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六话，1）十年生死两茫茫
九日后
玉山之上，十里桃花，灼灼盛开，与天边的鎏金光彩交相辉映。一只白羽金冠雕穿过漫天烟霞，向东边海岛疾驰而去。
一道白衣银发的身影立在白雕之上，清冷寂然，衣袂翩翩，宛若故人。
小夭拜别啊獙和烈阳，又与俊帝在桃林深处秘密交谈了足足一个时辰。
知女莫若父，俊帝知道今次离别可能会是永别，看着她虽然一头如云的白发，眼中却有着从未有过的坚定璀璨，好似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夭，终于等到了来接她的爹爹。
惭愧啊，有负啊珩所托。如今小夭终于真正的找回了自己，自己这个做爹爹的怎么可以成为禁锢她的枷锁呢。
“小夭，大胆地向前走，不论你是谁，做了什么。都有人毫无原则的爱你。无人可拦你，你哥哥和外爷也不允许。”
俊帝掩去心里的不舍，释然微笑的诀别了小夭。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她从来不是温室的娇花，她想要天空，便为她解开枷锁，再无牵绊，给她自由。
年少不得一物终将困其一生。
年少时，被父母亲亲人抛弃，以致于后来被九尾狐困笼中30年灵力尽失，在大荒流浪三百年尝遍苦楚。
在他们心中家国大义永远重于自己，于情于理小夭都不能埋怨，却因此心生执念，只想找一个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人。
永远把幸福的定义放在他人身上，由着别人决定自己的喜乐。看似坚强独立，何尝不是那一心依附于他人的菟丝花呢？
从前的小夭看似心软善良，实则自私自利、冷心冷情；
看似清醒克制，实则顾影自怜、自卑怯懦。
从前她的心怕受伤害，用厚厚坚硬的外壳包裹着，那聪明狡猾的九头妖怪曾悄无声息的撬开那硬壳溜进去，也曾深深地撼动过那颗心。
奈何碍于立场、身份的束缚，九命海妖用交易冷漠作掩盖逃了出来，还不忘补好了缝隙。
如今，那份汹涌澎湃如大海广阔无垠般的爱重见天日。
幼年流离失所、心无所依，她曾本能地不相信这世间一切美好，但今日，所有历经的苦难都得到了圆满。
有力自保，有人相依，有处可去，更有被人爱的底气，她再也不是逐世飘零任由他人掣肘、任由他人选择的玟小六。
那包裹着满满爱的岩浆，炙热汹涌地融化了厚厚的硬壳，温暖了她的整颗心。
她的心也不再需要外壳，那磅礴汹涌的爱早已为她重塑筋骨，她已脱胎换骨。
相柳广袤无垠、毫无保留的爱让她有了战胜一切的铠甲，甚至跨越生死；
有了无往不利、无畏无惧的勇气与自信。
也给了她真正做回自己的机会，那个年少时在充满爱意里长大，未曾被抛弃，无坚不摧、自信强大的玟小夭。
涂山璟碍于俊帝的命令，守在命令的边缘线等着小夭，即使相隔不远，小夭也并未去见他，只交给苗圃一封和离书要她带给璟。
和离是坚决的，任何人都不可动摇。不去见他并非因为心软，只是不想面对自己倾心相待百年的人，最后变得面目全非，她想让十七在她心中留下美好，不想对他心生怨怼。
夕阳西下，漫天的云彩与蔚蓝的大海浑然一体，仿若一场美好浪漫的梦境。
一人一魂立在白羽金冠雕上，缓缓的靠近那座漆黑，方圆几十里无活物的海岛。
小夭隔海相望十年了，如今终于积攒了勇气去看看他。
相柳，你想我么？
“我想你，直至生命终结都未停止过”
源于相柳血脉的相护，如今这座岛屿能安然无恙停留的只有小夭了。毛球服了许多灵药至宝，又服了顶级解毒丸，仍旧抵挡不住。只能尽量飞至贴着最近的岛面，由小夭自己跃下去。
这一次，再无人接住她了。
毛球扛不住毒气的侵蚀，退到附近的岛屿疗伤，远远的守护着她。
十年了，她终于有勇气登上这座岛了，这座遍地焦黑无一丝活物的独山岛。漆黑污浊，遍地焦土，小夭却无一丝嫌弃，反而匍匐在地，小心翼翼如待珍宝般轻吻着焦土，好似那是心尖上的至宝，梦中的情郎。
