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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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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玉珍麻利地摆上炕桌,端上饭菜。

    是关东普通人家的家常便饭,小米粥,玉米面饼子,尖饼,小葱、青菜蘸酱。琉璃琐早就饿了,一上桌就狼吞虎咽。赖传久也饿得眼睛发蓝,全身无力。他学着琉璃琐的样子,想盘腿坐到炕上,谁知两条腿无论如何也盘不起来,只好站在地上。

    琉璃琐看了他一眼,捂着嘴笑了笑。

    赖传久问:“你笑什么?”

    琉璃琐说:“只有受气的小媳妇才站在地上吃饭……”

    赖传久瞪了她一眼:“你才是小媳妇!”

    他看看桌上的饭菜,只喝粥,蘸酱菜他看了一眼,一口也不动。

    琉璃琐奇怪地看看他,指着青菜问他,“多嫩的青菜,你一口也不吃?”

    赖传久皱皱眉,“就这么吃?”

    “你还想咋吃?”

    “煮熟了吃呀!这种吃法,太……”下面的话他咽回去了。

    “太什么?”

    琉璃琐追问。

    “这……”赖传久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太野蛮了吧?在我们那里,要是看见这样吃东西的人,肯定要修个栅栏,把他围起来……”

    琉璃琐没好气地说:“不吃拉倒,别说三道四的!”

    她不管不顾地,手、嘴不停地忙碌着。看琉璃琐狼吞虎咽,赖传久显得很奇怪。到底他还是抵制不住饥饿的侵袭,大口地喝起粥来。琉璃琐看看他:“挺大个男人,光喝粥能吃饱吗?”

    “呃……有米饭吗?”

    琉璃琐卷起一张尖饼递给他:“喏,你尝尝这个,又筋道,又可口,还吃得饱。我不会骗你的!”

    赖传久迟疑地接过去,拿在手上看看,先咬了一小口,接着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边嚼边点头:“好,好……”一口气吃了三张尖饼才停下来。“在南方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尖饼……它为什么叫尖饼呢?”

    琉璃琐瞪了他一眼:“你是吃饱了撑的吧?管那么多干啥,愿意吃就多吃点儿得了!”

    吃饱了,两人来到外屋,琉璃琐来到水缸前,拿起水瓢就是一通牛饮。赖传久再一次吃惊地看着她,琉璃琐喝完水,推了赖传久一把:“瞅啥?又野蛮了是不是?”

    赖传久摇了摇头。他一转身,看见一个女人正在一摞摊好的尖饼前忙碌。只见她口含一口水,将水喷在尖饼上,然后再叠成长方形,噗噗声不绝于耳。赖传久顿觉一阵反胃,跑到院子里,将刚刚吃进去的食物吐得一塌糊涂。琉璃琐出来,关切地问:“你这是咋地了?”

    赖传久吐得正欢,顾不上回答,用手指着喷水的女人:“这,这……”琉璃琐明白了,不由得一阵大笑,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哼,我又上了你的当!”

    赖传久直起腰来,对着琉璃琐挥挥拳头。

    琉璃琐瞪了他一眼:“你这不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吗?你说这么危险、那么危险的,结果呢,把东西丢了不说,还掉进了鹿窖里!哎,你耽误了我的事情,你知道吗?”

    “琉璃琐,你错怪我了,事情到现在还不算完……”

    “我知道,还有危险是不是?掉进鹿窖就是最大的危险,这危险还是你瞎跑瞎撞招来的。人家鹿达官把咱救上来,还好吃好喝地招待,是咱俩的命好还是老天爷保佑?”

    “不,不。琉璃琐,这是两回事……”

    赖传久觉得,他们掉进鹿窖纯属偶然,这偶然是福是祸还很难说。也许,正是这个意外帮助他们躲过了那些人的追捕,让他们无意中飞越重重关卡,一下子就到了鹿趟子。但是,甩掉了追踪者,就万事大吉了吗?谁敢说不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呢?这些话,和琉璃琐能说清楚吗?

