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用赖传久说,关鹿也要找琉璃琐的。冥冥之中,她觉得这是让她等了很久的一个人。她要问问,木箱是从哪里来的,谁让她送的,里面放着什么,为啥要送到鹿趟子……这一连串的问题像气泡一样明明灭灭,在脑海里翻腾。
这一切,起因于一个中秋的夜晚。那天关有良喝多了酒,毫无来由地骂了梅亦香。梅亦香一夜饮泣,哭红了双眼。12岁的关鹿已经懂事了,她看出母亲受了很大的委屈,刨根问底,非要梅亦香说出个一二三来。梅亦香被逼不过,只好说,关鹿,你一天天长大了,可是,有些事情妈不能告诉你,你不知道比知道了要好。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候,妈自然会说的,妈不会把它们带进棺材的。关鹿这才知道,这么多年,母亲一直生活在深深的痛苦之中。但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而痛苦。梅亦香恨自己无力扶养关鹿,不得不嫁给关有良;也恨自己查不清丈夫的死因,告慰他在九泉之下的灵魂。她原指望关有良,关近山好歹也是他的拜把子兄弟呀!关有良果然忙碌得很,光是海平的官府就不知跑了多少趟。几年过去,也查出了一些线索,但每次都是一个结果,查着查着线索就断了,又得重头查起。时间一长,事不关已的人淡忘了这件事,官府的人见到梅亦香都躲着走。梅亦香固执地认为,关近山之死背后有一个巨大的阴谋,官方的调查只是应付了事,远没有揭露事情的真相。即使是土匪所为,也是受人指使。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海平府改成了海平县,知府、知事不知换了多少茬,朝代也由大清改成了民国,还有谁来过问这件事呢?关鹿说,自己长大了,可以为母亲分担痛苦,但梅亦香把差点说出的实情咽了回去。她担心如果真的把一切告诉关鹿,会给她的命运带来许多不确定的因素。她还记得,关鹿来到人间的第一声啼哭响起时,也是关近山在乌龙岭身中黑枪的那一刻,关鹿的命可以说是关近山的命换来的。这个背负着父亲性命的女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她梅亦香岂不罪上加罪?
此后,关鹿确信母亲心中隐藏着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与自己息息相关!她不知道何时才能揭开这个秘密,但她的心里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希望,和以前无忧无虑的关鹿判若两人。她再看关有良时,目光里有了新的内容。关有良觉得那目光是疑惑和不信任拧成的麻绳,时重时轻地抽打在他的身上。你刚刚忘记它的存在,它就会拂过你的脸颊和鼻尖,提醒你的关注。关有良把这一切归咎于梅亦香,认为是她违背当初的约定,向关鹿讲述了她的真实出身。梅亦香无论怎样解释,关近山也听不进去。她能责怪关鹿吗?女孩子天性敏感多疑,她凭知觉就能感到父母关系的不正常。要怪,还得怪关有良,谁让你对我们母女不冷不热,不远不近?大门一关都说这是一家人,是不是一家人唯有自己心知肚明。梅亦香陷入更大更深的痛苦之中,乖巧的关鹿岂能看不出来。她不再用同样的话题去烦扰母亲,而是打起了自己的主意,决心靠自己的力量弄清事情的原委。