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终究还是没能如你所愿，我还是来了。
相柳离开十年，小夭一头青丝皆成雪白。
“冰刀入心疼么？”
【不疼】
“万箭穿心疼么？”
【早就不疼了，一开始箭穿过心口还疼，后来流血多了，身体渐渐不受掌控也就不疼了。】
“亲手将我推给别人，你，心疼么？”
【万箭穿心，尖刀入心，万仞穿身都不如此】
“我的白发美么？可能与你相配？”
【纤尘不染，宛若仙子。银发白衣，天作之合】
似梦呓语般，轻轻的探问心上人，一字一句，情真意切，期待着一个永不回应的答案。回应她的，只有夹杂着腥臭毒气吹来的海风……
十年来的悔裹挟着近百年的怨，在靠近他的那一刻，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喷涌而来。
声声含泪，字字泣血，哀怨至极。
仿佛要给那个命不由己，怯懦自卑，求而不得的自己一个交代。
小夭忍不住怨恨相柳的决绝，从不给她选择的机会，明明知道她蠢，还那么用心隐藏爱意。在相柳化为血水的岛上质问相柳，将曾经的不甘和求而不得一一质问，寻求一个没有回应的答案，寻求此后心甘。
“情人蛊没那么简单吧，若是简单，以你的性子早已解除，为何非要偏偏趁我昏迷无知觉？”
【没，可我希望你永远不知】
“还以我师傅做筏子。那血贝分明是深海之物！笨蛋，就算我不问獙君，就猜不到么？究竟是你傻还是我蠢？堂堂相柳大人也会犯傻么？你是着急了吧。”
【原来，你真的什么都知道，我以为那是你所求小夭，遇见你，我就没清醒过】
“解蛊你又付出了什么？总归不会是寻常。无牵无挂甘愿赴死，不愿我同路，强行解蛊。你怎么那么笃定这世上无人牵挂你？你是我的至宝，我怎么舍得你……”
【为大义赴死，不悔无怨，两命解蛊，是我对你最后的温柔。可如今，我有愧，有悔】
“你是我拼命推开都想靠近的人啊！ 是怕你入梦却早已入梦入心的人啊！是我情不自禁，自欺欺人都情不由己的心上人啊！
我从未真心想与你解开蛊虫牵绊，那只是我无法克制的理智对你的试探，试探你是否在意，试探你是否爱我。”
【我爱你，小夭，你是我无数黑夜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只得躲进深林都无法割舍的挚爱】
“走遍大海为我绘制海图”
【那是情之所起，心之所向，甘之如饴。大海辽阔，我希望你遨游大海之时，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
“你以交易为名妄图逼退我所有的情难自禁。”
【你曾说，你怕我入你梦，我知晓你害怕步你父母后尘，却无法看你自苦自伤。情人蛊的心意相通让我无法不爱你，可我又不能爱你】
“你是记恨龙骨狱海边我不肯让你渡气么？还是记恨我说怕你，让你入梦只怕比死更可怕？”
【我猜到恐怕我早已入你梦，那年龙骨狱海边，你与狐狸相偎相依，可你的心告诉我，你不爱他。】
“还是记恨葫芦湖我说的永生永世不想再见？十年了，一次都不肯来见我。用如愿梦都只能见到你离去的背影，从不肯回头看我一眼。”
【从未，我知晓你一时悲愤，丰隆死了，不论是轩辕王还是颛顼 我的结局必死无疑。那时，你该预料了我赴死的决心。你恨我选择的结局对么？】
【我从未离去，一直在你身边，寸步不相离，所以你梦不到我。】
“鲛人骨、海妖丹、玳瑁血、海底竹、星星砂、能凝聚月华的极品月光石，是我父王都难以齐集的稀世珍宝，你花了多少心血？用35年制成的弓箭，你是何时准备的呢？还想瞒我，全是海底至宝，还要用你九头海妖王的精血认主。在你心里，我莫真是个傻子。”
【梅林遇险那时，海底37年，你苏醒，正好弓成。这是讨好心上人的，看来你很喜欢】
