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章
但此刻,相较于对良才和白二郎的愤怒,有更令周围百姓着急的事情。
“大师,就算这些恶钱精致,但庙里的恶钱是不是收得太多了?”
“这些恶钱到底是如何出现的?可不是我们给的呀!庙里突然点起钱钞,是不是想要追究什么?是不是想要更改契书?把质押一亩田变成质押十亩田?!”
“这些恶钱不会再发给我们吧?”
点出了有人受害这种可能性,现场的大家更加不安,逐渐的开始有了鼓噪的迹象。
寺庙借贷他们长生钱,也并不是白白借贷,都是要收抵押物的。
他们抵押的,可是自己的田亩、自己的房屋,若是实在什么都没有,又得活下去,他们还会签了契书,妻儿子女甚至自己都抵押出去。
到时候,长生钱不止无法长生,还要家破人亡了。田亩、房屋归于寺庙,他们也成为寺中的佛图户,日日替寺内劳作。
正因如此,百姓们万万无法接受长生钱里夹杂恶钱的情况。
“大家安静……善信们!”惠明大师说,“佛祖不沾铜钱,这些事情都是寺内的净人处理的,此次回去,我们一定彻查一遍,确保给大家的铜钱中,都没有恶钱。”
这话说得不好。净人也是佛寺委派的,出了事情推到净人身上,又有什么意义?
元无忧这时候看了一眼惠明大师。
他在百姓们的鼓噪变得更大之前,站出来说话:
”大家听我一言。”
本来已经开始愤怒的百姓,见着了元无忧,怒气稍歇。
“武陵王!”
“佛王爷给我们做主!”
“听听慈悲王怎么说的。”
“我知道大家担心什么。大家放心,寺庙不会把这些恶钱均摊在大家的头上,更不可能更改契书,改变质押数量或归还钱数。至于将恶钱再发给大家更不可能……”
他虽这样说,可众人并不愿意这样相信。
他们还是喊道:
“之前也以为官吏打杀用恶钱的人都是夸张,可现在眼看着就要在我们面前杀人了!”
一面喊,甚至一面朝元无忧迫近。
似他们这样的平民百信,若非走投无路,谁会借贷?
既然已经借贷了,但凡有丝毫风险,就是走投无路。
这些百姓,平日里总是如同牛马一样温驯,但再温驯的牛马,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候,也总要做些挣扎吧!
旁边的惠明大师神色隐有变化,原本在这里的净人,也暗暗朝惠明大师靠近,准备将大师与武陵王同这些闹事的百姓隔离开来。
可是这时候,元无忧不退反进,大步甩开了净人与惠明大师,几步来到百姓中间,一把握住举得最高、舞得最用力的那人的手。
那是个中年汉子,刚才十分愤怒,现在被这么一握,却当场呆住,惶恐地想要下跪。
但是元无忧微
微用力,握住了他。
“我明白大家的担心。”他再次重申,言语和缓,如同佛祖垂眉敛目的慈悲,“不错,这些事情口说无凭。我愿意为大家担保。若是大家的契书被寺庙篡改了,你们可以持有自己的底本来找我,我为你们做主。”
这句话便让大家高涨的怒火平息不少。
而元无忧还没有说完。
“至于大家担心的会从寺庙里收到恶钱这件事,我也可以直接做主:你们跟我上珈蓝寺,珈蓝寺现在当着大家的面开无尽藏,点检钱钞。但凡发现恶钱,即刻销毁。”
这无尽藏,也就是寺庙存钱的库房。
听了这两段承诺的百姓们,怒火也开始逐渐消退。
他们又变成了温驯的牛和马。
“佛王爷慈悲……”
“王爷真的替我们着想……”
“佛祖保佑王爷长生不老,无忧无病……”
元观蕴在旁边默不作声、冷眼旁观。
可能是小时候记忆在作祟,他如今无论什么时候看见元无忧,无论看他做什么事情,总是会联想到小时候的血经。
他感觉有点厌恶。
但这并不是对元无忧本人的厌恶。
只是对那张讨好圣人的血经的厌恶。
注意着元无忧的时候,他又不免注意到元无忧背后的惠明大师。
惠明大师在元无忧说‘开无尽藏’验钞的时候欲言又止,似乎不太愿意,但看着前面这么多人,那些话含在他嘴里,并没有说出来。
这时候,人群里突然传出一道不和谐的声音。
“佛王爷慈悲,但我们怎么能知道这次开的无尽藏,就是佛寺那所有储藏?一般大家也不会只把钱放一个地方吧?若是寺中有好几个存钱的地方,而我们只看了一个地方,那也不能证明恶钱没有了呀!”