梅亦香母女在苦难中挣扎的时候,在鹿窖中发现两个昏迷不醒的人。这是原本当成笑谈的一件事,跑山的不小心跌进去了,就像下夹子本来是夹野兽的,没想到人的脚会踩上去,没啥了不起。当关鹿得知琉璃琐是特地来大广川送木箱的,而且木箱还是来自宫中,心里有一只小鹿在跳,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件事给她揭开母亲的秘密打开了一条新的途径,拨云见日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的反应没有她那么激动,只是告诉她,谁也不要依赖,谁也不要相信,只能见机行事。关鹿理解母亲的心情,小心无大错。没等她去找琉璃琐,赖传久却找上门来了。不知为什么,关鹿认定这个南蛮子不是好人,琉璃琐要不是和他同行,说不定箱子还不能丢,自己心中藏了多年的疑团也早就解开了。说不定是关有良收买了他,才把他放出来的。他来找母亲,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要不是梅亦想再三劝阻,关鹿早就把他轰出去了。没想到,这个南蛮子还真说了不少事情。看得出来,他人很真诚,所说的虽然不敢肯定句句是实,但他绝不是骗子。特别是他对琉璃琐的关心,更让关鹿感动。
在找琉璃琐之前,关鹿还要办一件事。
她来到山中一处叫“一面坡”的地方,那里的山岭险峻巍峨,四周都是高大的松树,莽莽苍苍,林涛呼啸。偏偏在松林中有一块圆圈,平平展展,野草铺地,山花烂漫,蝶飞蜂舞,鸟雀鸣啭,别有一番天地。无论关鹿有多忙,这里她一定要来的。她打了个忽哨,一会儿,只见树枝摇动,一头高大美丽的王子鹿快步向她跑来。明媚的阳光下,它通身皮毛发亮,特别是一对鹿茸,金灿灿的顶在头上,整头鹿都笼罩在光环之中。这正是赖传久和琉璃琐掉进鹿窖前看见的王子鹿呦呦。
四年前,关鹿进山采药,遇到一只受伤的母鹿。她还来不及为这只母鹿包扎时,母鹿产下一头幼鹿后死去。关鹿把幼鹿抱回家喂养。关鹿用羊奶喂它,可小鹿瞪着惊恐的眼睛,一口也不吃。两天过去了,眼看着小鹿奄奄一息,就要死了,关鹿灵机一动,找来一张鹿皮披在身上,来到小鹿身边。小鹿果然奋力站了起来,开始吮吸羊奶。
那张鹿皮就是关近山带回来的王子鹿鹿皮。当时,关有良将一些赏赐送给梅亦香,她什么也不要,只留下了这张鹿皮。关鹿长大以后,梅亦香给她讲了神鹿灵茸的故事,引起关鹿的兴趣,要这张鹿皮,梅亦香答应了。它没有被挂在山林中的大树上,关鹿也没舍得把它做成被褥和衣服,一直精心保管。没想到它会成为救小鹿一命的帮手。
小鹿渐渐长大了。这是一头公鹿,它的额头有一对左右对称的皱皮旋,旋毛又长又深。第二年,旋毛处生出突起,逐渐形成“草桩”,慢慢地长出了初生角“毛桃”,粉红颜色,可爱诱人。秋天的时候,茸皮自然剥落,成为骨质的椎角,一对“打鼓棒”顶在幼鹿的头上了。三岁的时候,它长出了“二杠”,两个茸干相对,自然向内弯曲,俗称“封户”,分生的眉枝也长了出来,出落得越来越好看,这些年鹿趟子根本就看不到这样的公鹿。她给它起名叫呦呦,断奶以后就到山上去放牧,教它吃笤条、柞树叶、榛叶……各类野草。直到它能独立生活的那一天,关鹿把它送到了山里。她不忍心让这样一头美丽的公鹿被锯掉鹿茸,就让它在大自然的怀抱中自由自在地生活吧!关鹿从小就在鹿趟子玩,她特别喜欢长着茸角的公鹿,经常和它们嬉戏。关鹿觉得它们就是天上的灵兽,生活在天宫里,高雅尊贵,一尘不染,是老天爷赏给人间的。
