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迷失东南亚:关于藤原的点滴回忆1
时至今日,我的脑海中仍会时不时浮现多年前决定命运的那一天。天不昏暗,甚至明亮得近乎惨白,大量建筑尘埃在空气中沉淀,在阳光照射下形成一道道巨大的光柱。
父亲明白我做出参军的决定并不是毫无原由,换做早些年的和平年代,他一定会在村子里设席宴请亲戚和邻里。但在得到我应召入伍的消息时,他的脸色暗沉,仿佛任何光线都无法将其照亮。临行前他没有握住我的手,但我能从他的眼睛里感受到一种温度,那种温度略带湿润,担心更大于不舍。
当然对于我来说,这算是实现了人生中第一个,或许也是最重要的梦想。走完一系列程序,我顺理成章成为一名军人,而由于天生运动能力比较出色,我被编入89128特战旅,随队执行捣毁极端分子零星据点的任务。这种工作势必不会在电话中对父亲讲起,不管是出于保密需要还是避免其胡思乱想。
但处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我觉得有必要再回顾一下这段不算太久却残酷至极的历史。
开端还要从一群不分国籍的人形成共同的思想认识说起。在他们认知中,地球已经到了发展的瓶颈和上限,而整个生命系统正是一个轮回,是熵增和逆熵作用不断交替更迭的过程。建立秩序然后毁灭秩序,再依靠自然法则重新建立。
没有人知道这群人的确切身份,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有多雄厚的资金基础,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拥有多恐怖的军事实力。但自从在东京和纽约接连发生爆炸事件后,整个世界好像也就此混乱起来。
接下来是莫斯科和首尔。虽然政府粉碎了大部分爆炸行动,但之前的一系列爆炸却足够起到震慑作用。中国将这群人定义为极端分子,虽然袭击并未波及至中国境内,但自从这帮人行动那天起,我们头上的天气似乎就再未晴朗过。在我眼里他们就像有着超高智商的衣冠禽兽,打着净化世界的口号,让一切回归原始。
单从这种口号来看,也许整件事情的本质并没有什么错,但我认为他们始终忽略了一点,便是在漫长的进化与迭代中,感情这种物质绝非可以用热力学第二定律来解释。爱与恨,乃至希望的延续,都不曾以熵的表现为转移。
很多志同道合的人和我有一样的想法,而更幸运的是,这种想法与世界各国的发展目标和人道延续相一致。
大约在东京遭遇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爆炸后三天,在联合国统一运筹下,维和特种部队在摒弃意识形态斗争中应运而生。世界各国媒体将这一举措视为自二战以来人类步入新型发展模式的标志,而这注定将是人类延续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我和藤原便是在这样绝望的背景下相识。
2045年9月15日,大概就是这个日子,我记得不是很清,89128特战旅前往印尼接替63746部队继续执行清剿极端分子任务,至于自己为何记不清这样重要的日子,我想大概是晕船的缘故。而在抵达驻地后,我们旅就被拆编为两股方向,分别由旅长和政委带队,我所在的分队跟随政委,前往北雅加达的某个小镇找北雅加达区联合总司令报到。
总司令叫苏哈诺,印尼本地人,有着典型的巽他人长相。苏哈诺用蹩脚的英语为我们进行动员,但从身边战友的表情来看,他们也和我一样云里雾里。等晚间我们自行召开大会时,政委才将苏哈诺的精神大致传达了一下,无非仍是一些遵守纪律,注意安全的叮嘱。身边一个学历高一些的男人悄悄对我说他下午听懂了大部分英语,苏哈诺着重强调了加强请示汇报和绝对服从,但政委并没有给我们讲,不过这在情理之中。
这种环境下除去成功完成清剿任务,听从政委指挥便是最重要的生存法则。毕竟政治觉悟和思想觉悟是不一样的。