    两人正吵着,关有良派人来请。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只能听天由命了。

    来人把他俩带到另一院子里,这是一处两进的院子,十分宽阔。门前台阶两侧,各有一块上马石,黑漆铜钉大门,气派无比。与众不同的是,大门两侧立着御赐黑红棒,门楣上高悬虎头牌,给人以泰山压顶之感。一堵半尺多厚、一丈多宽、七尺高的青砖砌就的影壁墙,挡住外人的视线。墙上雕着一幅奔腾跳跃的群鹿图。青砖青瓦的房屋,雕梁画栋,富贵中又显出几分肃穆。屋门前和所有的满族人家一样,立着一根几丈高的索罗杆子,杆子顶上摆着一只锡碗,里面常年放着小米,是满 族人供奉心目中的神鸟乌鸦的。客厅里摆着明式家俱,发出乌亮的光泽。两块醒目的匾挂在两面墙上,一块是“造福乡梓”,一块是“热心兴学”。

    琉璃琐感叹道:“哎呀,真够气派的!”

    赖传久没有搭话,他东张西望,好像是在寻找什么。

    琉璃琐捅捅他:“你找什么呢?”

    赖传久说:“怎么不见财神爷呀?我们那里,一进屋就能看见。做生意的哪有不供财神爷的……”

    琉璃琐说:“你咋这么多的事儿!这是长白山,不是你们南洋……”

    赖传久认真地瞪大眼睛:“哎,可不要乱说!财神爷在众神当中是龙头老大,我们那里春节贺年歌里都这样唱:财神到,财神到,好走快两步,一跟到你会有前途……”

    “行了行了!”

    琉璃琐打断他:“关东不供财神爷还兴许供别的,你就入乡随俗得了!”

    下人上茶后,关有良从后屋走了进来,笑道:“请坐请坐!”

    自己也坐在太师椅上。“两位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赖传久说,“我是新加坡富盛贸易公司的,专程到关家鹿趟采购药材。”

    说着递上自己的名片。

    关有良接过名片,点点头,“唔,富盛贸易公司,知道知道……那,这位小姐是……”

    琉璃琐脸红了一下,似乎还没有完全适应女人的身份,轻声地说,“我是辽西三宝营子的,到关家鹿趟来找人……不,来串门儿……”

    “到谁家串门儿呀?”

    “到……到……”琉璃琐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此行的目的,玲牙利齿的她突然结巴起来,迟疑之间,赖传久接过话去,“她是到大姨家串门的。她大姨姓李,早年嫁到关家鹿趟一户姓许的人家,是不是?”

    琉璃琐慌忙点头,向赖传久投来温和的一瞥,感激他为她解围。

    “姓许?”

    关有良皱皱眉,吸了几口烟,呛得琉璃琐直咳嗽。关家鹿趟的猎户里,还没有姓许的。但关有良并不想戳穿。

    “……这样吧,小姐请在这里住下,我帮你查访查访。”

    “谢谢……”琉璃琐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失望的心情里,又涌起了一丝不安。一路上的艰难险阻再现于眼前。早知如此,真不如听刘萍的话,在奉天就打道回府。

    “我看两位空手而来,就没带什么东西吗?”

    关有良又问。

    “带了。路上遇到土匪打劫,东西都丢了。”

    赖传久说。

    “有什么贵重物品吗?”

    “没有。”

    赖传久说。

    “小姐,你呢?”

    “我?我……和他一样。”

    “不对吧?我想小姐一定是丢了贵重的东西,要不要帮你找一找啊?”