“可笑的是我这个蠢货，拿着你耗费心血为我准备的弓箭，用心传授的保命箭法，却将那箭头射向你。哈哈哈哈哈，我这个蠢货！那两箭你疼么？你是否对我失望了才抛弃我？”
【情人蛊，相思引，同命连心，心心相印。那一刻，情人蛊从未反噬告诉我，你还爱着。80多年，直至强行解除的那一刻，都从未反噬。
我知道，我成全你的余生有人相依，你成全我的圆满。我从未对你失望过。
我若知你情深至此，悔不当初！】
“那年额间的那个吻是真的吧，我还当是做梦。原来，心思缜密，冷静克制的相柳大人也有失控的时候。”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每次见你，冷静克制都要我半条命。情不自禁，不过是寻常】
“若我不是王姬，没有对立。你也不会推开我对么？”
【此生挚爱，安心赴死唯一的不甘，怎舍得】
“你个傻子！你凭什么那么肯定他们都比你重要？一丝一毫的机会都不留给我。”
【你虽心冷，我知颛顼于你而已意味着什么，亲人与爱人的抉择太痛苦。既然无法两全，由我狠心，好过你心碎纠结左右为难，我只想给你最好的】
“全天下最了解我的人果然是你啊。
堂堂王姬，最爱的是一只人人避之不及的大妖，还是与自己血脉天生生死对立的死敌，阴险狡诈、心狠手辣、人人得而诛之的九头海妖。
你笃定我自私怕受伤，冷静理性克制。可你笃定我愿意一生都理智么？笃定失去你后的我还能冷静克制么？！”
【我入红尘几百年，便是与多方周旋的义军军师我都从未失算过。你是我唯一的遗漏。我低估了你，也低估了自己。
这些年，我寸步不离看着你一步步自苦、自弃、自伤。大概，是对我最好的报应。报应我低估了你的感情，报应我的狂妄自大！】
“你的心给了我，后悔么？你以交易利用的外壳包藏爱意不让我知晓，你怎么笃定我甘愿装傻一辈子呢？”
【爱你，自始至终，无悔！原来，从始至终，你都懂我的成全，也在成全我的成全。成全所有人的圆满，竟连我也不例外！ 我自以为式的成全，却是对你最大的残忍】
“当年我孤注一掷给出去的真心，你分明要有回应。为什么还要藏起来？！
怕我知晓不依不饶么？还要捏个男人进去，你怎么不把你自己放进去？！
堂堂坦荡潇洒的相柳大人做事也有这般鼠胆，藏头露尾的时候？”
【对你，我从无法坦荡，龙骨狱礁石滩上，七天七夜，那个一袭白衣，赤脚坐在礁石上，神情凄苦等待情郎的女子差点让我失了理智。
你的蛊一点都不好控制，跟你人一样，一点都不好糊弄】
“我堂堂高辛王姬，高贵自矜，岂是随便之辈？我只要最好的，人我也要最美的，我只想要国色天香的相柳大人。”
【于我妖族而言，情人蛊，你就是我的新娘。我爱你，小夭】
月光下，漆黑的岛屿，魂灵几近透明，炽热缠绵、柔情似水。
月光为凭，
大海为证，
袍泽亲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九命相柳，
求娶清水镇回春堂医师玟小夭。
自此，
不离不弃，至死不渝，永不相负。
海浪汹涌的拍打在漆黑的礁石上，如同万千袍泽的新婚祝祷。
海风带着婚礼甜蜜吹过漆黑无垠的海岛，腥臭湿咸的海风恍然间闻见浪漫的桃花香，淡淡的，几不可闻
此心，月知，海知，岛上忠骨，万千袍泽皆知。
唯独，心上人再也不知
“那年你以防风邶的身份在婚礼上抢婚，当你出现的那一刻起，我就想抛弃这沉重的枷锁与你走。
你为什么要退开，你分明知道我的懦弱和纠结，为什么不强硬一些？！明明我想不顾一切跟你走，为什么要推开我？！”
【推开你，实非所愿。你的心告诉我，你的左右为难，纠结痛苦。我，不忍见你自苦。
杀死防风邶断了你的念想，埋葬你的爱情。可我终究还是不舍，最后相处的那个月，是偷来的，所以，我一直守着你。
防风邶是我给你的情书，亲手毁去，彼此再无干系。我怎会不疼。
你是大海的女儿，是天上的飞鸟。该无拘无束，应当心无挂碍。我怎舍得禁锢你】