可进驻当晚,我们分队就惹了祸。
说是惹祸,但我猜这种行为政委在心中其实并不反感。不知是否为刻意安排,我们旅和日本军队被编在同一部队里,而我们分队又恰好和日本一个小队同住一个营区。
雅加达的天气潮热,对于我国北方人是不小的考验,洗漱时大熊占了两个水龙头,一个直接用,另一个则放着脸盆接水,这是我们在夏天时的常规操作。大熊本名叫杜亚雄,北京人,身体壮得像头北极熊,但说话声音却细得要命,搭配上京腔,像是参加健美比赛的太监。日本人由于解散的稍晚,一部分人在洗漱时并没有位置。我当时不清楚事情经过,在后来才听说是一个日本士兵看到大熊用了两个水龙头后过来交涉,但在民族仇恨加持下,简单的对话很快演变成双方大规模群殴。
当时我按住一个日本人,把湿毛巾卷在拳头上,不断地砸向他脑袋,这样既解气,又不会造成严重的伤害。喧闹中夹杂着国骂,也能零星听到几句日语,但并不是我熟知的八格牙路之类的话。
分队长常胜比较清醒,在看到有人拔下金属水管后及时制止我方,在对方小队长的同样操作下,双方逐渐平息怒火。透过人群缝隙,我看到一个人依旧平静地洗着脸,仿佛从始至终都未参与到这场闹剧中,这让我十分好奇。从穿着来看,是日本人无疑,但从他身上散发的气质来看,他绝非那种胆小的人。
在双方队长监督下,我们把散落一地的洗漱用品整理好,有序地排着队。我在那个日本人左侧,在低头刷牙时刻意看了看他胸前的姓名牌。fujiwara,后来我才知道英文翻译过来是藤原。这个名字比我想象中要好听得多,也许从那时开始,我便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进驻次日,我们换上联合部队专用迷彩,除去左臂上的五星红旗,我们和日本人的穿着一模一样,那种激进的情绪也在日常交往中被慢慢抹平。但私下里大家仍时不时地称呼他们小日本,以大熊为首的话痨总会抓住可能的机会去调侃日本人,比如笑着对他们说傻逼之类的话,而从对方同样笑着回应来看,我猜日本人也应该使用了同样的招数。
正式和藤原接触,是在执行例行巡逻任务时。我是小组组长,手下有7个组员,而当我看到一同巡逻的日本小组组长是藤原时并不感到意外。他的性格超乎寻常地冷静,这和他的兵龄十分不符。但作为中国人,从心底里我仍是对他有所排斥,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稳,在我眼里却更像是高冷。
“what&39;s your name”我将枪斜背在肩上明知故问,眼睛却没看向他。
“fujiwara”藤原好像也没看我,但手指始终扶在扳机上。
“腹肌瓦拉?真他妈的是个中二的名字。”我扭过头对大熊说,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换做平时他一定会起哄,但此刻他的笑声显得刻意而收敛,或许是因为双方都实枪荷弹,而且离营区还有一定距离。
我从口袋中掏出烟盒,在藤原面前晃了晃,示意他自己拿,看到他摆了摆头,便自己点了火。
“so you don&39;t smoke”
“yes”
“fine”
我耸了耸肩,便再没有言语。
两支小组的组员也没有过多交流,但感觉得出彼此敌意并没有之前那样明显,也许是穿上了同样的衣服,大家才意识到此行目标的一致。
在两周前雅加达南部部队传来捣毁一极端分子据点的消息,这意味着我们有可能不会在此驻扎太久。从以往的经验来看,这一地区残留的极端分子不会再掀起风浪。
极端分子群体的多样性一直是它难以被一网打尽的重要原因。抛开国别不谈,他们以各种职业作为掩饰这一点就足以耗费联合部队大量的精力。
思想上的极端从来与身份高低贵贱无关。
但清理残留极端分子往往也是最危险的工作。还在国内时,我便听说过柬埔寨一支特战小组因误入陷阱而全军覆没的消息。极端分子目标十分明确,如果行动失败,那么自杀式袭击就是最好的收尾手段。
这也是我们为何加强营区巡逻的原因。