    琉璃琐奇怪,这个鹿达官为何料事如神,竟然知道她丢了东西。她求援般地看看赖传久,见他光眨巴眼睛,不说话,心中骂道,你平时在我面前的机灵都跑到哪里去了?该你开口的时候又装哑巴?其实赖传久也在考虑,关有良是怎么知道琉璃琐带着箱子的?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走漏消息的就是琉璃琐本人。琉璃琐被救时,在昏迷中一直叫着,“箱子,我的箱子……”引起关有良的注意。若不然,决不会把两人带回来,好吃好喝招待的。几天之前,关维告诉他,有人要到关家鹿趟来,随身携带一只箱子,里面装着很贵重的东西。此人已经到了奉天,很快就可以到达。关有良说,咱家世代都是本份的养鹿人,可不是打家劫舍的强盗。再贵重的东西,也不能打这样的主意。关维说,爹你知道啥,这只箱子可不是一般的箱子,把它弄到手,能改变鹿趟子的前途。嗯?啥东西能影响到鹿趟子的前途?看关维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关有良更着急,又问,你是咋知道的?关维却不肯讲。关有良猜到这事儿与海平县商会会长刘静东的女儿刘萍有关,也没细问。他再三叮嘱关维,真的想要箱子,有一条原则:只要箱子,不要伤人。前天关维就出去了,直到现在也不见踪影,大概是去找箱子。关维不会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带箱子的人就在关家鹿趟。没想到两人对箱子的去向支支吾吾,让关有良疑虑丛生。他已认定,琉璃琐就是来关家鹿趟送箱子的,眼下,箱子里有什么东西,要送给什么人还不得而知,但肯定是与关家鹿趟有关。说什么到大姨家串门,全是谎言。只要细细查访这个女孩的来历,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赖传久站起来,说:“感谢鹿达官的救命之恩,我们告辞了。”

    拉起琉璃琐要走。

    关有良拦住他们:“别走啊!等我帮小姐找到亲戚再走不迟。”

    琉璃琐说:“我自己去打听,一定能找到的。”

    关有良说:“这怎么行?人生地不熟的。咋说你们也是关家鹿趟的客人。咋地,还信不着我这鹿达官吗?”

    赖传久看出来了,关有良想把他们扣下,目的也是要那只箱子。他可以不在乎,但琉璃琐吉凶难料。他捏了一下琉璃琐的手,说:“既然鹿达官这样热情,我看琉璃琐小姐不妨在这里住上几天……”

    “那你呢?”

    琉璃琐问。

    “我去办我的事情,到药材市场看一看。”

    关有良当然也不会放他出去,说,“你的事也不用急,到时候我会陪你去的。”

    “鹿达官,我可是从南洋来到此地采购药材的客商,业务很忙。”

    “到关家鹿趟采购药材就对了嘛!除了鹿制品,我们还有其他中草药,保证质量,价钱公道……”

    “这我当然知道。不过,董事长要我一到关家鹿趟就给他回个电话,说已经平安到达。我想,在关家鹿趟打不了这个电话吧?”

    关有良愣了一下,他听出了弦外之音。纵有千万条理由,也不能随便扣留海外来的客商吧?两人当中只要留住一个,就不愁箱子的去向。“这……也好。赖先生请便。关家鹿趟随时欢迎赖先生!”

    赖传久对琉璃琐眨眨眼,“琉璃琐小姐,你先住在这里,我也会抽空帮你找亲戚的,一有消息就会告诉你。”

    琉璃琐一个劲儿地点头,泪水不由自主地涌满眼眶。她讨厌赖传久,讨厌他的做派,讨厌他的声音,讨厌他自作聪明,讨厌他身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可她感觉到,他不是个坏人。想想他说过的话,还真有些道理,有些事情不是正在应验吗?鹿达官让她留下,说是帮她找亲戚,谁知他安的什么心?人地两生,有了赖传久还可以打个商量。现在,箱子丢了,女儿身也暴露了,大爷交代的事情一点儿也没办成,她连死的心都有!赖传久再走了,两眼一抹黑,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鹿趟子,可怎么办呢?她真的感到,有点儿离不开这个南蛮子了。

    赖传久走到门口时,又对她眨眨眼睛,琉璃琐点点头,算是回应。她想说句什么,却没说出来。

    赖传久没有走远,他当然是要离开鹿趟子的,走之前,还要办一件事。他出门之后,躲在农舍附近的树林里,耐心地等待。不一会儿,他见黄玉珍出来时,轻轻地叫道:“大婶,大婶……”

    黄玉珍看到他,走了过来。赖传久说:“大婶,和你打听一个人,原先的鹿达官关近山哪里去了?”

