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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回首岁月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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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有无数画面闪过,那些早已被林旭东遗忘的细枝末节,变得清晰起来。

    他的父亲总是一身军装,带着笑脸,每次回来,进门第一件事是亲吻他母亲的侧脸,第二件事是抱起他。

    时隔多年,在此刻,父亲再次出现,面容祥和,步履缓慢,向他走来,微笑着,说,这些年一直在等,现在我来接人了。

    接人,接谁?

    再睁眼是在icu,林旭东短暂睁眼,空气中混着浓郁的消毒液的味道,入眼是纯白色的天花板,往下看密集的仪器管子,恍惚间听见有人再喊医生,意识尚未清醒,人就再次昏睡过去。

    他被转入普通病房,每天看着医生护士进出,还有一位陌生的护工。

    护工说,我是别人请来照顾你的。

    他问,谁?

    护工说,是一位叫封瑗的女士。

    封瑗,张学扬的妻子。

    在普通病房的第五天,封瑗来看他。她人透着疲惫,精神状态不佳,连续很长时间没有睡一个好觉,现在眼睛里红血丝密布,眼眶也是红的,想来是刚刚哭过。

    封瑗告诉林旭东,他的母亲已经下葬,葬在旧汀陵园,和他父亲的墓毗邻。

    林旭东哑着嗓子说了声谢谢,问封瑗张教练的情况怎么样,封瑗给他的答案是,人还在icu,经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书。

    病房里过于沉默,封瑗没久待,事情说完就走了。

    那个晚上,护工没再进过病房,无人知晓,林旭东躺在病床上,盯着窗外的雪花看了一晚上,不解、无力、愤恨、隐忍,那些长久堆积深藏于心的情绪,在那个夜里肆意地发泄。

    林旭东出院当天去了icu,那个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冰冷机器声的病房,看见张学扬闭眼躺在病床上,周围是数不清的管子,那些管子藏在被子之下,从张学扬的身上延伸出来,另一端连着机器或药物亦或是别的。

    他无法移开视线,在那躺着的人,是这些年来严厉指导他训练的教练,也是在生活里像父亲一样暖心照顾他的人,如果不是张学扬在危机时刻刻意打方向盘,现在躺在里的人就是他。

    张学扬是为了救他。

    值得吗?

    林旭东无数次问自己。

    从医院出来,他去了旧汀陵园,他带了一捧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向日葵,母亲现在应该是快乐的吧,她应该已经见到想见的人了。

    可是他不快乐,老天为什么没有把他一并带走呢。

    林旭东不记得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

    偌大的场地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其余的队友都还在国外,就连青少年组的也去参加培训,就剩他一个。

    他每天换着场地发呆,要么是室内,面对一堆无法言语的冷冰冰的运动器材,要么是室外,冰天雪地里,或在赛道,或在靶场。

    因为他什么也不能做,不能去比赛,也不能训练。医生叮嘱他,如果还想继续接下来的运动生涯,就必须放弃短期内任何形式的运动。他得养,肩不扛手不能提,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娇贵,像个废人。

    他开始成宿成宿的做梦。

    梦见他的母亲从知道他在滑雪方面有天赋,到让他进入预备队,一步一步,逼着他拿下一个又一个第一,他试图反抗,母亲冷眼对他,他服从,他再次反抗,他试图证明自己,可最后,母亲死在他面前。

    梦见那场惨烈的车祸,据说是连环撞,多人受伤,造成交通瘫痪,而最源头的四车相撞,车里的人不是死亡就是重伤。

    那些片段,在反复折磨着他,他的精神状态,也是肉眼可见的越来越低迷。

    林旭东在度日如年的那段时间里,迎回从国外归来的队友们。

    那个场景,他也记得清楚。

    原本有说有笑的一行人,在看到他后陡然失声,原本热闹的人群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范明远最先开口,喊了他一声,哥。紧接着,质问他为什么离队,为什么没有跟他们一起登记,为什么没有参加比赛。所有人都有相同的疑问,都在等他回答。

    他们刚刚结束比赛回来,还什么都不知晓,其他教练员即便得知消息,也绝不会在比赛过程中告知他们。

    在林旭东给他们答案以前,另一个教练沉着一张脸训斥他们,没说两句话就把他们带着走了,林旭东猜测,他们应该很快就会知道。

    等他们再回来的时候,是夜里,范明远、于霜、邵俊力等人一同出现,在寂静的雪场中,范明远抱住林旭东对他道歉,不断说着对不起,继而在他耳边痛哭,而其他人也都是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

