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该死的温柔细雨
虽然闵涵的声音很轻，且处在雨丝纷纷飘下时发出的沙沙声中，但图霖一字不落地听清楚了。
他握着伞柄的指节无意识地微微扣紧，像是就要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一般，让他莫名开始紧张又有些兴奋。
然而闵涵的话模糊而令人痛心，说过两句之后他就垂下头去一言不发，再也没有了下文。
就像是快要崩溃的堤坝泄下了一点点水流，不再那么岌岌可危了就到此为止。
图霖没有办法，他只好一边自己皱眉思索，一边道：“闵涵，先起来吧，身上衣服都湿了一半了。”说着，他弯下腰拿起墓碑旁的眼镜，虚虚地拉了一下闵涵的手臂。
闵涵却像是对图霖的动作无知无觉，他闻言便伸手在近处的草地上摸索，但完全没有低下头看，就只是在凭借触觉找东西。
图霖心下一惊。
他本以为闵涵戴眼镜是为了适度矫正视力，但现在他才知道，闵涵的视力衰退成这样。
图霖按耐住不提，只是如常地道：“眼镜在这儿，大晚上的乱放，找得到才怪。”说着，将眼镜递到了闵涵手边。
闵涵终于站起身，脚步略微显得僵硬，也不知道是在这里蹲了多久。他拿过了伞：“嗯，走吧。我身上潮就不靠近了，你走到伞下些。”
说完他就要往黑铁栏门处走，图霖却在他转身的时候停在原地，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那只手。
对于图霖三十七摄氏度的体温来说，闵涵的手冷得像块儿冰。
“这墓，是谁的？”图霖仿佛不经意间问道。
闵涵闻言一顿，手上力道瞬间一重，把图霖猝不及防地强行拖走，“吱呀”推开铁门，又猛地反身甩上。
图霖趁这一瞬间力道的些许松懈，从闵涵那里把手挣脱出来。
“那块墓地是不是图霖的？”图霖问道。
闵涵手上一空，就盯着图霖看了一瞬，便又低下头去。
“如果我猜得不错，那墓根本就是空的，”图霖倏然间变得有些恼火，“五年了，闵涵。墓碑上空空如也，一道刻痕也没有。你是不是觉得，一捧骨灰不在你这儿，图霖就没有死，哪一天还会回来？”
“我现在告诉你，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闵涵终于抬起头，看着图霖，目光却很平静。
图霖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是不是在怕？”
闵涵不答。
“可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图霖语气极轻，像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闵涵还是放下了眼睫，半晌，他颤抖地道：“是，我在怕。”
一颗水珠反射着路灯的光，直接跌出闵涵的眼眶。
图霖顿感无措。
他可以把这假装成雨丝凝成的水珠，但终究说服不了自己。
闵涵在哭。他颤抖着承认了自己的恐惧，流露出图霖从未见过的无助和无力。
『随队侧写师工作，除了目标和自己，三米不留人。』
《联合犯罪心理（必修）》上的一句粗体强调的话飘进图霖的脑子。然而曾经敢于屡屡孤身犯险的闵侧，现在就站在他面前。
在哭。
要命，真要命。
他伸手胡乱抹了脸上一层新飘的雨丝，求救似的往刚刚那块黑色墓碑的方向看了一眼。
然而并不会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一切都被交到他手里。
图霖停顿片刻，解开了风衣，然后继续解里面那件衬衫的扣子。
闵涵的眼睛微微睁大了，难得被酒精麻醉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图霖想干什么。
第一颗扣子解开，脖颈便被完全暴露出来。
“酒吧还不够吵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些你和姜文寰的对话。”图霖慢慢地解着扣子，说道。
“他别的都是胡说八道，但有一句话我觉得他说对了一半。”
“对于我，你真的看清楚自己的内心，最终决定了吗？”
图霖一连解了四五颗扣子，说到这里指尖微有凝滞。片刻后他就有些粗暴地将衬衣往两边拉开，露出光裸的胸膛和胸口上方凹陷下去的锁骨的轮廓。
但那一片皮肤并非光洁无瑕，当胸有一道暗红色的旧疤。
图霖拉住闵涵的右手，低头又看了一眼那道疤：“这是仿生制作时特意留下的，增强真实感。”
