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前尘往事
慕玉推开房门，手已经酸了。
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年纪尚小但初具帅气雏形的少年就来到了慕玉身旁。
——这是自慕玉入府后第二次见到沈峥所化的二十三少。
沈峥端起桌面还散发着暖意的阳春面，拿起筷子挑起一夹面。细白的面条沾满了酱色的透亮汤汁，缓缓地被塞进红润的唇中，又被洁白的贝齿一口咬断。
早知道这妖王姿色颇佳，之前光顾着生气也没多看几眼，现在入了目，感觉还真不错。
不过现在这个妖王和自己一样是个哑巴，他要怎么开口呢？
“你哥哥那边如何了？”
谁知，正在慢悠悠吃着面的沈峥忽然开口了。
“？？”装都不装吗？！
“没关系。”沈峥看着慕玉受惊而睁大的眼睛，不由笑了笑，“反正你是一个哑巴。对了，你不识字吧？”
沈峥放下碗，看了看慕玉的手——指腹间没有读书人的茧子，想必是不通诗书笔墨的。
明知如此，他还是故意开口：“如果识字，那抖出了我的秘密，可就麻烦了。这手，你还是想要的吧？”
慕玉假装受惊，仓皇地点了点头，紧抿着嘴，把手藏到了背后，一副害怕的样子。
如果是真正的顾之灵，遇到这样的事情，也会如此做吧？
“乖孩子。”
话音一落，慕玉的额头一热，脑中的记忆便被沈峥看了个遍。
“原来如此……永生花被顾林湘藏了起来。”沈峥俯视着矮自己一头的慕玉，伸出手拍了拍孩子的头，“去找你哥哥，让他把顾林湘之前捡到的塔拿出来，那是我的。”
顾之锴？塔？
还没等慕玉理出头绪，沈峥又道：“去吧，今晚塔里，应该就有灵蝶了。”
永生花、九阴镇魄塔和灵蝶……
种种线索汇聚到一起，小狐狸眼前一亮。
他知道怎么回事了。
月色沉沉，很快就到了沈峥说的夜晚。
今夜非月圆之夜，冷风肃肃，黄叶萧萧。顾府是深宅大院，占地宽阔，慕玉朝着东南方走，一路上，周边的院子越发萧条破败，在惨白的月色下透出阴凉的光。
慕玉的步伐不紧不慢，朝着顾林湘的院子走去。
如果没猜错的话，今晚一定是出事了。
越靠近院子，风越大。当慕玉走进小院子的时候，汹涌的妖力从院中跃出，直直地卷向他，其中暗含的杀意触目惊心！
如果是顾之灵，那一定是躲不过去的。慕玉索性放弃挣扎，小孩柔软的身体也被这狂风一击，砸在了墙角。
剧烈的疼痛也就仅一瞬，后就如慕玉所料那样，他脱离了顾之灵的身体。
洁白小巧的狐狸凭空出现在院门角落，他蓬松的尾巴一扫，四只爪子一蹦，就躲在了院子里的柴火后。
小狐狸缩在柴火后，浑身毛炸起。他从尾巴抖到耳朵尖，才把那濒死的痛感甩出脑海，但双眼却泪汪汪，生理性的眼泪有些止不住。
疼死他了！
他眼睛向左右瞄了一圈。
好嘛，没有可以安慰他的人，那他就……忍忍！
慕玉抽抽鼻子，可怜巴巴地用爪子擦了擦眼角。
院子里的烈风还在呼啸，灵力源源不断地从一座小塔里溢出，一道青黑色的影子张牙舞爪地在院中晃荡。
烈风中，脸色苍白的顾林湘死死地抱着怀里的盒子，她身边倒了一个小童，正是顾之锴。
“你把我母亲还给我！”顾林湘抹了一把泪，“你说了，只要放你出来，你就把母亲还给我的！”
空中的影子一顿，伸出手在身体里掏了掏，一只蔫巴巴的蝴蝶就被他摔出了身子，砸在了顾林湘的脸上，把孩子砸得跌坐在地上，脸上红肿了一大块。
“我不懂你，她明明杀了你母亲，你为什么叫她作母亲？”
塔的声音里是浓浓的怨气，他在把冰幻蝶吃进塔中之时便看到了这只蝴蝶的所有记忆。