    “你们是来找他的?”

    “是啊!”

    “我也是后来的,听说他早就死了。”

    “死了?”

    赖传久吃了一惊。

    黄玉珍接着说:“光绪年间,关近山进京贡鹿,因为贡品里有一头王子鹿,它是正吃灵芝的时候被抓住的,所以它的茸叫灵芝杠。老佛爷高兴了,给了不少赏赐。没想到在回来的路上,关近山被人杀死了,关有良接替他当了鹿达官。”

    这么说,琉璃琐扑奔的人真的不在了。

    “关近山是被人害死的?”

    赖传久问。

    黄玉珍摇摇头:“我是后来的,就知道这些……”她看看周围,小声说:“你要想打听事情,关近山的妻子还活着,她叫梅亦香,已经嫁给了关有良。”

    说完,黄玉珍匆匆地回去了。

    赖传久没有想到,在一只人人欲抢的木箱背后,还会牵扯出这么复杂的故事!真不知道琉璃琐这个弱女子,怎么会有胆量挑起这样一副担子。她大爷知道事情的全貌吗?就算不知道全貌,也会了解箱子的背景,所以才守口如瓶。如此看来,琉璃琐幸亏什么也不知道……一股强烈的责任感在赖传久胸中涌动,他既然和琉璃琐有过一段交往,那就是缘份,对她的事就不能不管不问。另外,通过关有良的态度,他更加坚信,木箱和他此行目的有密切关联的设想是正确的。赖传久感到,自己正在走进一个谜团,这个谜团被层层浓雾包裹着,他不知道能否触及谜团的核心。也许终其一生也没有可能,但这更值得去探究。危险自然是相伴相生的,可乐趣也在其中呀!梅亦香,这个名字牢牢地记在了心头。她就是打开谜团的钥匙,赖传久相信,许多事情就藏在她的心里。

    赖传久见到梅亦香的时候,有些意外。她身材娇小,皮肤白皙,不像关东女人。脸上挂着永远不会消失的病态和倦容,使她与实际年龄相去甚远。赖传久想,大广川遍地是药材,随便吃上一两种,也不至于是这副模样吧?这哪里是鹿达官的夫人,连下人黄玉珍也不如!梅亦香手里握着一支大烟袋,她的烟袋虽也是玉石嘴,铜烟锅,但烟袋杆与众不同,是用长白山特产的树木“王八骨头”制成,一共有十二节,每一节上都雕刻着一种动物,像征着岁岁平安。不知有多少年了,烟袋杆泛着乌黑的光泽,像一节节生铁焊在一起。这支烟袋是刚结婚的时候,关近山送给她的。俗话说,“关东山,三大怪,窗户纸糊在外,姑娘叼个大烟袋,养活孩子吊起来。”

    梅亦香当姑娘时,没有吸烟的习惯。结婚后,关近山告诉她,鹿倌整年泡在山上,蚊虫小咬太多,抽烟可以熏跑这些东西,特意给她做了这个大烟袋。梅亦香只是把它当成玩物,成天拿在手里,却从来没抽过一口烟。关近山死后,烟袋更是不离手了。她的女儿关鹿寸步不离,警惕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赖传久。赖传久觉得这个姑娘身上有一股凛然、高傲的气质,和他见到的那头高大美丽的梅花鹿有相通之处。

    “你是南洋来的赖传久?”

    关鹿冷冷地问。

    赖传久点点头,“我是新加坡富盛公司的药商。”

    “找我妈想干什么?”

    关鹿毫不客气。

    “想……打听点事情。”

    关鹿柳眉倒竖,高声地说:“你找病啊你?我妈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能告诉你什么?”

    赖传久一下子掉进了冰窖里,他还没体验过关东三九严寒的滋味儿,但他想肯定是不过如此。原想梅亦香是解开谜团的钥匙,不料刚一张口就是抱着烧火棍亲嘴,碰了一鼻子灰!她可是关近山的前妻,在关家鹿趟,除了关有良,谁还能比她掌握更多的秘密?

