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蛊惑
“湾在水里。”
杜泠泠的目光直盯着湖,尚还恍惚着的眼中映入波光,亮晶晶地。
“不可能。”我毫不留情地否定她,指着海龙鳞之花:“海龙鳞之花,违抗法则的罪人之花,这里的水里一定有‘桑珂的嗓子’。”
桑珂的嗓子,鲛人的影子,指代的都是“鱼影子禾蜜拉”。
虽然魔女称它们为“鲛人的影子”,但禾蜜拉的眼泪并不能像鲛人那样结出珍贵的珠宝,只能变成海龙鳞之花的种子。
只是,至于禾蜜拉本身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自己也说不明白。
我并未亲眼见过禾蜜拉,只是隐约记得一些关于禾蜜拉的流言。
传说中的禾蜜拉是葬身鱼腹的亡灵,也有人说禾蜜拉是受缚于水底的灵魂所化成的妖怪……总而言之,禾蜜拉是一种失去血肉、失去生命的怨灵,它们本能地渴求生命,它们会如“桑珂的嗓子”之名那样,藏身阴暗处,以诡秘的歌喉诱惑生人,如果湾会在水中,那他恐怕已经成为禾蜜拉相亲相爱大家庭中的一员了。
杜泠泠不属于这里,自然也不知道禾蜜拉的传言,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湖水。
“鲛人也不会在这片水里吗?”她突然问我。
“鲛人是傲慢的,它们绝不会与违抗法则的禾蜜拉待在一起。”
杜泠泠听到这里,神色明显黯然了下去。
“这么说我永远找不到他了。”
她垂下脸,我站在一旁,有点手足无措,生怕她下一秒就要抱着我嚎啕大哭。
我并不擅长应付这种事,只能预先在心中盘算该如何用我贫瘠的语言去安慰她,实在不行,我只能咬咬牙,把小金鱼退给她了。
“那你能把我也变成鲛人吗?”她没像我所担心的那样爆发出失去友人那般痛苦的哭声。
“啊?”
“什么意思?什么叫‘也’?”我有些懵:“有谁说过能把湾变成鲛人吗?”
杜泠泠连连点头,向我说起她曾在路边遇见的一个老妇人。
老妇人身上披了件黑绒斗篷,脖子上挂了方木匣子,微微佝偻着身子,站在街道边的树荫下。老妇人大概是把她视为顾客,向她展现出商人特有的亲切。
“我们是魔女的仆从,我们什么都卖。”老妇人贴近杜泠泠,嘴里叨叨地念着,用她枯朽的手指撬开木匣子的铜锁。
“来看看吧,我的姑娘,”她说:“说不定有你要的。”
“什么都有?”杜泠泠靠近她,伸着脖子往木匣子里看了一眼,仅此一眼,便再难以移开目光。
木匣子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味,里边铺着一层暗红色的绒布,堆放了许多白瓷瓶子和珠串银饰。
“我听见了你的心声,好姑娘,你为寻觅鲛人而来。”老妇人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伸手往匣子里探去,匣子的红绒底瞬间如地陷一般往下陷落,那些白瓷瓶子、珠串银饰纷纷叮铃叮铃地掉了下去。
那是一个望不到底的晶石矿洞,在树荫下的碎阳光里,无比炫目琳琅。
杜泠泠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匣子。
“这是海龙的鳞片,这是长明不灭的蜡烛……”老妇人的手在里边摸索许久,嘴里叽叽咕咕念叨。
“这是眼泪化成的鲛珠。”老妇人从矿洞里掏出一串剔透玲珑的珠串。“这可是宝贝,我的孩子,绝对适合你和你的友人。”老妇人拿着珠串向她展示一番,说完便想将它绕到杜泠泠的脖子上。
杜泠泠拒绝了她,但那个深不见底的矿洞对她有着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看着那个矿洞,杜泠泠说:“如果你什么都有,那请卖给我鲛人的血肉!”