鹿圈中有一个地方,她只去了一次,就再也不愿去了。那个地方就是“吊鹿桶”。“吊鹿桶”是割鹿茸的特殊装置,就是将鹿赶进一个狭窄的通道里,用推板把鹿推到一个专用装置上,让鹿四肢站在升降踏板上,然后用夹板捧起鹿的身体,踏板下降后鹿的身体悬空,用腰鞍压住鹿的脊背,再打开滑动门,抓住茸根,将鹿头拉出滑动门外,用脖杠压住颈部。随后,将接血盘固定在茸角根部,掌锯人一手持锯,一手握住茸体,从“珍珠盘”上二、三公分处将茸角锯掉。锯完茸角后在伤口处敷上止血消炎的药,再将鹿从前门放出。那次关鹿刚刚喂完一头长着“二杠”的鹿,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她听见不远处传来鹿的叫声,循声走去,只见那头鹿被夹在滑动门中,一只粗大的手紧紧握住茸根,另一只手举起寒光闪闪的钢剧,鹿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惊惧之色,那种眼神和一个面临险境的孩子没有两样……关鹿以为大人们要杀死这头鹿,不敢看下去,蒙住眼睛……鹿的叫声停下了,关鹿睁开眼睛,只见刚刚上完止血药的公鹿跳出滑动门,头上的“二杠”已经不见了。关鹿以为自己见到的是一种说不出名字的怪物,大叫一声。她早就知道茸角是从公鹿头上锯下来的,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残酷。她回去以后,吃不下饭,公鹿被锯茸的一幕时时在眼前晃动,挥之不去。她问母亲,为什么要给公鹿锯茸,不锯不行吗?母亲说,不锯茸这些人养鹿干什么?可不是为了好玩呀!夜里,她梦见鹿圈里的鹿全长了翅膀,一头跟着一头飞上了天,再也没有回来。为此,她哭湿了枕头。
关维看到过这头公鹿,他贪婪的目光盯在那对鹿茸上,关鹿说:“你少打呦呦的主意!”
关维说:“我不打别人也得打。就算你把它放到山上,迟早有一天,它也得落到鹿窖里。”
关鹿笑了笑,告诉关维:“呦呦不是一般的鹿,它才不会上猎人的当!”
呦呦没有辜负关鹿的期望,它不是笨鹿。鹿喜欢群居生活,唯有呦呦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别的鹿吃草喝水以后,都习惯沿着原路返回,猎人正是抓往这一习性设置鹿窖,捕获它们的。呦呦从来不这样,它吃饱喝足,不走回头路,多少次都是擦着鹿窖边走过。猎人们只能望着它美丽飘逸的影子兴叹。每年秋季是鹿的发情期,呦呦不屑于和其它公鹿争斗,它挺胸抬头,冷眼看着那些不惜以毁坏茸角为代价以争夺交配权的公鹿,似乎漫不经心地看一群异类。呦呦留下尿迹,离开了。正在观望的母鹿嗅到呦呦留下的尿味儿,成群地跟在它的身后,赶也赶不走。这样,它从不担心自己的茸角在争夺性伴侣时会受到损害。
呦呦亲切地拱了关鹿一下,关鹿拿出一把豆饼喂它,和它说话。“呦呦,这几天又看见什么新鲜事了?告诉我,好吗?看看你的茸角,怎么沾上了树叶?你可要多加小心,爱护你的茸角呀!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惦记着它,要把它锯下来呢……这样好的茸角,只有长在你的头上才是最好看的!你一定要像爱护生命一样爱护它,好吗?好了,吃饱了,快躲进树林里去吧,去吧!”