顾林湘摇摇头，她伸出手去摸怀里的蝴蝶，却发现，这蝴蝶早已没了气息。
“不——”豆大的泪珠直直地从她眼眶中掉出，“母亲，你醒醒？”
空中的黑影桀桀地笑出声：“我只答应把你母亲放出来，可没答应过你放出来的是死是活。真可笑，看看倒在地上的两个孩子，都是你害死的。”
“你明明说，签订契约不会出事！你这个骗子！”
“你也不信我吧？不然你怎么久久不和我签订契约，非得让你这个小跟班来呢？”
顾林湘扭过头看向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顾之锴，又看了看怀里生息已绝的养母，不由悲从中来。她萎顿地坐在地上，一时间哭得不能自抑。
她在不久前捡到这座小塔，养大自己的养母蝶刚碰上塔就被吸入塔中。塔中的黑影和她做了一个交易，只要她愿意与他签订契约，放黑影出来，他就会把她的母亲还回来。
黑影晃了晃，心情愉快极了。女孩痛哭的声音成了庆祝他自由的仙乐。
几十年前被沈峥这个老狗收进塔后，他无时无刻不在幻境里痛苦。好在，机缘巧合下，他吞噬了塔里刚刚成型的塔灵，总算反客为主，控制了这塔，这才找到机会从塔里逃出来！
也不知道沈峥是抽了哪门子的风，把塔丢进这院子。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找到机会和纯人族签订契约，可以摆脱塔身的牵制，重获自由。
这次出去，他要把方圆百里的妖全部吞吃入腹，他需要源源不断的妖丹来填充自己虚弱的身体！
慕玉躲在柴火后，心中也有些难受。
这沈峥，真是不做好事！这妖塔能乱丢吗？！
“谁杀了我的小厮？”
正心里骂着这妖王，院门外就传来一道还带着稚嫩幼气的清朗声音，一身月色长衣的小少年提着一盏灯笼缓缓走进院子，那双洁白的履靴踩进了院门。
刹那间，呼啸着的狂风静了。
“沈、沈峥？”空中的黑影身形一滞，有些仓皇地开口，“你怎么还在这法外分|身的身体里？你不去追你的小狐狸精吗？”
他见到沈峥，多年前被打得肉|体不存的痛苦就席卷上头，一时间，见自己暴露了，黑影竟什么也不想，径直往院外跑。
躺在地上的顾之锴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看院门口倒着的弟弟和见着沈峥开口便止住哭号的顾林湘，咬了咬牙，手用力一握，那黑影逃跑的动作一顿，被死死地拴在院子里。
慕玉舔了舔爪子，作壁上观。
他也猜到了，沈峥这是进了他放在人世的法外分|身。
妖族和人族的道修佛修，在修行到了一定程度，为了突破，会创造法外分|身，洗去前尘记忆，入世体悟修行。
达到这种程度的人或妖少之又少，沈峥这种修为的，必然有这种能耐。
只是，这种本体进分|身的行为，倒是闻所未闻。只能说，沈峥这妖王花样多。
沈峥捡起地上的塔，用手弹了弹塔身，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这豹子，还好意思说。我本来只是想找小蝴蝶拿永生花回去继续讨狐狸欢心，你把这世间罕有的冰幻蝶弄死了，我还怎么知道永生花在哪儿，还追什么小狐狸精？”
“永、永生花这种好东西，我怎么会放过，那可是磨碎后服用可以让妖起死回生的宝物啊！如果你放了我，我就告诉你永生花在哪里！我保证！”
等等，永生花？
这个屡次出现在幻境中的东西总算引起了慕玉的注意。小狐狸咬着爪子，从记忆的小角落翻出这一东西。
啊——他当初破了沈峥的塔后异常的生气，沈峥非得赔礼道歉，他好像说了一句要一打永生花这样的话来为难沈峥，希望他知难而退……
