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威胁
我叫沈安南,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不知道为何,前些日子我又苏醒了过来,且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二姑娘,这里!”月色下,花灯深处,宫女对我遥遥喊了一声。
我有些不情不愿,顺着宫道慢吞吞走过去。
我现在住在皇宫里,现今的皇帝是我曾经的丈夫。而我,则成了他深宫中一位陪产的庶女——因房姝妃有孕,我作为房姝妃的二妹,入宫陪房姝妃待产。
这世上大概真的有鬼神之说吧,否则我怎么能以新的身份复生,还生活在了距离仇人这么近的地方呢。
房淑妃见我走近,神情颇有些不耐烦:“我为你引荐各位夫人,怎的每每回头就不见你的人,你乱跑什么!”
今日中秋,皇帝为庆贺各地丰收,在宫内宴请群臣,官眷命妇也在其列。
房淑妃所谓的“引荐”,说白了就是为我挑选婆家,我不愿意,自然是能避开就避开。
我神色恹恹地停住脚步:“没乱跑,只是走得慢了些。”
房淑妃恨铁不成钢地把我拽到身前:
“我警告你,别再痴心妄想试图勾引皇上,皇宫可不是什么福乐窝!这里这么多官眷命妇,你好好表现,争取这个月把亲事定下来,你好名正言顺地出宫去!”
房淑妃所谓的勾引皇上,只因我苏醒那日正倒在皇帝的寝宫里。
自那之后后宫流言霏霏,说我勾引皇帝。房淑妃为了房家的名声,不好草草把我送出宫,于是便想出了给我找婆家的法子,想以出嫁为名,名正言顺将我送出宫去。
“姐姐我真没有。”我头疼地长叹口气,“有谁会趁着皇上不在的时候去勾引他,我压根没见到皇上。”
“我不管你是有意还是被人算计,总之给我老实点。”房淑妃对我声色俱厉地训斥完,转头嘴角就挂上端庄的笑,把我推到一名四十多岁的夫人面前,
“这是本宫的二妹房归月,归月,这位是康乐伯爵府的夫人,快叫人。”
想我沈安南快三十岁的人,居然还要被强按着相婆家。而面前这位康乐伯爵夫人,放在以前,求着见我一面我都懒得见,现在居然成了需要我好好表现的对象。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虽然心里万般不愿,表面上我还是老老实实做了个礼:“夫人好。”
“姑娘快起来。”伯爵夫人握着我的手扶起来,调笑道,“淑妃娘娘,令妹长得可真清秀,求亲的人快把房府的门槛踏破了吧?”
房淑妃做出头疼的样子:“说起本宫这二妹,父亲最是偏疼了,这不是,挑来挑去的还没定婆家。”
两人你来我往,都是些场面上的漂亮话,我听得乏味。
视线穿过衣香鬓影,我看向女眷们众星拱月的最核心处,一名穿明黄绣凤朝服的女子正端着矜贵的笑与诸位命妇客气寒暄。
是扇云宓,刘钰登基后不久便举行大婚,娶了她为皇后。
临死前,我曾咬牙问过扇云宓,究竟与刘钰暗通曲款有多久了?
扇云宓说:十三年,我们在一起十三年了。
我和刘钰的婚姻不过才十年,他们却早在十三年前就在一起了,所以这场婚姻从始至终都是刘钰的算计,他从根儿上就没打算留着沈家。
扇云宓那时笑得很快意,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沈安南,你靠着沈家的势力抢走了属于我的位置,安稳做了十年的王妃,可那又怎么样?你们沈家有权有势,你出身高贵又怎么样?沈家不照样被王爷废了,你最后不照样还是输给我了!我告诉你,在王爷的心里只有我一人,你什么也不是!
我冷冷盯着人群中端庄典雅的皇后,刘钰心中有没有我,我并不在乎,这本就是一场政治联姻,爱不爱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沈家上下百十条命,还有旁系亲友泱泱近千人罹难,这么多人的血泼下去都能染红一条河了。
我不甘心,不甘心这么多人因为这样一个女人还有那样一个薄情寡性的男人而就这么死了,我想把这笔血债讨回来。
“归月,你怎么了?”房淑妃扭头看我脸色不对劲,“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没什么。”我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低下头,“这里点的花灯太多,熏得我有些难受。”
房淑妃克制地皱起眉,不耐烦的情绪简直能从眉毛里溢出来,但当着外人的面她不好发作,只能把情绪压回去,语气平稳道:
“本宫也有些累了,前头的金鲤池旁有座亭子,你随本宫去歇歇吧。”
又与伯爵夫人寒暄两句,我随房淑妃向亭子的方向走。
脱离了外人的视线,房淑妃也对我忍耐到了极点,咄咄开训:
“你一天到晚的怎么这么多事,我怀着身孕都没你这么娇气!还熏得难受,晚上你房里点蜡烛怎么不见你说熏得慌!”