关鹿拍拍呦呦,它似乎听懂了关鹿的话,瞪着明亮的大眼睛,在关鹿怀里拱了一下,转身跑去。关鹿只见一团金光明亮耀眼,连绿草都撒上一层金粉。那团金光飘着飘着,转瞬之间,消失在树林里。
一面坡是关鹿经常来的地方,只要三天见不着呦呦,她心里就空落落的,她相信呦呦也是这样。有一次她去奉天,五天才回来。她想念呦呦,一下车就跑到这里。只见呦呦孤独地站在草地上,用一只蹄子狠狠地拍打着地皮,发出啪啪的声音,连眼窝下的泪线都张大了,这是它生气和愤怒时的特征。可能是闻到了关鹿的气味,它忽然挺起头,向前张望。关鹿刚一露头,它就飞快地跑过来,亲昵地顶了她一下,又跑开去撒欢,再跑回来,把头埋在关鹿的怀里,呦呦地叫着。关鹿抚摸着它,安慰道,“呦呦,我回来了,再也不离开呦呦了……”呦呦淘气地把嘴伸进关鹿的口袋,关鹿把豆饼掏出来喂它。这是一幅美丽和谐的图画,它是由人和动物,还有自然景观共同绘制完成的。关鹿沉浸在这幅图画中,全身涌涨着幸福的感觉。她捕捉着,体验着,那是一次次无比美妙的精神按摩,荡涤肺腑的心灵洗浴。
关鹿精神愉快地走下山来,向下人住的那座口袋房走去。她知道琉璃琐就住在黄玉珍的西屋。因为木箱丢失,关有良把她扣下了。赖传久说得对,他也惦记着木箱里的东西呢!这个琉璃琐,为啥不小心一点儿?不过,要是换了自己,能不能冲破重重险境,到达大广川,还真不好说。
琉璃琐没带自己的衣服,仍穿着黄玉珍的,陈旧而肥大,人显得很土气,加上心情压抑,好像大病一场,刚刚爬起来。蓦地见到关鹿,琉璃琐一脸的羞愧。在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姑娘面前,这羞愧变成了千万把利刃,切割着她的心。此时此刻,她真想一头钻进炕洞里,什么人也不想见。昨天晚上,听黄玉珍讲述了她悲惨的经历。黄玉珍是佃户的女儿,因家中欠债太多,父亲把她嫁给一个地主的儿子抵债。没成想地主的儿子是个痴呆,人事不懂。地主婆不知是听了什么人的主意,说是给他娶了亲冲一冲就能治好。谁知娶亲和不娶亲没啥两样,黄玉珍嫁过来三年,地主的儿子从来没碰过她。含苞欲放的花蕾没有承受到一滴雨露甘淋,反倒被秋霜冻雪打得万分凋零。老地主惦记上了年轻的儿媳妇,经常来骚扰她。虽然遭到多次拒绝,老地主依然不死心。不久,传出了老公公扒灰的丑闻,甚至说黄玉珍怀上了老地主的孩子。在众人的白眼和唾骂声中,黄玉珍无法分辨,也分辨不清。她再也呆不下去了,偷偷逃出地主家,边讨饭边卖零工,流落到鹿趟子。关有良看她朴实能干,便把她留了下来,成为鹿趟子的长工。琉璃琐听得眼泪直流,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同情的人啊!她觉得黄玉珍同病相怜,会放她走的。
黄玉珍说:“姑娘,我很同情你。可是,即使我让你走了,你看看外面,黑灯瞎火的,你一个姑娘家,又人生地不熟的,能走到哪里去?不是我吓唬你,走不出二里地,你就得喂了大牲口……”好像是证明黄玉珍的话,外面的山上传来野兽的嚎叫,有长有短,还夹杂着很难分辨的声音。琉璃琐不由得哆嗦一下。“唉,别想那么多了,我看跟你一块来的那个小南蛮子人不错,他不会忘了你的,说不定哪天就来接你了。”
黄玉珍的话让琉璃琐多少有些安慰,昨晚上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精神饱满了许多。
关鹿打量着琉璃琐:“你别怕,我叫关鹿,是赖传久托我来看你的。”
与关鹿的结实与朴素相比,琉璃琐显得弱不禁风,这大大出乎关鹿的意外。她听说琉璃琐不远千里到大广川来送东西时,以为她一定是个非常粗壮的姑娘,不然,没有这个胆量。别说兵荒马乱的,就是太平盛世,孤身一人敢走这么远的路也不简单。
一听到赖传久的名字,琉璃琐慌乱的心稳定下来。哦,这个南蛮子,还没忘了我……
“刚来鹿趟子,还不太习惯吧?有什么困难让黄玉珍告诉我,我会帮助你的。”
关鹿平静地说,话语中透露着真诚。
“谢谢……”琉璃琐脸红了,不想多说话。
“让你住在这里,受委屈了。我想,鹿达官没有别的意思,可能是要问你一些事情。”
关鹿语调平淡,尽可能地客气,生怕引起琉璃琐的误会。
“我是来串亲戚的,啥也不知道。”
琉璃琐冷冷地说。
“我听赖传久说,你来的时候带着一只木箱?”