    关鹿对目瞪口呆的赖传久摆摆手,“你走吧,别耽误了你的生意。我还要提醒你,大广川不是你呆的地方。”

    赖传久向梅亦香点点头,木然地转过身,缓缓地向门外走去。梅亦香手持大烟袋,塑像般端坐的样子深深地印在他的脑子里。唉,自己精心谋划的打算,第一步就碰了钉子。不仅如此,已经到了大广川,还像在奉天那样,再次受到威胁。奇怪呀,如果说过去受威胁是因为琉璃琐,现在自己跟琉璃琐已经分手了,箱子也没有了,为什么还不受欢迎呢?这个谜团,不要想说解开它,难道连碰一碰都不可以吗?

    两下清晰的敲击声传来,笃、笃。他回过头,见梅亦香正用大烟袋指着他,又在炕沿上敲了两下。赖传久走过去,梅亦香挥起烟袋,在炕席上画了起来。她画的很慢,赖传久看出来了,她是在写字。她画完一个字,看赖传久一眼,连续画了几个字,赖传久看懂了,她写的是:“你想问什么?”

    赖传久大喜过望,顾不上细想梅亦香为啥不爱说话,偏爱写字,也伸出手指画了起来。梅亦香用烟袋拦住他,指指自己的耳朵,点点头。赖传久知道她听得见,兴奋地不知从何说起。山沟里不起眼的一个老太太,竟然识字!赖传久不知道,梅亦香也算是出身于书香门第。她的父亲梅中乐是前清的秀才,多次考举人不中,失去对功名的热心,靠办私塾维持生计。虽说不算富裕,每日吟诗读书,特别是对《易经》爱不释手。读书时不吸烟,不饮茶,却将一只酒杯摆于案头,斟满高梁烧的白酒,每读至兴奋处,饮酒一口,连声叫好,却也自得其乐。每晚的必修功课是推演八卦,面前摆着一个大铜盘,六爻卦盒和大铜钱。手持《易经》,面对卦画,沉浸于无穷的奥妙之中。梅中乐从不在街头摆摊算卦,他觉得那样做有辱斯文,不是研究《易经》的人应该做的。虽然日子过得挺紧巴,可也自得其乐。不过,邻里乡亲求到跟前,请他算算婚丧嫁娶、盖房上梁、买卖开张的日期,走失了牲口上何方去找,欲出门远行是否吉利……一算一个准。渐渐地名气越传越远,人称“梅八卦”,连官府也找他摇卦。梅亦香生在这样的家庭中,四岁时就开始习字,八岁即已学完《三字经》、《千家诗》之类的启蒙读物。梅中乐正想把梅亦香送到基督堂办的慈善小学上学时,发生了一件改变全家命运的事情。那一年匪患猖獗,临近的伊通、西丰、东丰等县都被土匪砸了“响窑”,官、商、民受损甚重。人人都知道,土匪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海平县。县城内人心慌乱,早早关门闭户,黄昏时分,街上就空无一人。县城形势十分严峻。由全县士绅、商户大号、各界人士捐款挖了护城壕,在东、西、南、北修建了九座炮台,与护城河相连,昼夜有人把守。炮台里既有威力巨大的土炮,也有大抬杆和老洋炮,并以红灯为土匪攻城的信号。即使这是这样,还是觉得不安全。匪情不断传来,今天说马贼到了西边,不到一个时辰又说到北边,没有一个是准确的,更是人心惶惶。东边道镇守史听说过梅中乐的名气,派人把他接到城内,让他算一卦,胡子能不能打进城来?梅中乐眼前的镇守史,头戴筒子帽,插着英雄伞,肩上扛着黄道子,袖筒子上贴着金条子,一派威严,架势逼人。梅中乐心中清楚,这卦可不是好摇的。几枚铜钱在手里掂来掂去,越掂越沉。正进退维谷间,胡子真的开始攻城了,只听枪声如爆豆般响成一片。梅中乐哆哆嗦嗦地拨铜盘摆卦子,认真做记录,一口气摇完这一卦。镇守使瞪着他,他清点着卦子儿说:“别看他这阵凶,一过半夜就该退了。”

    “真的?”