    张学扬教练重伤,至今昏迷不醒,icu有明确的探视规定,即便大家组织去探视也不行,低迷的气氛在冬季两项队员之间维持了数月。

    在此期间,林旭东被教练员多次谈话,除了林旭东,其他队员都不知晓。

    林旭东的身体情况,队内领导最清楚不过,找他谈话的内容也不外乎是针对他接下来职业生涯。他需要分到别的教练手上,并且他要停练很长一段时间,具体时间不定,一切根据他恢复的情况来。

    教练员说得委婉,但他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在那场车祸中,他的两条腿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右腿最重,这对以腿部力量为主力的冬季两项运动员来说是很致命的伤。

    林旭东给自己三个月的时间休养,三个月,他加入正式训练,他很快发现自己恢复得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他的身体并不能像以前那般自如。

    他变得焦躁,人带着戾气,其他人跟他说几话,他都会不耐烦,甚至他休息的时候,旁人给他一个眼神,他都觉得那人的目光充满了怜悯。他很迷惘,他觉得自己不仅身体有问题,心理也有问题,他变得很不好,那是他不喜欢的样子。

    他再次申请停训,并且选择远离训练中心,他开始逃避,试图让自己忘掉那些让他烦恼事情,可是不行,越是刻意越是适得其反。原以为自己可以调整好状态,结果愈发颓然。

    在一天夜里,他去了医院,icu病房,他没打算进去,只是在外面坐着,坐到天亮。

    离开的时候,他遇到封瑗,封瑗见到他显然是惊讶的,她很意外他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她说:“我印象中的林旭东,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满脸写着‘萎靡不振’。”

    林旭东落荒而逃。

    他像个孤魂野鬼晃荡在街上,只有肉身,没有灵魂,他无处可去,训练营和他的家都不是他的归处。

    站在街头,等黄昏降临,街灯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看着红绿灯不断变换,车辆来来往往。

    他想,如果时光能倒流就好了,他提前一天申请回家,他的母亲就不会因为没能及时送医去世,他也不会因为要赶去见母亲最后一面离队,张学扬教练也不会因为送他而和他一起经历那场车祸。

    在绿灯再次闪烁时,林旭东收到来自封瑗的短信:孩子,去看心理医生吧,你教练也一定不想看见你这样。

    防线崩塌,他溃不成军。

    封瑗帮林旭东联系的医生,林旭东听话的去了。

    医生给他的建议是,如果觉得不舒服,试着改变现下环境,顺应自己的本心,不要强迫自己,先试着放松下来,最好是远离一切让他产生不稳定情绪的事物。

    林旭东经过深思熟虑,对上级提出离队的请求。

    这事没打算瞒着其他队员,只是没想到他们的反应都很大,尤其是范明远。范明远持反对态度,并表示坚决不同意,他找到林旭东,质问林旭东为什么要离队。

    他刚进队时,林旭东对他最好,他把林旭东当亲哥,还许诺,他会让自己变得足够优秀,足以同林旭东并肩作战。长久以来以林旭东为目标,拼了命的努力,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跟他一同上赛场。原本今年是可以的,他们可以并肩作战参加接力赛,他可以在真正的比赛场上,让林旭东看见他的进步和突破,让林旭东知道他有做到刚进队时的承诺。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林旭东没能登上航班跟他们前往同一目的地。这也就罢了,现在,林旭东说他要离队,范明远怎么可能接受。

    范明远闹着,给林旭东甩脸色,连带着让所有队员都跟着他一起用行动表示抗议。

    林旭东不可能看不出范明远的心思,他照单全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满,对范明远包容到连范明远都觉得自己很过分。

    那些天,大家好像又回到最初,可只有林旭东清楚,他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他的身体不行,心理更不行。他在心里默默做着倒计时,他原是想在离开前跟大家好好道个别,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作罢,就安静的离开吧。

    也是一个夜晚,在队员们训练结束均已入睡后,他拎着行李箱,背着一个单薄的包,悄然走出训练基地。

    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带走,那些奖牌、装备,印有他名字的所有,原封不动的留在原位。他好像什么也没留下,他的生活用品,他的衣物,他的书籍,那些属于他私有的痕迹,全部消失。

    走出训练基地的时候,夜色很浓,很静,门卫处外亮着一盏小挂灯,天空中突然开始飘雪,林旭东迎着雪走出去。

    他就这样,在最爱的景色中,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失去上赛场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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