难道，自己现在受的伤，吃的苦，就是以前造的孽的恶果？
可他也没想到，这吊儿郎当的妖王真的跑去搞这永生花了啊！
狐狸精锁在柴火后，屏息凝神去静观事情发展——破阵的关键在顾之锴和塔，他不能改变前面已经发生的事情，他要等到最后。
张牙舞爪的黑影缩成一团，沈峥弹那塔的力道看似轻，实际却像一个棒槌，重重地打在黑影身上。
“虽然你已经没了妖身，但这妖魂也在我的管辖范围内。你是不是忘了，我曾经下过令，不能残害人族？我这么大一个小厮，派来你这儿领个花，怎么就被你弄死了呢？”
说话间，沈峥的身形渐渐拔高，不过片刻，就变回了风姿卓绝的妖王本体。
他依旧是一身月白长衫，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但捏着塔身的力度却不减一分，硬生生让吞噬了新生塔灵的黑影痛得嗷嗷直叫。
“停停停，我告诉你，永生花就是那小女孩！”黑影受不住力度，总算是开口，“你也看到那女孩浑身的蝶粉了吧？我看了那蝴蝶的记忆，当初蝴蝶就是看守永生花的妖物，结果这花却被这女孩儿的母亲给偷走了。
蝴蝶找过来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恰逢她母亲临盆，蝴蝶刚现身，心虚的女人就把花给吃进了肚子，直接融入了刚刚出世的小女儿血里！”
“不可能，我养母对我好，不是因为我是永生花！”
愣在一旁的女孩不由反驳道，她断断续续的咳嗽，身体不见好，情绪一起伏，还咳出了血！
血滴在她怀中的蝴蝶身上，气息已绝的蝴蝶竟然颤了颤蝶翼。
“小姑娘，世界上哪有这么多好人。就像你母亲一样，明明不认识永生花，就是看有妖怪守着，就以为是宝贝，宁愿自己吞掉也不还给蝴蝶，最后被这蝴蝶泄愤给杀了。
还有，你这体弱多病的身子，不就是你养母害的吗？冰幻蝶的蝶粉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一身病，可就是它带来的。
杀了你，死血里的药力就没了，所以你才会病到咳血啊。你想想，哪次你咳血时，你温柔的养母没有替你擦掉嘴角的血迹呢？这些血里的药，可都被你的好养母给收集得好好的！”
沈峥皱了皱眉，看向黑影的目光不善：“既然我看到你了，那我便不能放着不管。”
“你还管我做什么啊？我不是把永生花是谁告诉你了吗？你身为妖王，不过是动点小手段，这花不就手到擒来？我都立了这一个大功，你就不放我一马？”
“放你一马？但你这栓着的可不止一匹马。”沈峥手上妖力翻滚，“既然跑了出来，就知道下场吧？如果你好好待在塔中幻境赎罪，你这小命后奔腾的万马放就放吧。别忘了，当初整座山的妖都被你杀了，你这身体里浑浊的妖力，要不是我收你进了塔，指不定哪天就爆了，到时候又带走一批身边的人或者妖。”
“我这不是之前误入歧途，现在已经想通了，出去后一定不再找事！”黑影竖起手指朝天一指，“如果再残害人和妖，我就不得好死！”
“砰——”
他话音一落，院子里就炸出了一个大坑，刚刚还指天发誓的黑影被一道强盛的妖力给打了个散，死得不能再死。
“真是话多。”
沈峥叹了口气，他捡起地上的塔随意看了几眼，直接丢进了刚刚炸出的大洞。满院子的土在妖力的推动下回填进了大洞。
“唉，可怜的孩子，为了表示歉意，我就帮帮你吧。”沈峥走到死去的顾之灵身边，把小孩往怀里一带，一闪就消失了踪影。
慕玉见沈峥离开了院子，这才从柴火后探出身子，去看接下来的事情。
