这样,才能永远藏住它!”
“哦……你一定想知道我们为何如此胆大妄为,你一定又想说我们有罪,你一直都是这样假正经的人,但如果撕开你的脸就会知道,你和我们一样不堪!”
忒伽说着,想把手臂扔出去,但从人群里传来抗议:“别浪费!这可是肉!兔肉!还能吃好几顿呢!”
“呸!闭上你的馋嘴!”忒伽回身笑骂。
罗森那种夹杂着愤怒与震撼的眼神让他越能感受到自己的疯狂,他享受这份疯狂,甚至忍不住想要为这种疯狂庆贺!
他难以抑制自己语气间的兴奋,但对“兔子”的欲望比这种无意义的疯狂更值得他神往,于是他决定用最后几句将自己的演说推向巅峰。
“是的,是的。我们有罪,但我们的目的和你一样啊,罗森,我们也想先一步品尝兔子。”
“如果我们要被怪罪,那你更该去怪主神抛弃我们,去怪地神不聆听祈祷,去怪……”
忒伽用舌头舔舐嘴唇——
“最该怪罪的就是兔子自己,真是太漂亮了,比之前的任何一只都要鲜美漂亮!”
“如今红船再无法归乡,她也再不会被送上狗屁神坛,这不好吗,罗森,即使再如何,地神也无法怪责,这次的兔子彻底属于我们托贝瑞彼!”
“你们,你们……”罗森喉头哽咽,舌头僵直。
“你们究竟都做了什么?!”极致的愤怒与悔恨一并袭来,让罗森的灵魂与心都在此刻痛苦不已,肉体与精神的痛苦使他的身体再使不上一丝力气,无论是拔剑还是挥拳,都再无法做到。
他跪在地上,只能用愤怒的嗓子,为少女的命运嘶吼,为自己的灵魂忏悔。
“我们做了什么?那你又做了什么呢?”忒伽无所谓地耸肩:“我们的任务只是刮下那些受过神启的兔肉,把兔子的骨头埋进红屋的地下……可从来没人说过我们不能先行享用。要是比起被畜生动摇心智的你,我们也算是恪尽职守。”
“你不会忘了吧?可是你亲手把兔子们送进红屋的,罗森。”
“别说了,别说了……”罗森用手捂住耳朵,双瞳颤抖:“别说了……”
心中有什么东西彻底崩断了,他只能听见自己紧凑的心跳正摇动着那东西的弹响,它们互相纠缠,长出尖刺,不断撞击自己的胸腔,继而传来撕心裂肺的痛苦。
罗森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他们之间走出的,他的精神心智与傲慢一并崩塌。
回过神来时,他正独自走在去往神台的长街上。
“罗森,”托米哈鲁达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他身后。
“你怎么浑身是血,你受伤了吗,罗森。”托米哈鲁达把双手藏在身后,从海面滚来的雷声震耳欲聋,他有些害怕,双脚不由自主地想往后缩,但他始终没有用藏在身后的双手捂住耳朵。
“托米哈鲁达……小托米!”罗森阴翳的眼中仿佛看到希望,从他的眼中闪出泪光。
“小托米,小托米……”他膝盖一软,跪在地上,以双臂抱住托米哈鲁达,低低地啜泣着。
“我犯错了,小托米,没有人会原谅我。”
“罗森,”托米哈鲁达歪过头,用脸颊靠着罗森的头发,闭上双眼蹭了蹭:“我想原谅你。”
那双眼睛再睁开时,罗森的身体猛然间惊颤,他咯出血,松开手,难以置信地看向托米哈鲁达。
“罗森,罗森……”那孩子松开手,哭泣着。
“即便是你……即便是你!也绝不能染指地神的新娘!”
刺痛传来,视线坠落,他在自己的肋下看到一柄明晃晃的金色刀柄。
赫尔默的短刀锋利异常,冰凉的刀身刺破衬衣,刺破皮肉,扎入他的身体中。
好疼,好疼,好疼,好疼,好疼……
在这一刹那,许多许多疼痛叠加在一起,好疼……
可是,可是,我亲爱的小托米。
你既是我亲手救下的幼子,你的双手也不该因我沾染罪孽。
那孩子哭着跑开了。
罗森久久凝望托米哈鲁达的背影,竟然不可抑制地笑了,从他的眼神中生出无限的不舍与怆然。
他只手握住刀柄,咬住牙。
锋利的刀刃擦过他的肋骨,深深扎入他的身体。
好疼。
啊啊……果然。
无论是不可遏制的欲望,还是不可名状的信仰……都是操纵众人的儡丝啊。
或许那只是弥留间的错觉,在恍惚间,罗森仿佛从长街靠海的尽头,看到了一团白色的影子。
那是一只白兔。
哈哈,不可能,不可能,长不出草料的地方,怎么会有真正的兔子?
可是,那就是一只兔子。
兔子仿佛是从海中跃出,雪白的毛发和赤红的眼睛在夜色中隐有光辉。它蹦蹦跳跳,一路来到罗森面前,用粉色的鼻子贴着罗森的鼻尖,轻轻地嗅着。
“你为什么想要带走她?”
“你为什么不愿交出她?”
“你是真的,爱她吗?”
是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为什么兔子会说话,为什么今天夜晚看不见星空,为什么托贝瑞彼从未有过萤火虫,为什么大地不再盛放花蕊,为什么那些孩子和少女会被吃掉,为什么贴到地上却闻不见青草味,为什么人们的心会滋生出妖魔……
罗森的眼皮变得沉重,思维开始游离,意识模糊不清。
肉体和心脏已经不会感到疼痛了,可他的灵魂依然饱受痛苦的折磨,这使他迟迟不愿彻底闭上眼睛。
或许,或许,我只是想看一眼,那个桃花盛放的村子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兔子用前脚擦拭耳朵和脸,再抬起头来时,兔子的嘴诡异地往两边咧开。
它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