“你也关心这个?”
琉璃琐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不就是一只破箱子吗?在我们家扔了十几年也没人多看它一眼,怎么我一带上它来大广川,它就成了人们眼中的宝贝,你抢我夺的?我可告诉你,箱子只有一个,还让我弄丢了!”
“你别生气,我就想问问,木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木箱木箱!你们就知道木箱!”
琉璃琐暴燥地站起来。“让我走,让我走!我不想呆在这儿!”
关鹿耐着性子说:“琉璃琐,我理解你的心情。大老远的跑到鹿趟子,箱子还弄丢了。我会想办法让你离开的。可是,你一定要告诉我,木箱里装的是什么?不然,我怎么帮助你?”
“哼,木箱也不是送给你的,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不!”
关鹿有些激动。“你想过吗?为什么这只木箱不往别的地方送,一定要送到大广川?”
“这……我咋会知道?”
“你告诉我,箱子是从哪里来的?”
“是我大爷从皇宫里带出来的……”
“你大爷是干什么的?”
“他是皇宫里的太监。”
“什么?”
关鹿瞪大了眼睛,怀疑的目光盯住琉璃琐。“出自皇宫里的东西你一个姑娘家也敢带着乱跑?你胆子也太大了!”
“我……”
“我是大广川人,所以我敢断言,木箱里的东西肯定与我有关!”
“你有啥根据这么说?”
“这……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哼,这一路上明的暗的,想要木箱的人多去了,都是与木箱有关!都到了大广川了,又出来一个有关的。你要是能找到它,有关没关都是你的!”
琉璃琐不耐烦地说。
“你先别发火,跟我说说,想要木箱的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我要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倒也好了,只知道木箱带在身边就没得过好。打木箱主意的那些人,像个鬼魂似的躲在暗处,躲不开,甩不掉……你还算是第一个承认木箱与你有关的人。”
“唉,这就对了。越是这样,越是证明他们心中有鬼。”
“那……你为啥说木箱与你有关?”
“这……”
“你和鹿达官问的话一模一样,该不是鹿达官派你来的吧?我跟你说,派谁来都一样,因为我就知道这么多。”
“不!”
关鹿摇摇头:“我和鹿达官不一样……”
琉璃琐不屑地斜睨她一眼。
“别人都是想得到木箱,而我不想要它。”
“你废话。不想要它你问这么多?说出大天来也没人信呀!”
关鹿呆呆地看着琉璃琐。突然有一个朦胧的感觉,像蓝天上的一块云彩,飘来飘去,难以捕捉。要印证它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问琉璃琐只是个开头。
琉璃琐抱怨地说:“大爷啥也不告诉我,就是让我把箱子交给鹿达官关近山。听说关近山已经死了多少年,箱子还送给谁去?早知这样,我还不一定来呢!”
她委屈地哭了起来。
关鹿叹了一口气,叫来黄玉珍,跟自己去拿几套衣服,给琉璃琐穿。
黄玉珍回来的时候,恰巧碰上关有良,问她干什么去了。黄玉珍说关鹿让给琉璃琐拿几件衣服。关有良大怒,告诉黄玉珍,不许任何人接近琉璃琐,家里人也不行。琉璃琐在屋里听见关有良的喝斥,更是觉得委屈,眼泪又成双成对地流下来。
唉,箱子,箱子!我招谁惹谁了?
赖传久从鹿趟子出来,就直奔海平县城,拜访刘老静。这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从梅亦香那里得到的情况让他感觉到,关近山之死和灵芝杠有很大的关系。可惜梅亦香很忌讳这个话题,他又不能在关家鹿趟久留,只能另僻径蹊。既然刘老静自称他那里有一架灵芝杠,为什么不从这里打开缺口呢?
他让下人递上名片,说明来意,听说刘老静有一架神鹿灵茸,特来鉴赏。刘老静见赖传久是来自南洋的药商,不敢怠慢,当即请进客厅。又见他谈吐不凡,更是优待有加。刘老静的义和堂大药房在日本和香港都有分店,他很想在新加坡也开一间,专门销售长白山中草药,赖传久不正是送上门的合作伙伴吗?