顾林湘像是受了打击一般，用砍柴的斧头狠心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滚烫的血淋在被她摆在地上的冰幻蝶身上。
小女孩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地上的蝴蝶却振翅欲飞。
躺在另一边的顾之锴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手朝着顾林湘抓去，想制止她的行为，却因为浑身无力做不到。
“呜……小姐，不要……”
他已经没有弟弟了，如果小姐也没有了，还有谁能当他的家人呢？
那他就变成一个人了……
血渐渐从身体中流出的感受并不好受，顾林湘本就苍白的脸更加灰败，她侧头看向躺在地上摸摸掉眼泪的小男孩，“你怎么和我一样傻，我一开始就没有把你当成东西。”
“小姐……”
“我的心里只有养母。你弟弟的事情对不起，我去了那边会跟他道歉。”
话音落下，女孩就没了生息，与之对应的，是蝴蝶死而复生。
一片蓝光闪耀在这空荡荡的小院中，蓝光消散，一名风韵貌美的女子现身在了院子中。她看了眼已无生息的女孩，叹了一口气。
“都是报应。”她替女孩合上双眼，“乖孩子，要怪……就怪你那贪心的母亲吧。”
“不——不！！”
地上的小男孩嚎啕大哭，在他声音落下的那刹那，按理来说早就破败不堪的小塔从大洞中飞了出来，狠狠砸在刚获自由的冰幻蝶身上。
重获自由的蝴蝶又被锁进了塔里！
黑气从小男孩的眼中蔓出，刚刚还动不了的顾之锴深吸一口气，握住从空中飞到他手中的塔，几步跑到顾林湘的身边。
“小姐……”
他嚎啕大哭，黑气逐渐弥漫上他的身体，清明的神色渐渐迷茫起来。
“想要报复吗？进塔来，她就在塔里，进来报复她。”
一缕青色的细光从塔中飘出，引诱着刚刚入魔的小男孩入塔。
顾之锴紧紧抱着怀中温度未失的女孩，哽咽道：“我不想报复，我想姐姐和弟弟回来，我还要带着他们找父亲……”
“愚昧，你现在要做的只有报复！死去的人还能复生吗？”
塔中的声音触动了顾之锴，他闭上眼摇头：“报复是没有用的！”
“有用。”
“我不想……”
“你想。”
几经诱导，顾之锴的意志松散，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踏进塔，哪怕他并未从这场悲伤的大梦中苏醒。
在他踏进塔的一刹那，青色的细光瞬间钻进顾之锴的身体，将原主人的意识彻底封存在塔中！
慕玉眼中一亮，他几步冲到顾之锴小小的身体旁，一爪子把缠在孩子身上的青光扒拉下来。
“等等、你是谁？为——”
青色的细光尖叫着，随着他被彻底剥离这个身体，幻境开始摇摇欲坠。
空间碎成一片又一片，慕玉死死抓着这细光，不让它再乱动。
不知过了多久，持续不断的振动总算停了下来，青光也渐渐消散，慕玉知道，他猜对了。
塔灵被化为黑影的恶妖拆吃入腹，恶妖的恶沾染了刚出生的懵懂塔灵，让他做出了和恶妖同样的举动。
可怜的顾之锴，被彻底困在了塔中，成为了新的塔灵。而作为生生世世要和塔在一起的塔灵，却舍弃了本体，进入顾之锴的身体，开启了花花世界的游戏，用塔作恶多端。
当慕玉脚踏实地，彻底进入塔的内部后，小童模样的顾之锴便微笑着迎了上来。
“谢谢哥哥。”他牵着慕玉的手来到一处灵力汇集的地方，“请打散这里的灵力回阵。”
慕玉看着乖巧的孩子，不由伸出头摸了摸他的头：“好，你受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