    镇守使瞪着眼睛看着他。他早已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地点头,收拾起东西就要回家。镇守使说:“先别回去了,在这吃,在这住!”

    他明白了,这不是留客,而是看他的卦准不准呀!一旦胡子攻进城里,他的小命休矣!面对一桌子酒菜,他一口也吃不下,竖起耳朵听胡子的消息。哪里是听消息,是在听对他的判决呀!天快亮的时候,枪声总算停了。果然,胡子攻城不利,撒回。梅中乐松了一口气,心想该着我梅八卦不死!镇守使咧开大嘴笑了,送给梅中乐一百大洋,派车把他送回家中。“梅八卦”此后更是名声大震,梅中乐却整日提心吊胆,他不知道哪个大人物一高兴,又要把他找去。类似镇守使那样的卦,别说给一百大洋,就是再多也不能干了!

    此后一段日子里,再也没有哪个大人物想起“梅八卦”,让他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但他的厄运并没有到此结束。一伙土匪因绺子中却少一个翻垛先生,硬是把梅中乐掠到山上。所谓“翻垛先生”就是绺子里的军师,是大掌柜的参谋。此人必须有学问,又要精通天文地理、八卦行文,会看生辰八字。每次行动前,都要由他推算黄道吉日,决定向哪个方向出击。还要会看星相,在出击途中迷了路,他要搬八门,指点迷津。在红白喜事中,他不仅要当执事,还要装神弄鬼。这样的角色真是非“梅八卦”莫属了。土匪给他家留下五百大洋,把梅中乐算为四梁八柱之一。多少代的清白人家,上山为匪,梅中乐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自杀,他逃跑,全都无济于事。郁闷生疾,不久就病死在匪窝里。寡母忍辱负重,将梅亦香抚养成人。梅亦香出嫁不久,老人家也撒手人寰。嫁给关近山,梅亦香以为苦尽甘来,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两位老人,没想到好日子没过上两年,关近山也离她而去。她恨父亲,算了一辈子卦,为什么不替女儿算算?他知道女儿这辈子是怎么过来的吗?这些话,她不知道对谁说,憋在肚子里,好像会下崽儿,又生出更多的话。她也不想想,父亲连自己的命运都算不明白,何况女儿?现在,来了一个南蛮子,有话问她,她不想放弃这千载难逢的交流机会。

    这一老一少的谈话进行得很慢,梅亦香得知赖传久的来意,说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这么多年假茸泛滥,关有良心知肚明,想了很多办法,却无力改变这样的局面。主要原因是炸制鹿茸的关键工艺失传。这如当头一盆冷水浇在赖传久头上,连关记鹿茸的产地都弄不清真假,还能去找谁呢?他有些懊悔,不该接下这个差事。要说有收获,那就是回去要告诉父亲,关记鹿茸的牌子已经倒了,要改变一下经营策略。梅亦香还特地说了关有良和刘老静比鹿茸的事情。赖传久不知道两人之间的过节,想了半天,也没弄清他们这样比有什么意义,刘老静手里的鹿茸是不是真的灵芝杠。

    赖传久有些失望,情绪也低了许多。梅亦香说,如果刘老静手里是真的灵芝杠,就是关记鹿茸当中唯一的极品。那么,这架鹿茸的作用就非同一般了。赖传久听了,连连点头。是啊,只要有这样一架鹿茸,研究一下它的制做过程,不就能恢复关记鹿茸的声誉吗?想到这里,压抑的心情顿时又轻松了许多。

    他还想问些事情,关鹿说:“行了吧?你可以走了。”

    面对关鹿的冷若冰霜,赖传久毫无办法。幸亏梅亦香又一次拦住了他,在炕席上画字。这次她问的是和赖传久同来的琉璃琐是什么人,带着什么东西。赖传久把一路上的情况大致说了说,还有自己心中的种种疑惑。

    他的话引起了关鹿的兴趣,问道:“琉璃琐真带着一只箱子吗?”