夜晚的月亮依旧惨白,光散射在尘埃中,形成丁达尔现象,看似很美,背后却隐藏着慢性的杀机。我注意到藤原也在望着天,不知他在想什么。或许在日本的文化里,月亮也是寄托思念的代表。
“where are you e from”我再次打破沉默。
“你可以说中文,我听得懂。”
“你说什么——”
我呆在原地看向他,眼神中充满不可思议。
“我家在东京,你知道吧?”藤原的中文有些拗口,但足够让我听得明白。
“知道……那是个好地方。”我猜想此刻自己的脸色一定极为难看,想到刚才对他的调侃我仍然心有余悸,但吐出的烟雾很好地将尴尬的表情隐藏。
“但已经今非昔比了。”
我明白藤原的意思,自从东京发生一系列爆炸之后,那里的确受到不小的影响。
“不过一切都在慢慢重建,除去必要的防护,人们的生活仿佛未曾改变,”他发出不知是调侃还是无奈的笑声,又接着说:“或许日本已经对各种爆炸做出了免疫,只要不是核弹就好。”
我理解不了这样的冷笑话,却又不知该作何安慰。
“你之前有到过中国?看你中文还不错。”
“从未去过,但一直很向往,我的母亲就是中国人,她的故乡在甘肃省。”藤原顿了顿,仿佛沉浸在回忆中,然后是一声叹息。“她在北海道留学时认识了我的父亲,然后就嫁到了日本。”
“这么回事……那么欢迎你们来中国做客。”
“会的,这次任务结束后我会和上级请示去一趟母亲的故乡。”
“想必她也对祖国向往已久。”我附和道。
“她已经去世了,死在东京的一场爆炸中。”藤原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但却清晰有力。
我连忙道歉,心想该死。听他那样的口气,我早该料到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我看到藤原摆了摆手发出释怀的笑,随后他又说起这就是他想要参军的原因,守护和平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为母亲报仇。
我不好再询问他父亲的状况,心中不知为何开始为他父亲祈祷,民族仇恨是一方面,但亲情永远都会牵起人类的共感。
就寝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半。我们和日本人虽然在一个营区,但幸好没有住在一起,藤原住在一楼,我们在二楼。路过日本人的寝室我看到藤原拿着手电查房,感慨他精力之旺盛,我心中不由想再和他聊一聊,但想到是在日本人的楼层便作罢。
回到寝室安置好组员,我躺在门一侧的床上,想要尽快进入睡眠,可脑子总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不久之后寝室里渐渐起了鼾声,这让我愈发地精神。
说到此我觉得有必要介绍一下自己的组员,如果按照鼾声大小顺序来看,黎一凡最有资格被优先认识。他从未对我讲起入伍动机,我只知道他是河北魏县人,为了参军两个月内活生生减了30斤,这让他看起来一副病殃殃的样子,可他的体能却出奇地好,或许他减肥的方式正是一直坚持跑步。我安排他和另一个小伙子做侦察兵,这样可以最大化发挥他的优势。可不知为何他是我们组里最爱哭的那个,其实也是唯一一个会哭的人,但这并不能代表他不坚强。
接下来是周扬。去年12月入伍,但调到我们组才不满两个月。他的脸上仍带着稚气,像是未满18岁的娃娃兵,由于兵龄最短,平时组里的卫生和公差勤务都由他包办。周扬有着典型湖北人细腻白皙的皮肤,可我知道不用太久他的脸就会和我们其他人一样。
此时鼾声渐渐小了些,想必是大家都进入了深度睡眠。我的上铺是阿迪,我不太想提及他的本名,因为会显得不亲切,但此时我没有心情再去过多介绍他,他正把老旧的高低床弄得吱吱作响,让我心烦意乱。但是我真的太累了,慢慢地,我也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