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施威
阮遂记得清楚,前日为她梳妆打扮的是曼台,发间珠翠繁重压得她脖颈酸痛,临出门前她便将那牡丹金钗取下放在衣袖内,直到赴宴时她才簪回发间,宴会结束又将其藏回了袖子里。
玉兰未去宫宴,也没有在清晨为她梳妆,怎么知道自己当日戴的是金钗,而不是步摇?
玉兰既见过她戴金钗的模样,那当日必然也在那宫宴上。
前夜在孔雀台以及重华殿发生的事,除了他们三个人,恐怕就只有玉兰知道得最清楚了。
“玉兰”,阮遂语调慢悠悠,嘴角带着笑意,目光却凌厉,直直打在玉兰脸上,“今日本公主召你来,是想说说那戏子的事。”
果然,玉兰一听到“戏子”二字,低垂的眼睫颤了颤,波澜不惊的眼神有了几分光彩。
“你也知道,本公主与那戏子之前有些牵扯,本公主对他无意,他却老是巴巴地跑过来,你瞧”,阮遂把梳妆台上一盒样式新颖的胭脂扔到玉兰面前,“这胭脂便是他前些日子送来的。”
玉兰愣了半刻,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将那鸳鸯花纹的胭脂盒拾起,用帕子轻轻擦拭了一番,目光也温柔了几分。
阮遂见状,嘴角一勾,继续道:“戏子就是戏子,送的东西也如此上不得台面,你说是不是?”
玉兰摩挲着胭脂盒,沉默不语。
“本公主见你爱不释手,那便送你了,当然,你若是不愿收,也可以隔墙扔给冷宫那些娘娘们,若是连她们都瞧不上……那你便亲自去还给你那虞哥哥吧。”阮遂长袖一挥,起身作状要离开。
“公主——”玉兰突然抓住阮遂火红的裙角,清澈杏眸里闪着泪光,“虞哥哥他对你那么好,你为何要如此糟蹋他这一番真心。”
真心?
阮遂冷哼一声,他若真是一片真心,就不会处心积虑从她手里骗走皇宫布防图,让她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
也是,是自己前世太傻,偏偏信了他这一片真心。
“一个戏子的真心本公主可不稀罕,他留在本公主这里的真心太多了,见你稀罕得紧,都赏你了。”阮遂樱唇轻启,语气潇洒,俯视着跪在她脚下的玉兰,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鄙夷的目光里又带了几分怜悯。
玉兰的真心在虞秋那儿又值几两钱?偏她自己作茧自缚,甘之如饴。
玉兰身子微微颤抖,仍紧紧攥着手里小巧的胭脂盒,咬紧了干涩的下唇不言语。
“公主,虞公子送来的胭脂可是他亲手研磨制成的,您就这样便宜了这小蹄子……”偏一旁的银荷没有眼力见,看不清局势,还想为虞秋美言几句。
阮遂凤眸半眯,向她那儿轻轻一扫,银荷便乖乖噤了声。
“玉兰,本公主今天叫你来,只是想告诉你,虞秋这个人本公主不在乎,你若喜欢拿去便好,只是你若为了他而与本公主作对,本公主也不会坐以待毙。”
阮遂将话挑明,不再理会玉兰的反应,毋自往床榻处走去。
“还愣着干什么,滚出去,公主要就寝了。”银荷听了阮遂的话,此刻也没什么好心情,只得将气撒在玉兰身上。
玉兰擦了擦腮边的泪珠,将胭脂盒塞进袖子里起身,又换上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玉兰今日不会彻夜点灯扰姐姐安宁了。”
银荷最不见得她这副模样,暗啐她一口,“滚滚滚。”
玉兰福了福身,与她擦肩而过时,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厌恶与愤怒。
深夜,阮遂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不知为何,她今日听了与柏易康的婚期还有一年,心里格外不踏实。
距离前世大业国灭的日子已经不足一年了,如今仔细想来,当初不只是蔺国对大业虎视眈眈,大业朝局动乱,人心不稳也是导致亡国的重要原因。
户部尚书为首的文官一派与骁勇侯为首的武官一派向来不对付,大大小小的摩擦自然是避免不了的。
太后与骁勇侯有利益关系,互相制衡,平日里倒走得近些,但阮遂记得,当初三皇子被那些个文官弹劾流放边疆,骁勇侯却隔岸观火,纵太后怎样相求都不肯出手。
还有她那个让人不省心的亲哥哥,大业朝的太子,算算日子也该从滇南凯旋归来了,见三皇子如今备受太后支持,必然十分不甘。