说完，他引着闵涵的手贴上自己的胸口。虽然早就知道那手是冰凉的，这一刺激并没有让他弹开，但肢体还是不由自主的紧缩了一下，脖颈上和锁骨的轮廓一时间越发深陷下去。
图霖推着那只手滑过自己的胸口，最后紧紧贴在心口的位置。
属于心脏的搏动感，透过皮肉传过来。
图霖叹息道：“闵涵，你知道那是什么的。”
闵涵无声地说了“那是”，但再也没有说下去。
“那是拟搏器，闵涵。”图霖道，“它制造出来的心跳平静时感觉很真实，但只要一运动就会发现，它几乎永远都是这个节奏，很少有时候会变快。”
“没办法，仿生人就是仿生人，不管有多智能，本身就是一堆零件，总有小破绽会露出来。回来的是我这么一个仿制品，只有我这么一个，而故去的人，永远也只会存在一个。”
“所以啊闵涵，你想清楚了，我是你想要的那个吗？”
闵涵的唇线抿得平直，半晌只是看着图霖，
图霖的心跳不变，但就他可以感受到的而言，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变冷变僵，即将变成埋在地下的一捧死灰。
突然，闵涵那只被图霖按住的手反拉住他的腕骨，把图霖拽得近了一步。
那双眸子透过镜片盯着图霖，闪现出一种坚决。
“回家，把一切都告诉你。”
图霖瞬间恼火：“你到底搞没搞懂？！我跟他之间差的远远不止冬眠的记忆文件！”
闵涵吼了回来：“我说回家！”
然后图霖就被闵涵拖着塞进驾驶座。
图霖没下去，只是赌气似的把车开得飞快，直到在一个红绿灯的地方停下，他左手撑着窗框，盯着窗外柏油路上的积水。
“我确定，”闵涵突然道，“现在确定，我很清醒地在跟你交往。”
图霖冷笑一声：“听起来够为难的。我难道求着你接受我？可以就继续，不可以就早点说。当初考到那个分数，要我当手下的主侧多得是！我是有多贱，死乞白赖地要跟着你？！”
他一脚油门踩了出去。
“你现在就像我的第一位主任上司，一副勉为其难善解人意的样子，真不知道他都解了什么。我本以为警局总会不同于职场，没想到再碰上这种人！”
闵涵不再说话。
而在下一个路口的红灯变绿的时候，白色的大车开始行驶得四平八稳。
图霖知道，他的身边人不会像他说得那么不堪。
这细雨，还是该死的温柔。
————
凌晨，凤鸣村。
专案组不辞辛劳连夜加班，刘处亲自带队来到这个鬼地方，开始再一轮的搜查。
本来应该是姜文寰负责的，但今天他请了公休假。刘处本来觉得姜文寰效率低下，越发按耐不住自己，早早就跑了过来。
法医和痕鉴技术队的人拎着工具箱打着哈欠跟在后面，也没力气发作了，就打算听着刘处的指挥做事，当一个取证的工具人。
出租屋从外面看上去挺小，似乎铲一层地皮带走都用不了两个小时，刘处越发相信姜文寰是效率低下了。
但当他再一开门，刘处立刻就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众人看着刘处在门口呆了好半晌，眼皮子差一点就要耷下来再也抬不起了。
他们意识到不对，跟着刘处的脚步朝里面望了一眼。
杂物——也就是彻头彻尾的垃圾，堆满了各个角落，整个屋子里充斥着一股发霉食物的恶臭，还混着落水管里翻上来的一言难尽的气味。散落的包括很多烟头、吃了一半翻在地上的快餐和泡面、用过的餐巾纸、空饮料瓶、吸毒用的插着吸管的饮料瓶，甚至还包括一些——用过的计生用品等等。
这不是个现场，这就是个垃圾堆。
唯二搜查过的房间刘处一眼就看出来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堆成了几堆，让出一条可以落脚的地方，垃圾里可能包含嫌犯dna的东西都被带走了。
刘处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姜文寰的动作这么慢。
李目太爱乱扔东西——也许也是故意的，那放置芯片的人就算在这里抽一根烟，只要随手一丢，也就隐没在其中。那么多的烟头，猴年马月才能鉴定到不是李目用过的哪一个呢？
更何况，也许那么多烟头里根本就没有，所有的都是白忙一场。而烟头验完了，还有餐巾纸等等排着队。
刘处眼前一阵眩晕。
身后众人却是对此满不在意，已经拿出了鞋套准备进现场了。
一个年轻技术员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特意往刘处手里塞了一双鞋套：“刘处，别忘了。”
刘处攥紧了手里薄薄的几层塑料膜，硬着头皮道：“进去吧，一会儿搜完两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