本就暗自不悦的惠明大师听到此处,不禁喝了一声:
“武陵王为照顾你们,已经多方退让保证,你们竟还得陇望蜀,犹不知足!到底是真的担忧,还是借题发挥,来闹事的?若是真的不安心,不借长生钱不就好了?大家可曾听闻寺庙追着谁要借贷他长生钱的?长生钱利息可是极低的!”
惠明大师的话让大家瑟缩了下。
出声的那位年轻百姓,更是扑通跪倒在地上,哀告道:“大师,佛王爷,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家里难,实在不安啊。”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来,也忙向惠明大师求恳道:
“大师,他是我邻居,家里真的难……”
“大师,我来吧。”元无忧回头对惠明大师说,接着又转向那位跪在地上的百姓,问,“能说说你家里的情况吗?”
人群七嘴八舌之中,情况很快分明。
跪在地上的年轻百姓,名叫张德,前年成了亲,可孩子刚刚出生,老父就伤寒去世了,不得不收刮积蓄、典卖家当,为老父下葬。
老父刚刚下葬,老母又因为操劳和伤
心,眼睛半瞎。
按照律法,朝廷本来应该发给他们一百亩地的,但不知什么原因,迟迟没有如数发下,如今他们手里不过二十亩地,地不够,稅却要如数上缴。
本来老母可以在家中纺些麻布补贴稅款,但如今老母眼睛不中用,也做不了这些事情,如今家里的所有担子,都压在他和他刚刚生产完的妻子身上。
“为什么田没有如数给他?”元观蕴低声问尹问绮,“是只有他一个人这样,还是大家都这样?”
他在宫里的时候,每月的公主月俸,也不能如数拿到。不得不靠黑娘每月的刺绣浆洗来补贴他们的生活。
“很多人都这样,欠的多多少少而已。至于为什么……”尹问绮想了想,委婉说,“也许是因为朝廷也没有那么多的田地吧。”
元观蕴不再说话。
这时候前面那跪在地上的张德也喃喃道:“哪怕一文钱,多一文钱,也是好的,少一文钱,也是不行的……这恶钱做得这么好,我怕借贷的时候,辨别不出来,那如何是好啊,如何是好啊……”
元无忧明白了。
他把张德搀扶起来,说:“你放心,你们在借贷长生钱的时候,寺里一定会让你们一枚枚验的,若是心有疑惑,这钱当场就可以更换。若还是不安心,不妨将借贷的钱换成布或者米。”
布可以交税,米可以维生,这些也不可能是假的,确实是个解决办法。
但朝廷收税,除了布外,总还是要收一定的好钱。
这样来看,元无忧说的解决办法,又并没有能将问题彻底解决。
但还能怎么办呢?张德脸上也浮起了感恩戴德的笑容。
“谢谢慈悲王,佛祖保佑您一生无忧……”
百姓们要跟着惠明大师与元无忧上山,看他们开无尽藏点检铜钱了。
良才与白二郎的事情,也已经报了官。但官府现在还没人来,所以良才和白二郎等人,也要先被带到珈蓝寺暂时看管。
这段时间里,蒲娘已经搬了好几趟水来为杂耍郎君擦拭额头和脖子,多余的血迹擦掉了,额头上缺了一大块皮肉的伤口,也跟着暴露出来。
也不止这一处。
还有刚才挨了棍子的手臂和肩膀,如今都高高肿起来,青黑一片,十分可怕。
“好心哥哥,你没事吧……”
小女郎刚刚被吓到了,现在还没有缓过来,如今脸上兀自有点木木的。
“我没事,蒲娘不要担心,都是些皮外伤而已。”杂耍郎君扯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但他脸上一动,额角那处缺了皮的红白肉就跟着突突跳动,只显得更加可怕,没有半分“没事了”的模样。
蒲娘转身把那一饭钵的钱拿来了。
虽然这个饭钵刚刚差点害死他们,但她依然牢牢地将它护着,将它交给杂耍郎君。
“好心哥哥,出事了要医治,阿耶就是舍不得医治的钱,一病不起。这个钱还能用,把恶钱挑出来
(),它们都是好的……
你阿耶怎么办?杂耍郎君问。
蒲娘低低头(),她无论如何无法说出“阿耶后边再下葬”这样的话。
她用手中的纱布为杂耍郎君缠额头的伤口。
手中这段洁净的纱布,是刚刚那位手腕受了伤的尹郎君过来送给她的。