而那蔺国……阮遂用手臂挡住双眼,无奈地笑笑,蔺国太子已经潜伏在大业这么多年了,攻打大业也是迟早的事。
上辈子她于深宫画地为牢,乖乖当了十九年天真烂漫、不问世事的清闲公主,把心思都放在了虞秋身上,对前朝后宫政局变动居然完全没有察觉。
大业政局四分五裂,才使得蔺国有机可乘。
阮遂扶着床沿坐起身,看着窗外即将破晓的天色,暗暗下了决心。
此生她要守住她的家国,要守住她的皇奶奶、父皇和母后,还有……那个如今她心尖上的人。
既然骁勇侯手握重兵又与她有了这层关系,那她不如就从骁勇侯下手,至少将来蔺国进犯,他们能带兵守住这份疆土。
揉了揉酸胀的双眼,阮遂终是合衣躺下,明日还要见她那只黏人的小狗呢,可不能迟了……
另一边,躺在下人房间简陋床板上的玉兰也没有入睡,如她白日所言没有点灯,裹着棉絮被子坐在床上,手里仍攥着那个胭脂盒。
胭脂盒通体雪白晶莹,上面雕着精致的鸳鸯花纹。
她小心翼翼地将盖子打开,淡淡的花粉香扑面而来,鲜红的花瓣被研磨得细腻,制成满满一盒鲜亮光滑的脂膏。
纤长的手指将那脂膏一抹,便要急迫地抹在脸颊上,指肚落下之际,她忽地止住了动作,在黑暗中苦笑一声,她根本……没有点灯啊。
玉兰与虞秋相识是在去岁的深秋,那时虞秋尚是阮遂宫里的红人,三天两头便要被召去搭台唱戏。
雨天去,疲累了也去,受伤了也去。
她是在凤栖阁门前救起虞秋的,虞秋从画堂坊匆忙出来,为了赴阮遂之约抄了近路,穿过御花园后面那片传闻“不干净”的林子,被一条毒蛇咬了脚腕。
她那时刚好路过凤栖阁,救起了倒在宫道上奄奄一息的虞秋,她在这深宫多年,从来没见过如此痴情的男子,明明已经昏迷不醒,嘴里却还是念叨着“阿遂”。
这般好的男子,公主她为什么就是不珍惜呢……
玉兰将那胭脂盒的盖子重新盖好,小心翼翼端放在枕边,侧身躺下,直勾勾地盯了它一会,才轻叹一口气,阖上了双眼。
第二天阮遂醒得格外早,夜里虽没有睡好,此刻却无半分困意。
今天就是接风宴的最后一天了,她坐在梳妆镜前,曼台在后面轻轻为她梳着头发,偶尔拿几支钗在她头上比划着,末了又摇摇头放下。
阮遂看着镜子里曼台忙来忙去的身影,倒是笑了:“本公主又不是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邀宠的妃子,你费心这些做什么?”
“公主,今日可是您与附马能在这宫里厮守的最后一天了,您可要打扮得仔细些,附马见了也会心生欢喜。”曼台调皮地回道。
“你这小妮子……”阮遂被她逗笑,脸上也挂了两片红霞。
“不过公主,现在时辰还早,您若思念附马,可以先去东三所瞧瞧。”曼台终于选中一支中意的金钗,仔细为阮遂簪于发间。
“不去了”,阮遂撇撇嘴,“省得被那些老顽固们说闲话。”
曼台知道阮遂心中在意昨天宴会上的事,敛眸不再多言,认真为阮遂挽发。
“公主,虞公子来了。”身着玫色宫装的小宫女进门禀道。
“不见。”阮遂头也没回,果断拒绝。
“虞公子说,您若是不见,他便……长跪不起。”小宫女不敢抬头,支支吾吾道。
“狗皮膏药”,阮遂暗啐一口,本来愉悦的心情如今也被毁了个七八,“他愿跪便跪。”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虞秋永远都是那副极尽卑微的姿态,匍匐在她脚下求她垂怜。
堂堂蔺国的太子,为了一张敌国的布防图做到这种地步,当真是忍辱负重,煞费苦心。
阮遂百无聊赖,坐在梨花木椅上伸出纤指任曼台为她涂着蔻丹。
“又是凤仙花?”她问。
“是。”曼台恭敬回道。
“下回换个别的,本公主这人啊,喜新厌旧。”阮遂故意提高声调,拉长声线,生怕门外之人听不到。
正午,烈日当空,阮遂用完午膳,打算去暖阁小睡一会,一只脚刚迈出门口,突然想起门外还跪着个“狗皮膏药”。
“阿遂!”见阮遂出了门,跪于院内正中的虞秋立马挪了过去。
“虞公子自重,本公主已与柏二公子定下婚约,不宜见外男。”阮遂后退两步,别过头去。
虞秋伸出去想要抓她玉腕的手臂就这样停在半空中,手指颤了两颤,末了握成拳又收了回去。
“阿遂,那天是我太冲动了,我不该伤害你的,我只是想多和你单独待一会,不想……”
虞秋急切地解释着,却被阮遂柔声打断。
“虞公子慎言,本公主的附马肚量小,这话若是叫他听见,他可就要不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