“我最想相伴一生的人是你，九命相柳，天地间唯一的九头海妖。”
【你忆起了，疼么？】
“诧异么？你知道恢复记忆有多疼么？不过我原谅你了，以后不能再删我的记忆了，要想起真的好疼！你的好与不好于我而言都是珍宝。”
【我知道，你最怕疼，我再也舍不得。余生仅剩魂灵，永远与你相依相伴，相守到老】
“你究竟有多爱我？才能眼睁睁看着我投向别人的怀抱？”
【灵魂牵引，命运羁绊，甘心情愿，无怨不悔的挚爱】
“值得么？为了我去救涂山璟？葫芦湖，那血是为了救他吧，依你的性子，应该还搭上一命吧。可人家感激你么？！
你这个傻子，你凭什么认为在我心里，他比你重要？！
他不过是我自欺欺人的遮羞布罢了！欺的什么，九头妖，我自欺欺人欺的什么？！”
【是的，我无法许你余生相伴，不忍你形单影只。那狐狸虽心眼多，对你确是真心实意。救他，无悔。如今，我后悔了。他一如既往的无用。我爱你】
“当年你一而再再而三为了我放弃了击杀颛顼，蛊虫感应到你，你个傻子一定以为牢牢的控制蛊虫我不知晓，我毕竟是种蛊人啊，虽然无法控制，还是能感应到你的。那时，你若出手，颛顼定无生路。
为什么不出手呢？杀了他神农义军可有几百年安宁，甚至以你经营的，未必不能争一争。
你为什么不出手呢？你不是说今日不杀他来日必被他所杀，生死对敌的关系，相柳大人你为什么不出手呢？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过他，因为什么呢？”
【小夭，我有时候也会犯蠢，尤其遇见你，我早已不知理智为何物。我不愿见你难过，不忍见你心伤。你说得对，杀了他天下好不容易的和平再次陷入纷争。我虽受义父大恩不能背叛他。却也不忍大荒四分五裂、生灵涂炭。】
海上明月，皎洁无瑕，冷冷的海风轻轻吹起小夭的衣袖，银色光辉倾泻而下，茫茫一片漆黑岛屿里，唯余一抹耀眼的纯白。
“是为了我这个蠢货吧。呵呵，值得么？”
【心之所向，情不由己。纵万仞穿身，利刃穿心也甘之如饴。】
“相柳，我成全了你的圆满。可我所求唯你一人，谁来成全我呢？”
【娘子，此生已许恩义袍泽再难许卿。若有来生，跨越刀山火海，历经千难万险，也定然要与你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若有来生，我定寻得双全法，不负恩义不负卿】
“不论将来如何，好歹与你相知、相爱、相守过，这些温暖美好的记忆也足以暖我、伴我一生。
你怎么如此残忍，连一丁点的回忆都不打算留给我。你怎么忍心让我守着从未与你相守过的遗憾度过漫漫神生？
就算你九头妖怪神通广大删除我脑中关于你的记忆。可我此生除你外，绝无可能再爱上他人。心口的空洞永远无法填满，无心麻木的，
凭何去过那漫漫神生呢？凭那不堪一击的亲情么？
你，当真舍得么？”
【万箭穿心都没这般痛，七窍玲珑、运筹帷幄的九头海妖初尝情爱，也是懵懂不知。
因你不喜便远离，忧你禁锢便放手，见你惧怕便成全。殊不知，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所以，你的忧、怖是源于爱我。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所以，你从未真正爱上过别人。
此生相负，对你不起，若有来世，必定偿还你的如意郎君。】
“我于你而言，究竟是什么？”
【从前是水月镜花，不可触碰；若有来生，心间至宝，珍之重之，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圆月躲进云层，四周黑寂。唯有海风轻轻拂过海面，传来稀疏的浪涌。
深藏心底的爱意，埋进骨髓的相思。在此夜尽情倾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