她接过纱布,谢谢尹郎君。刚刚若不是尹郎君率先出声阻止,他们就要被直接拖走了。
尹郎君却指指站在后边穿华服的娘子,说:“是公主让我过来的。”
她朝尹郎君所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很冷淡,很高贵的女子。
过去她和阿耶在一起的时候,阿耶总是告诉她,他们不能随便靠近贵人。
也许靠得近了,贵人投来厌恶的一瞥,他们就没有命了。
但面前的这个贵人和尹郎君一样好心。
那位抓住坏人的郑郎君也一样好心。
好心人总是和好心人在一起。
天底下有好多好心人。
她碰到的好心哥哥,为她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想着钱要留给她安葬阿耶用。
她仔细的为杂耍郎君包扎好额头,说:“好心哥哥,这钱要留给阿耶,不能动。那你把我卖了吧。卖了我,换钱去治伤。”
杂耍郎君愕然。
“蒲娘?”他拒绝,“如果要卖了你,一开始你就能卖身葬父。我帮你就是因为不想你从良民变成贱民。”
“可也没有办法啊。”蒲娘说,“好心哥哥已经帮了我好多了,我不能一直跟着好心哥哥,也没有别的亲戚可以依靠。”
杂耍郎君也沉默了。
蒲娘又说:“这里的人都很好,尹郎君、公主、郑郎君都很好,他们家里也很富贵,我去了只会享福,不会吃苦的。”
“……”
“如果他们不愿意买我,那好心哥哥就把我卖给珈蓝寺吧。珈蓝寺也很好,他们会愿意买下我当佛图户的。”
“……”
佛图户也好,奴婢也好,都是贱民。
就算能有一时的好些的生活,也是贱民,婚丧嫁娶,都不得自由。
可是不当贱民又能如何?似乎连活都活不下去了。
杂耍郎君兀自怔怔的时候,蒲娘展现出蒲草一般的坚韧,她把杂耍郎君牵起来,带他往尹问绮和郑峤的位置走。
走到了大家面前,她低头说:“有贵人愿意买下我吗?”
她没有说拿卖自己的钱给杂耍郎君治病。
但这一点压根不难看出。
“我买了吧。”郑峤随意说,他示意奴仆拿来一袋钱,这袋钱远超过买一个小小女郎所需要的钱。他直接把钱递给杂耍郎君,又冲对方说:
“留个名,回头你想回来找她也方便。届时不用还钱了,直接把人带走就行。”
这无疑已经是大发善心的行为了。
但杂耍郎君还是迟迟不能接过那一袋钱。
() 如果最后还是走到了这个地步,他当时看这父女可怜,为之做的这一切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呢?最后还是什么都帮助不了。
这时候,冷不丁的声音响起来。
“留在公主府吧。”
大家齐齐看向元观蕴。
郑峤显得有些惊讶:“如果公主想要这奴婢,这奴婢便给公主了。”
元观蕴不想要一个奴婢。
他看了蒲娘一会,看见小女郎在他的注视下瑟缩一会,又以哀求和害怕的目光看着他,他简单说:“你可以在公主府住下,住到你想走的时候走。”
他看到蒲娘,想到自己。想到了小时候,很想哀求和逃跑,却不知道冲谁哀求、往哪里逃跑的自己。
他和蒲娘有很多不同之处,也有很多相同之处。
他帮助蒲娘,就像尹问绮帮助他一样。
峰回路转,蒲娘有了安身之地。
这次,哪怕没有钱,杂耍郎君也对元观蕴和尹问绮千恩万谢。
虽然钱对尹问绮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尹问绮觉得这时候自己似乎也不太适合直接拿出钱来。
于是他很快叫来寸金,把之前华神医给公主开的,公主还没有用完的伤药拿过来。
“这些都是好药。”尹问绮对这些药还有点恋恋不舍,“有活血的,也有祛疤的,是我和公主自用的,应该对症,若是不对症,你也在去找疾医看看,如果钱不凑手……”
绕了个圈,现在可以自自然然把钱拿出来了。
“尹郎君不用操心。”但杂耍郎君还是不愿意接受,“我有手艺在身,哪里赚不到一点看疾医的钱?”
“好吧。”尹问绮见对方确实不愿接受,也只好接受钱偶尔也会花不出去这件憾事,“那你接下去?”
“蒲娘已经有了好心人收留,我接下去就该去办我的事情了。”
“要离开皇都了?”