上次比茸肇面三与关有良不欢而散,事后,刘老静又特意请肇面三吃饭。他想,肇面三在长白中收购药材,肯定认识一些识药的高手,会向他们请教真假关记鹿茸的辨认办法。特别是那个隐居山中的冬狗子,更是远近闻名。他想问出肇面三的底牌,但肇面三一丝口风也不露,反而说刘老静心虚,他手中的灵茸必是假的无疑。
刘老静说:“不就是个冬狗子吗?有机会我上山会会他去。”
“刘会长想见冬狗子?”
“咋地,他是天王老子,不让见呀?”
“想见冬狗子可没那么容易。他身边有只独眼老狼,谁也靠不了前……”
“这是真的?那你咋能见到他?”
“每次我去的时候都要事先打好招呼,冬狗子把老狼赶走才行。”
刘老静不是没打过冬狗的主意,但是,他花巨资请不动他,又专门从奉天请了两个妓女上山挑逗他。岂知冬狗子仍不为所动,两个妓女差点儿冻死在山里。
这是个什么人啊,财、色都不能打动他?
肇面三还说,刘老静当着海平县的商会会长,争着当鹿业老大没啥必要。如果为抢夺灵茸惹得一些人不高兴,太不值得。反正做药材生意,关家鹿趟离不开他们这样的人。
刘老静知道,肇面三也一定不会放过赖传久这样的南洋客商的。自己抢先接待了赖传久,就不怕肇面三胡说八道而影响到义和堂大药房的声誉。
在这种思想支配下,赖传久很快就看到了盛名之下的那架鹿茸。从外观上看,跟他销售的关记鹿茸没有两样。没有特殊的鉴别方法,很难认定是不是灵芝杠。刘老静说得理直气壮,不要说外行人,就是专门销鹿茸的人也不好提出疑点。赖传久受了关鹿的影响,就是有疑虑也不能随便说出来的。弄得不好,引起刘老静的怀疑,会弄巧成拙。
“赖先生,你对灵芝杠有何评价呀?”
刘老静端起水烟袋问道。
“好茸,好茸!”
赖传久言不由衷地说。
刘老静手捋胡须,得意地笑了。
赖传久当然不会愚蠢到直接打听灵芝杠的来历,采取了迂回的策略:“不敢动问,如果有人愿出高价求售,刘老板愿意转让吗?”
刘老静摇了摇头:“出多大价钱我也不会卖的。开药店最要紧的是药的质量,有了这架灵芝杠,它会给药店带来灵气,使药效大大增加,买药的人越来越多。换句话说,灵芝杠就是本店的镇店之宝,怎么会转让呢?”
赖传久承认,刘老静的话有些道理,也正因如此他才大肆张扬吧?有万贯家财不敢露富,是担心招来窃贼和强盗,而据有名贵药材,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赖先生初到关东,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尽管开口,我刘老静会大力帮助的。”
“呃……请问刘老板,海平县城有茶楼吗?”
刘老静愣了一下:“茶楼?”
“就是喝功夫茶的地方。我们那里谈生意、会朋友都喜欢去这种地方,一坐就是大半天……”
刘老静摇了摇头,问道:“赖先生祖籍是广东吧?”
“不错,我就是在广州长大的呀!几年前家父才移居新家坡,继承了叔爷办起的这家药材公司。我还记得广州西郊的‘万堂极品午时茶’店,非常有名,就在十三道街的故衣店和灯笼店之间。它的招牌是这样的:“万应午时茶,气味芳香纯正,性质温和,不寒不热,健脾开胃,止渴生津,祛寒去湿……”
刘老静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赖先生,这里是关东,没有那样的茶店,也没有喝功夫茶的习惯。招待客人或宴请宾朋,有的是饭店酒楼。如赖先生肯于赏光,老朽愿在本县最大的饭店溢香阁为赖先生洗尘……”
“多谢了,我不过是随便说说。我此次来,主要是想查问一下,关记鹿茸的质量为什么有所下降?刘老板经营药材多年,见多识广,不知可否赐教?”