对于房淑妃这个人,其实我很同情她。自家妹妹勾引自己丈夫,为了保全家族颜面,自己还得给这个妹妹寻婆家,也是憋屈地很。
基于这层同情,我没给她反驳添堵,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低头听训。
房淑妃这边训地正欢,路过一个拐角,一个黑影却忽然不知从哪冒出来撞到了我身上。
房淑妃吃了一惊,捧着小腹连连后退。
我被撞得一个踉跄,那个人影更夸张,就这么撞了一下,居然整个朝着地上扑过去!
此处临近金鲤池,两步开外就是向下通往鱼池的石阶,这般扑过去,恐怕要顺着石阶滚到池子里去了。
我下意识地冲过去,赶在那人扑倒前,死死拽住那人衣裳,咬牙用尽全力生生将人给拉了回来。
“王妃!王妃您没事吧?!”伴随焦灼的声音,一个小丫鬟小跑来扶住那人。
我定神去看,这才发现我拉住的人竟是定王妃。
定王妃面如土色,应该也是被吓着了。她失神地摸了摸小腹,却又像是被烙铁烫了似的连忙把手挪开。
“王妃?”我心中狐疑。
定王妃闻声仓促瞥我一眼,又迅速把眼神挪开,不敢看我似的低声道谢:“方才多谢房二姑娘。”
说完也不待我开口,竟就这样扶着婢女的手急步离开了。
房淑妃惊魂未定,抚着胸口长出一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有人要对我和孩子不利。”
我看着定王妃离开的背影,总觉得哪里十分的不对劲。转身与房淑妃往亭子走的时候想起来,定王妃刚才好像无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小腹,这个动作,一般是孕妇常做的动作。
“姐姐,定王妃是不是有身孕了?”
房淑妃面露困惑,想了想摇摇头:“没听说定王妃有身孕。”
我脑海里隐隐冒出一个奇异的念头,那么宽的路,沿路的烛火也很亮堂,怎的定王妃哪里不撞,偏偏就撞我,好像有意为之一般。
“姐姐。”我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你说,有没有可能定王妃怀有身孕,但是不想要这个孩子,所以想借意外事件把孩子送走。”
房淑妃顿住脚步,猛地侧头看我,那眼神就像在看个疯子:
“你胡说什么呢,这天下哪有不想要孩子的母亲,还自己亲手送走孩子,你可真能想。”
我心里嗤笑,房淑妃到底年轻,天真的厉害,这等事有什么可奇怪的。
亭子终于到了,侍女铺了软垫,扶着房淑妃坐下。我回看远去的定王妃,还有花灯深处皇后依稀的身影,一个隐约的计划在脑海里成型。
我按着衣裙在房淑妃身侧坐下,浅笑开口:“姐姐,你我做个约定如何?”
房淑妃今日大约被我连番的折腾弄得有些累,连嫌弃的表情都懒得做,语气倦怠地瞥我一眼:“说。”
我半侧着身子,由衷道:“姐姐,说实话,我是不想就这样草草嫁人离宫的。”
房淑妃听罢,张嘴又想训斥,我继续开口:“我也知道,皇后盛宠无极,姐姐在后宫生活的辛苦。”
房淑妃目光闪烁,抿抿唇没反驳。
房淑妃这样的人,其实很好拿捏,我慢慢弯起唇角,抬手向后指了指皇后的方向:
“不如这样,我帮姐姐除去皇后的后宫权,姐姐你把我留在宫里,你看如何?”
房淑妃睁大了眼,仿佛在听什么天方夜谭,嘴也跟着结巴起来:“你,你在说什么梦话,皇上多宠她你不知道吗?”
言下之意,并非不同意这个约定,只是不相信我能做到。其实我自己也没什么把握,但总要试一试。
“姐姐莫怕。”我安抚地拍了拍房淑妃的手,“你我姐妹都不必出面,此事若成,今晚皇后就能被免权,若是不成,也不会牵连到你我身上。”
房淑妃看起来颇为意动,但仍不太相信的样子:“你打算怎么做?”
“很简单。”我下巴示意她的小腹,“定王妃八成是怀孕了,且因为某种原因急于打掉这个孩子。只要能把这场祸事安在皇后的头上,以定王爷举足轻重的地位,皇后必受处置。”
房淑妃拍掉我的手,吓得花容失色:“这如何使得,我也是人母,怎可用别人的孩子来做套。”
“这有何不可?”对于房淑妃泛滥的善良我有些不屑,“你我也不是有心害那孩子,是它的母亲决心打掉它,它总归要走的,你我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可是……”
“可是什么?”我打断道,直直注视着她的眼睛,“孩子是无辜的?那也是一条命?那葬送这条命的人是你吗?还是我?”