“我本来也只是路过这里。”
“你还没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呢。”尹问绮邀请说,“回头若是再路过皇都且有空闲,也一定来尹府找我。”
“我的名字……”
正好一只大雁以翱翔之声飞过天际。
“鸿雁在天……”杂耍郎君朝天空看看,低下头,露齿一笑:“我的名字倒过来。燕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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珈蓝寺开无尽藏验钱之后,不知为什么,官府的人迟迟不到。既然如此,也没有办法,只能趁着时间,将暂时关押在寺庙中的良才与白二郎往城里送。
但出发的时间晚了,走到一半,便已经到了城门落锁的时间。
现下是进不去城里了,只能在城外路上,找了一间破些的店家暂住。
要了两个房间,僧人一间,良才与白二郎一间。
这个房间虽然很破,梁上满是蛛网,墙角能跑老鼠,良才和白二郎的内心,却腾起了希望的火光。
“寺庙里的人敢夕阳快下山的时候才出发,肯定
是故意的。他们能不知道这时候走,根本来不及进城?”白二郎分析道,“说不得就算到了明天,我们也不用往官府走一趟了。”
“哼。”良才说,“庙里的人怎会想要得罪郎君!”
“事儿发生了这么久,那位郎君应该也得知到了消息了吧?”白二郎说起良才的主人时,总是带着一些敬畏。
这种敬畏并不是基于某个特定的人的,而是基于某些特定的群体的。
“二郎放心,郎君不会不管我们的……”良才大包大揽,“我出事了,郎君脸上也不好看,我若无事,怎么会忘记兄弟……”
两人虽被绑缚着,但房间里也没人看着,他们越说越投机,越说越满怀信心。
正当良才翻来覆去地将“郎君”的厉害说着的时候,突然发现隔壁没有了声音,不禁疑惑地看过去,却见白二郎正双目瞪大、极其惊恐地看着自己。
以这样震惊的模样,对方的绝对应该发出声音。但他偏偏没有发出来。
不是他不想发出来,他的嘴巴,正被一只手牢牢捂着。
良才顺着那只手往上看,看见了肿胀胳膊,看见了犹有血迹的脖颈,又看见了那缺了块皮肉的额!
他重重地打了个寒颤,身体都摇晃起来。
“你……你……”
“救人真难!”燕鸿望望两人,“我只是难得发发善心,要救一个可怜的小女郎……”
“真难,真难,太难了。”他一径摇头,“不应该做不熟练的事情。还是多做些熟悉的事情吧。”
良才震惊的看见,燕鸿另一只手抖了一下。
那只曾经只掏出彩旗的袖子里,掏出了一柄卷起来的薄刃。他将那薄刃一抖,立时便展出了一柄尖刀。
“郎……郎君……不要……”他的声音里,带出了哭腔。
“不要叫。”燕鸿对良才叮嘱,“为了这么点事情杀人,还是太过分了。我不是来杀你们的,只是来收点利息。”
“一点不过分的利息。”
那尖刀的光,直劈下来!
当端木桅走进这间关了良才与白二郎的房间时,立时抽了一口气。
这位“率性自然、凤采鸾章”的妙郎君,先看见了一串铁链,铁链在良才与白二郎的脖子上重重缠绕,缠绕过后的铁链两端,各吊着一对手。
一对属于良才,一对属于白二郎。
这两对手被吊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着,依稀还能动弹呢。
他别过脸,又去看良才和白二郎。
两人没有死,只是双手都断了。
“谁做的?”他问。
受伤的两人都昏迷了,本不该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但在房间的一角,却传来声音。
那是一道点拨的声音。
“今日他们招惹了谁?”
是啊,本不是什么很难想到的事情。
端木桅又冲那声音询问道:“士先生,接下去——”
这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寄居在端木府的一位先生。
端木桅很信任这位先生。
这位先生足智多谋,他之前谋得了京官的《哀雀颂》,便出自这位先生笔下。
“这奴仆,险些坏了大事。”士先生的声音透出责备。
于是端木桅知道怎么做了。
他恭谨地请先生先行离开,然后让人进来。
他望望现场,叹口气:“不像样。怎么还留了口气给我。”
说罢,他指使着奴仆,拉着铁链,把地上的两个人掉到屋子里的横梁上。
行动的过程中,良才和白二郎幽幽醒过来了,但还没有怎么挣扎,奴仆们已经摆好了现场。于是,他们就像是两只被吊起的鸡一样,没挣扎两下,便咽了气。
从始至终,端木桅都站在门口。
他仰头看了一会,自言自语:
“这倒像些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