“唉!”
刘老静长出一口气。“说来话长啊……不瞒赖先生,我经销关记鹿茸多年,它一直有很好的信誉。不过,在前任鹿达官关近山死后,如你所说,关记鹿茸的质量大大下降。许多老客户再三询问,已经影响到本店的信誉。不久以前,还因为鹿茸的质量和日本人发生了矛盾。”
南亚、东亚是鹿茸的主要市场,赖传久没有想到,关记鹿茸的质量不只是影响到东亚,也已经波及日本。“既然如此,这么多年就没采取什么办法吗?”
“据我所知,现任鹿达官关有良也十分努力,一直想恢复关记鹿茸的质量。他不仅自己仔细研究,还请了天津卫的炸茸师父做指导,但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始终没有达到关近山活着时的水平。”
又是关近山!琉璃琐要找的人是关近山,自己要查鹿茸的质量没离开关近山,有人阻拦我们到大广川,怕的也是找到关近山……许多事情的指向为什么都和关近山有联系呢?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这么说,关近山死了,他掌握的炸茸技术也失传了……”
“嘘……”刘老静竖起一根手指:“赖先生,这样的话你只在这里说说,我就当没听见,可不敢到处乱讲呀!”
“这又是为什么?”
“你想想看,关有良当上鹿达官之后,又是兼并,又是扩建,几年功夫已经使关家鹿趟的规模比过去增加了一倍,这一点功不可没。他又建了制药厂,开发了几种新药,收入更是成倍地增长。这个人有钱心不黑,扶穷济困,开仓赈灾,兴办学校,在海平县有极好的口碑,前年他还被选为奉天参议局的议员,在政界站稳了脚跟。这样一个如日中天的人物,岂容外人说三道四?再说,关记鹿茸成了他的心病,谁碰谁倒霉!”
赖传久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多谢前辈指教。”
“嗯,你既然来了,想查就暗中寻访一下。恐怕再查也就是我说得这些了。”
“刘老板,照您说的,如果炸茸技术没有根本的改变,关记鹿茸的质量也不会提高的,是这样吗?”
“赖先生,虽然你很年轻,但我看你心诚意笃,真的是为关记鹿茸而来,我才跟你说这些。有些事,你心知肚明就行了。”
“明白,明白。”
赖传久想了想,又问道:“刘老板,我想问问,前任鹿达官关近山是怎么死的?”
“这个你也感兴趣?唉,说起来,这事发生在清朝光绪年间……”刘老静把鹿趟子捕获神鹿,关近山冒死进京入贡,因祸得福,受到赏赐,却在归途中被害的经过讲了一遍,让赖传久听得瞠目结舌。心中暗道,怪不得梅亦香不愿提这件事,这是她心头的一道伤疤呀!
“二十多年过去了,关近山就冤沉大海了吗?”
赖传久问。
刘老静捋捋胡须,沉重地点点头:“官府查了多少次,只知道是土匪所为,也没查清是哪个绺子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想弄清关记鹿茸质量下降的原因,就必须查明关近山之死的秘密吗?顿时,浸袭全身的沉重感毫无来由地压了上来,赖传久觉得全身发冷,好半天没说一句话。看来,自己离开鹿趟子的决定是正确的。关有良心怀叵测,梅亦香拒人千里之外,能问出什么?可是,从刘老静这里得到的情况,更加重了事情的难度。只靠自己单枪匹马,短时间内很难搞清这一历史积案。可是,千里迢迢跑到关东,难道就白跑一趟吗?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实在让人太不甘心了!
“刘老板,由于关记鹿茸质量下降,市场上已经出现假冒的关记鹿茸,本公司也不堪其苦。刘老板经营关记鹿茸多年,请问,有辨别真假关记鹿茸的办法吗?”
“这个……”刘老静沉吟不语,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时,院里响起一个女人唱京剧的声音,打破了尴尬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