她拉住老妇人的斗篷:“多少钱都可以……”她话音未落,突然地犹豫了,松开斗篷,用那双白皙细腻的手在口袋里摸了又摸,而后又撸起袖子,改口道:“我可以用这个换的!”
“我的孩子,我的希亚米拉。”老妇人摇头:“鲛人的眼泪化作月亮似的珠宝,鲛人的鳞片堪比最贵重的夜蓝宝石!可你有所不知,鲛人吝啬于分享自己的永生,鲛人憎恶所有猎杀他们的人类,若非他们自愿为你献上一块带血的鲜肉,便绝不会与人类共享时间!”
老妇人收起木匣,说:“很遗憾,孩子,我并没有鲛人的血肉。”
她刻意停顿,左右张望后又压低声音道:“但我可以让你的友人成为鲛人。”
杜泠泠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想将金鱼取下作为交换的筹码,老妇人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我不要金子。”老妇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杜泠泠的衣兜,又转而迎着杜泠泠的目光,看向她的双眼,说:“尊贵的客人,我要你口袋里的宝藏。”
“宝藏?”杜泠泠感到奇怪,甚至拍了几下外衣口袋,以沉闷的空响声来向对方证明口袋之中空无一物。
“我可没有宝藏。”她说。
“有的。”老妇人轻轻地说着,双眼注视着她。
那种眼神很是古怪,不知该形容为热烈还是诚挚,又或者是实打实的欲念。
在那双浑浊的眼的注视之下,杜泠泠鬼使神差地把手伸进了衣兜,竟真的从衣兜中掏出了一块绿莹莹的水晶。
提到这里时,杜泠泠依然满脸不可思议地伸出双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我从未见过、摸过那样的水晶,”她说:“那种触感太奇妙了。”
水晶的触感就像夏天带起松涛的风,像阳光中流淌的云,像小孩雀跃着的脚步,也像一条潺潺的流水,或是一片无边际的、茂盛的森林。
水晶并非全然通透,它的中心蜷缩着一小团微微跃动着的絮,就像是在水晶里寄宿着一只小小的、幽绿的青鸟。
“哦嚯嚯。”老妇人似乎欣喜无比,目光再不愿从水晶上挪开,一双手又是想要捂住嘴,又是想要伸过去拿,一时间僵在那里,干枯的手指因激动而打着哆嗦。
“请把它给我吧!我想要它!”她最终把双手伸了过来覆在水晶上,咧起一双抹了口红的唇,朝杜泠泠笑:“我的好姑娘,你会把它给我的,对吧。”
她说话的声音相当怪异,怪异的声音钻进杜泠泠的耳朵,在脑子里演变成一声声催促。
杜泠泠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怪异感,她想了好久才对我说:“她的声音就像是从山谷里发出的、不断不断重叠过的回声,但当你想要找出发出声响的人,却又发现说话的正是你自己。”
“它既僵硬又柔软,很奇怪很奇怪,但真听到了她的声音,又会觉得她所说的一切、自己所听到的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
在杜泠泠依然陷在那样怪异的声音中时,老妇人已经拿出一块黑色的丝绒布把绿水晶包裹了起来。
“放心,放心,我的孩子。”她把它塞进斗篷里,嘴里阵阵地念叨:“我会把你的友人变成鲛人的。”
“放她的狗……”我为那老女人如此抹黑魔女的行为感到愤怒,忍不住想要破口大……还是忍住吧。
我打断杜泠泠:“你被骗了!没有任何魔法可以把人变成鲛人!”
我总算明白杜泠泠为什么会滞留在生与死的间隙中了。
不仅是被骗了,这个傻孩子还被老女人骗走了她的玛希!一旦它被使用,杜泠泠的灵魂连同身处异界的肉身,就会迅速枯竭并死亡!