“……”房淑妃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了。
我冷冷逼视着房淑妃,打碎她那无谓的悲天悯人:“是它的母亲在想尽办法送走它,姐姐你不要想得太多了。”
房淑妃嚅动着嘴唇似乎想反驳,却又无可辩驳,亭子内一时寂静无声。
远处人们赏花灯已经赏了一多半,再不久就要彻底结束了。
我的耐心告罄,不能再等下去了。不管房淑妃愿不愿意,我都必须要让她同意,我必须要留在宫里。
我站起来,替她做了决定:“姐姐不说话,我就当姐姐同意这个约定了。”
房淑妃蓦地抬起头来,嘴唇翕动着,却无一丝声音。就在我以为她会就这样沉默下去,默认我的决定时,她终于发出了声音。
有些颤抖但很坚定的声音:“我同意了,你去吧。”
我心下诧异。
有人替她做了决定,也意味着有人把属于她的责任揽了过去,这样她就不必再承受害死他人孩子的心理谴责。
我明确已经把责任揽了过来,她却在此时又揽了一半回去,我倒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
“好。”我嘴角的笑意多了丝赞赏,“姐姐稍等,我去去就回。”
看着房归月远去的背影,房淑妃心里觉得很复杂。
其实,她一直不是很喜欢这个二妹。大约因为是庶出的关系,二妹自小就很敏感,且性情阴郁,嫉妒心重,做事也颇有些心狠手辣。
可是就在刚才,自己仿佛也狠毒了一回,但细想,自己似乎又没有做很坏的事。
这种感觉很难受,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悄从她的身上剥离,再也回不来了。
我在人群中找到了定王妃,她的身边还跟着那个小丫鬟。
“王妃。”我悠悠然走到她面前。
定王妃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扫了眼周围人,最终才把视线放我身上,态度有些冷淡:“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我似笑非笑,“想起方才王妃险些摔到,臣女担忧王妃身体,想请太医为王妃把个平安脉,王妃觉得如何?”
“不必了。”定王妃态度极冷,拒绝完果断转身离开。
我怎么可能让她就这么离开,反手就一把抓住了她手腕,眼睛晶亮地盯着她:“无妨,臣女也会些医术,让臣女把脉也是一样的。”
定王妃听罢勃然变色,猛地将自己的手腕抽了出去。
但是已经晚了。
“王妃,您……”我故作惊讶,慢慢让自己脸上绽露出喜色,“您莫不是,莫不是有……”
“闭嘴!”定王妃表情惊恐,恨不得把我的嘴堵上。
我心下大定,从定王妃反应来看,果然是有孕了。其实我哪里懂什么医术,刚才不过是诈一诈她罢了。
定王妃憋着怒火,示意我跟上她。
我们走在人群最后后,慢吞吞跟着人群赏灯。
我不说话,定王妃憋了会,最先按捺不住开了口:“这件事你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本王妃自有考量。”
“好啊。”我笑得和善,侧头看她,“但是王妃,我为你保守秘密,你能为我做什么呢?”
定王妃瞪大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你刚才是故意撞我的吧。”我淡淡瞥了一眼她的小腹,“你是不是想假装不知道自己怀有身孕,然后意外小产?”
“你……你胡说!”定王妃哆嗦着嘴唇,把声音压得极低极低,“怀孕是喜事,我怎么会……”
我没时间听她在这里狡辩,抬手打断她,示意了一下最前方的皇后:
“定王妃,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今晚你被皇后弄小产,要么我就告诉定王爷,你早就知道自己怀有身孕,还想把孩子打掉。两条路,你自己选。”
定王妃猛然停下脚步,傻了似的看着我。
我浅浅勾着嘴角,饶有趣味地给了定王妃最后一眼:“王妃一定知道哪个才是最好的选择,是不是?”
说完我不再多留,快步离开。
此时最要紧的是要和定王妃保持距离,否则一会事发,难保扇云宓不会怀疑到我和房淑妃的身上。
回到亭子,房淑妃正在焦灼踱步,见我肯定地点点头,她才大大松下一口气:“接下来就是等了。”
“是啊。”
房淑妃走到我身边,与我并列看着远处的动静,疑虑道:“自古以来,女子嫁人就承担着繁育后嗣的重任,定王妃为什么不想要那个孩子?”
“不知道,我没问她。”我摇了摇头,猜测道,“八成是那孩子有问题吧,她不敢生。”
事实究竟如何也只有定王妃本人才知道了。
我与房淑妃在亭子里站着吹冷风,但并没有吹多久。
约莫半刻钟的时间,人群中传出扇云宓的怒斥,即使距离这么远声音也依旧清晰:
“定王妃你好大的胆子!来人啊,把她给本宫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我和房淑妃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按捺不住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