    “是啊,她一直紧紧盯着这只箱子,生怕有闪失,最后还是弄丢了。里面究竟放着什么东西,连琉璃琐也不知道。”

    “你看,箱子里有什么呢”

    “要我说呀,既然是送到鹿趟子的东西,可能是与鹿有关吧!”

    “与鹿有关?”

    关鹿自言自语地说。“你有什么根据?”

    “到现在鹿达官也不肯放她走,这难道不是根据吗?”

    关鹿想了想,又问:“在逃鹿镇抢箱子的人长的什么样?”

    赖传久仔细地描绘了那天早晨与穆立大战的人,关鹿失声叫道:“什么?难道是关维……”

    “关维?这是什么人?”

    赖传久问。他看见,梅亦香也吃了一惊。

    “这……你就别问了。”

    关鹿说。

    姓关?这就足够了。肯定摆脱不了与关有良的关系。

    关鹿又详细问了问箱子的样子、轻重和大小,似乎从箱子的外观上能判断出什么来。

    “你们怎么会掉到鹿窖里呢?”

    关鹿问。

    “嗨,别提了,还不是为了追一头梅花鹿!那头鹿呀,高大,威猛,长这么大,别的动物也没少见过,可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美丽的梅花鹿呢!见到它的时候我有些明白了,为什么鹿茸是关东三宝之一了……”

    关鹿吃吃地笑了。

    “你笑什么?”

    “告诉你吧,那头鹿叫呦呦。”

    “呦呦?”

    “是的。”

    关鹿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可以说呦呦就是当年的神鹿再生。关家鹿趟的希望,甚至是生死存亡都在它的身上!”

    “这么说只要捉住呦呦,就可以再造一架神鹿灵茸了?”

    “灵茸灵茸,你就知道灵茸!”

    关鹿分明是生气了。“别说前任鹿达官关近山死了,再也没有人能炸出地道的灵茸,就是他活着,也不会允许捕捉呦呦的……”

    “关鹿姑娘,是我多嘴了,该洗(死)该洗(死)!”

    赖传久的广东话倒让关鹿破啼为笑。

    临走时,赖传久提出最后一个疑问:“当年的鹿达官关近山是怎么死的?”

    谁知梅亦香一听此言,脸色大变,啪的一下把烟袋摔在炕上,背过身去,不再理赖传久。

    “你看你,问话咋这么不小心,惹我妈生气了吧?”

    关鹿白了赖传久一眼,示意他出去。

    “对不起,对不起……”赖传久连声道欠,走到屋外。

    赖传久似乎理解了关鹿的冷漠。他怎能知道,关近山之死是梅亦香心头的一块伤疤!二十几年了,只有夜深人静之时,梅亦香自己小心地触摸,以唤起对往事的回忆,或甜蜜,或喜悦,或苦涩,或忧伤……那是她在吮吸宝贵的精神营养,以滋补更多、更大的创痛。那是她最纯净的生命之泉,怎能容忍他人染指!不论是什么人,不经意间碰到它,都会让她疼痛难忍,肝胆欲裂。

    关鹿将赖传久送到门外,赖传久感到很满足。他请求关鹿多多关照琉璃琐,他一定想办法救出她。关鹿心想,这个南蛮子真是实心眼儿,自己还不知道咋样呢,还替别人操心!她知道,关有良虽然让他走了,只要他还围着鹿趟子打转儿,危险就像多变的天气,说不定啥时候降临。

    临分手时,赖传久问关鹿:“你为什么不让我在这里久留?”

    关鹿迟疑了一下。

    “是不是和那个关维有关?”

    “你是聪明人,还用我多说吗?”

    赖传久认定,关维肯定是关家鹿趟的人。关家鹿趟的人要抢送回关家鹿趟的东西,这有点不合情理。可是,想想其他人的虎视眈眈,就毫不奇怪了。

    一双眼睛躲在树丛后,正紧紧地盯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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