“玛希”是魔女文,指的是“生命的绿水晶”。
在魔法的理念里,一切生命均有源头与核心,而“玛希”正是这个源头与核心的象征。
它就像树的根与果,果成为种子,种子成为根,根又再生长出果。
它在生长之中迸发生命,又以源源的生命灌溉生长,它将生出如命运般交错的枝杈与叶,又在恰逢时宜的瞬息绽放出花朵。它囊括生命中的万物,而世间万物亦将因此生生不息!
“我知道湾生气了……但后来我就找不到他了,他彻底消失了。”杜泠泠的声音弱了下去,身子开始醉酒似地左摇右晃,一头栽倒在花丛中。
海龙鳞之花的枝叶拥有妖精一样敏捷的身段,默契地让开一块草地。
就像是一朵凋谢了的花舍身回馈泥土,杜泠泠栽倒在厚实的青草上,再次缓缓地溶开,缓慢地沉了进去。
我垂下目光,看着她的身体逐渐消失在土里。
波拍岸响,混入风声。在那之中,我听见了似有似无的啼鸣。
白鸟绕着永恒之乡的上空盘旋,它透明的身体穿梭过一束一束的夕阳,夕阳斜洒在地,折射在海龙鳞之花堪比多棱镜的花瓣上,霎时,粼粼的湖光,灿烂的花海汇成金灿灿的一片,无比炫目。
一阵更强的风顺着湖面卷袭而来,带着一股浓烈的夜之息,那种感觉就像夜鸦的翅膀和啼叫,也像沉重的幕布或者深色的裙摆,像骤雨与乌云,却也像朗朗的星空。
而原本滞留在远方的雾气,也因夜风的缘故,缓缓地朝着永恒之乡推进而来。
我本想留下来多看一会,却听见有个声音在不远处叫喊:
“喂,离湖远点。”
我回头,发现是个男孩。
男孩脸上带着张画满花纹的面具,穿了身宽敞的白袍子,袍子边角在余晖照映之下,发出闪闪的、细小的金光,应该是什么金属的缀饰。
男孩的身形大概七八岁,他见我回头,可能是以为我没听清,于是又鼓足了气朝我大声喊∶“还看还看!就是说你呢!”
男孩边喊着边朝我走来,可还没走到面前,就见他站在原地,不动了。
他有着一双圆杏果般的绿眼睛,那双眼睛透过面具的眼孔,怔怔地看着我。
“魔女!”他紧紧盯着我,沉默着看了一会,突然压低声音喊了一声,旋即弯下腰,从地上捡了块石头,用力向我掷来。
不得不说,这个像是集全镇宠爱于一身的珠圆玉润小胖墩,力气还真不小。我大惊失色,头使劲一偏躲闪,石块落进湖中,在湖水里激起水花。
“嘶——小屁孩!”我举起拳头,作势要揍他。
男孩大概是见我发狠,感到心虚,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他的袍子在跑动时灌了风,从后边看上去鼓鼓囊囊地。袍子的边角正飞扬着,金色缀饰一闪一闪地,样子有些像只学飞的白胖雏鸟,相当滑稽。
我虽然怒气未消,但身为尊贵的魔女,当然也不会和一个孩子去计较,便没再怀揣着有仇必报的心态追上去,只是自觉地往里退了几步。
浓雾扩散直抵湖边,在距离湖岸半米不到的位置停住了。
我从未见过如此浓稠的雾,它就像以前奈温绯尔的饭堂里会端出来的玉米浓汤……不,比那还要浓,就算用上魔女之眼,我的视线也无法窥入浓雾一丝一毫。
我在此时又听到了水声,不同于因风荡漾的波涛,也不同于石块入水时激发的脆响,比起这些,它更像是什么东西在水里扑腾。
湖水微微荡漾,声音来自我的周围——原来是一个隐秘的潭。
水潭隐藏在海龙鳞之花的花丛深处,正哗啦哗啦地泛着水花,不多时,小小的水潭里掀起了浪花,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水中探了出来。
梅林的胡子,那竟然是一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