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求神
旭日初升，洒下煌煌天辉，波澜浮动之间褪去一夜晦暗，那粼粼波光更如同破碎的片片铜镜，在晴日之下泛着刺目的光。
澜珠坐在礁石之上，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她的肩头，柔光莹莹之下海风习习，试探般地撩动她垂落的发丝。
她望着大海，一望无际的海澜晃动生出璀璨明珠，咸淡的海风里裹挟着遥远而虚幻的呢喃呓语。
那是大海，大海之下，是她的家。
可她坐在这里，却有种近乎胆怯的感觉，曾包容她的大海似乎在簌簌哭泣，悲怨而哀鸣，连带着卷起的浪潮都澎湃激涌。
被审判流放至神墓的鲛人再次回到不妄海，不妄海没有接纳她，她无法进入不妄海。
澜珠笑容微涩，低声道了一声抱歉，抬手结印以强硬的手段破开不妄海的结界，她必须进入不妄海。
海面霎时掀起滔天巨浪，浪潮拍打，扶桑花落，海水被一股巨力强硬地切割成两半，一条直通深邃海底的大道裸露出来。
澜珠迅速迈步向下走，她的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几乎是疯了般地飞奔着奔向海底那座神圣的宫殿。
不妄海当空的霞光微暗，海浪翻滚怒吼着，一下一下用力拍打在她汇聚的屏障之上，以千钧之力重击而来，犹如海啸山崩，破碎的声音此起彼伏。
幽蓝的流光纷纷从澜珠体内浮现，迅速融入破碎的屏障之中，蛛网般的裂隙被极速修补。
两股力量针锋相对，海浪停顿一瞬，复又咆哮着冲去，终于，大海以其倾世般的磅礴之势碾碎掉所有阻拦它的障碍，无尽的海浪挟着碾压之势汹涌而去。
它在愤怒。
澜珠回身望着那无尽的海潮，没有畏惧，甚至勾唇红唇笑了，璀璨的星眸之中凝聚着泪光。
“对不起……”
对不起……
她道了无数声对不起，她在认错、在难过，无数情绪让她心脏紧缩，可愤怒的海潮也无法阻止她的步伐，她用尽全力冲进了熟悉而陌生的王宫，拼命冲上了那座神圣的高台。
那个宣判她罪行的神坛之上，海神的神像千万年如一日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万千生灵。
澜珠抬头望着那尊神像，强大的威压压得她浑身颤栗，冷汗淋漓之间骨骼似乎在错位。
嘀嗒……
肌肤层层皲裂而渗透的血污染一尘不染的白玉神坛，澜珠却是释然地笑着缓缓跪地，“罪人澜珠叩见海神，澜珠斗胆，求海神宽恕无辜之人，澜珠愿以自身为代价，承受您的怒火。”
一字一句几乎是打颤地，她说得极为艰难却又无比坚硬。
可是，没有回应。
“罪人澜珠求见海神，求海神宽恕无辜之人……”
话语声混合着血一遍一遍地传入神灵耳中，俯视众生的神终于睁开了沉睡的眼眸。
金色的神瞳威严神圣得不可侵犯，让人不敢与之对视，俊美无俦的神灵矜贵而高雅，他静静凝视着跪立在他身前的人，神色平静得如同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宁静无波却让人心脏紧缩。
澜珠重复着话语，惴惴不安的情绪也在无声地于心头弥散，她低垂着头，目光恭敬地看着脚下白玉铺设的地板，也在静静等待着上方神灵降言。
时间过去许久，上空才悠悠传来一道如同从时光尽头传来的虚幻而空灵的声音，“失去自由，失去地位，失去未来，还要再失去天赐的体魄吗？”
澜珠抿唇轻笑，诅咒会让她虚弱，会让她痛苦，会让她彻底无法回归不妄海，可她还能活着，若是换成解语臣他们，诅咒却会让他们死。
比起那几条活生生的命，她失去的也只是一个康健的体魄而已，她已经没了爱、没了自由、没了那么多东西，再失去一个体魄，澜珠觉得好像也没什么。
更何况，时至今日，她也方知，一切的起源都是她，一切的恶也始于她，所以，她无法自私地选择对解语臣他们受灾的死亡视而不见，她要为自己的过错承担责任，这一点，澜珠没什么不敢当。
“求海神恩赐。”
澜珠俯身一拜，语气真挚又坚定，她毫不畏惧那不知的未来。
她也在真挚地感激，感激海神给予她的无数次机会，感激海神为她挡下的无数争议。
昨夜星星点点的临碎时间之中，她透过时光的缝隙窥探了过往无数次的循环，窥见了一次又一次悲惨的结局，窥见了她固执的选择带来的无数恶果。
第一次循环，双死，神女命格碎裂消散，不妄海彻底封禁，秩序之巅破碎，天下久旱成灾。
第二次循环，她死，解语臣重伤，苏醒不过数日便寻她而去，神女消失，天地震动，不妄海波涛怒涌，海啸山崩。
第三次循环，第四次……第无数次，每一次，她都选择放弃神女高贵的身份，选择私心，可最后都逃不过死亡一字。
直到这次，她终于选择放弃。
用无数次的循环教训，她学会了放弃，学会了释然，学会了诸神所盼的苍生为先。
当空的神灵良久溢出一声叹息，他们选中的神女如愿领悟苍生之责，可这并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昔日会坐在他的神像下撒娇讨巧的神女如今脸上早已不见欢颜。
可这是每一个神子神女都要经历的磨砺，没有谁能例外。
他抬指在空中轻轻划动，金色的符文随着他的指尖缓缓浮现，紧接着迅速打入澜珠的心口。
瞬间，一股钻心蚀骨般的痛苦袭来，密密麻麻得如同被蛛蚁啃食心脏血肉以及浑身骨髓，这般痛彻心扉，灵魂都跟着叫嚣哀嚎不休的痛苦让澜珠几乎承受不住地险些昏死过去。
她感受到自己的元力在不断流逝，生机之力消散而去，让满头黑蓝的发丝被雪色寸寸染白。
须臾，澜珠浑身强撑着的力气悉数抽离，一头苍白如雪的白发之下，依旧是风华绝代的少女容颜，可内里就像一口枯井早已干涸，散发着颓靡腐朽之气。
海神敛眸，神瞳之中滑过一丝不忍，但很快湮灭无形，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在命定般的操纵之下一步步都走到如今，不知欣慰更多还是心疼更多。
虽然有小偏差，但神最不缺的就是时光，千年之后，神女弥补过错归来，再授下神格，她会依旧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女真神。
一个继澜逸之后的又一位年少真神。
海神翻手，晶蓝的鲛玉浮现又被他缓缓送至澜珠面前，澜珠看着面前融合无数鲛人先人纯净之血凝聚而出的鲛玉低声颤动着笑起来。
她颤抖着手接过鲛玉，忍着剧痛，撑着地缓缓站起身，再拜身后一步一步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地退去。
被禁锢在神坛之外的海洋再次翻涌起来，似乎要将她吞噬，澜珠只紧攥着鲛玉，走得极为缓慢费力地往汹涌得似乎要吞噬她的海浪走去。
远处的真神看着她倔强的背影静默不语，这一幕，真眼熟。
同源而生的兄妹也一样的倔强，都在这里祈求神的恩赐又费力地踏血而去。
只是这一次，海神没有冷眼旁观着躁动的汪洋吞噬雪色身影，他挥手安抚住躁动的汪洋，汪洋退散，留出一条稍微平稳的道路，他就这么看着澜珠缓缓离去后方才离开。
这是他唯一一次的心软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