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告别
蜡烛烧了近一半，池鱼在睡梦中被疼醒，她看了眼顾渊，见他熟睡，便悄悄起身，怕发出声音，于是光脚走在并不光滑的水泥地面上，来到正门口长凳坐下，摸着左侧肋骨处低声啜泣。
眼泪因苦痛而来，也能将苦痛带走，每次流泪的时候，总觉得身上的疼痛可以少上几分。
因为抱着池鱼，顾渊睡得很安心，可不知怎的，睡梦中有种空空落落的感觉，当他醒来时，发现身边果然是空的，他的心很慌，急急忙忙地要去找她。
月色透过窗户，洒进屋子，照在那个蜷缩的背影身上，顾渊低声：“小池。”
池鱼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她面色苍白，额头暴汗，明明很痛苦，却强挤出一抹笑意，让人觉得痛苦更甚。顾渊走过去，小心将人抱住，这才发现，明明出了那么多汗，可她的身体确实冰冷的，像是……
像是太平间里的尸体。
想到这儿，顾渊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没有吵到我。”
“今天谢谢你来，我虽然很笃定你一定会来，但当你真的出现时，我还是从心底觉得好开心啊。”
“是不是很疼？”
“还好。”
“我想听实话。”
头发被汗水浸湿，随意搭在脸上，池鱼环抱住他的腰：“胃里难受，肚子也疼，尤其是肋骨这儿，牵动到胸，整片都是疼的。”
“吃药了吗？”
“吃过了。”
顾渊将下巴抵在她头上，她有时身体会突然痉挛，除了抱得更加用力，也不知如何是好。
池鱼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没关系的，药物的作用终究是有限的，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我们去环游世界，好不好？”
“傻瓜。”我们永远不可能环游世界。
“即使没有顾家，我也可以照顾好你，给你好的生活。”
“我相信。”池鱼靠在他的胸膛上，听他有力的心跳声，那是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过了好一会儿，顾渊将人抱起，放到床上，她依旧蜷缩着，但似乎能慢慢入睡。
顾渊留下陪她一起操持葬礼，亲朋好友们都赶来凭吊过，池鱼和父亲一起将母亲下葬，葬在乡里的乱坟中。
众人对着坟头进行最后的叩拜仪式，等完成应有的仪式后，再机械般散去，做完人生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无论多么缅怀逝者，怀揣如何悲痛的心情，只要生者还想继续留在这个世上，该是以最积极的方式应对，无愧人生。
因为顾渊的到来，苏恩华和周宾两人在送完楚芳然最后一程后，悄声离去，没有过多纠缠。
池鱼站在坟前：“爸，你可不可以先走？我想多陪一会儿妈妈。”
女儿的很多事他都不理解，他很想问为什么要和顾渊分手？既然分手了，为什么他又突然过来？尽管心中思绪万千，但仍旧选择了尊重。
乡里的乱坟岗在树林里，周围都是灌木丛，道路隐隐约约地藏在杂草堆里。
池鱼回头，对上顾渊看着她的眼眸：“这么多年没回来，去看看他吧。”
草丛被拨开，现出一条由人为踩踏形成的道路，池鱼走在前面，顾渊跨着篮子，里面放着祭奠用的冥纸元宝，默默跟着。
顾渊的父母葬在一处，坟头很干净，明显常常有人过来打理。他拿出冥币和元宝点燃，瞬间烟雾缭绕。
池鱼默默退至远处的小山坡，坐在山坡上，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顾渊跪着，将冥纸一张张扔进火桶中，咬着牙：“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恨你。”
“日子苦一点怎么了？我又不怕苦。可你却走了，剩下我一个人，顾家给了我所有你给不了的一切，可我的心却永远留在了你离开我的那一年。”
“是不是我做的还不够好？所以让你没有信心。”
“你怎么可以为了我的荣华富贵，舍掉自己的命呢？”
“爸——”
“你这么做，去了下面，妈妈一定狠狠地骂你了吧。”
“她骂你是对的。”
“我这辈子，最恨你！”
……
冥纸元宝被尽数扔进火中，燃烧殆尽，顾渊看着火桶，可燃物烧尽后，火光渐渐熄灭，他擦了擦眼泪，朝小山坡走去。
灼灼日光，洒在盘腿而坐的女子身上，竟变得柔和起来，她周身闪着光芒，仿佛是个被太阳宠爱的公主。
“祭奠完了？”池鱼半眯着眼睛，没有回头。
顾渊坐在她旁边：“嗯。”
“你会恨他吗？”
“我……”顿了一会儿，却不得不承认，“我恨他！”
“笨蛋，那是因为恨比爱更容易放下，所以你才恨他。”
其实你比谁都爱他，比谁都遗憾，比谁都无可奈何……
见他默认，池鱼又说：“我们小时候是不是在这里放风筝来着？”
顾渊环顾四周：“嗯。”
“幸好，我的记性还不算太差。”
“你的记性一点也不好。”莫名地，发起小孩子脾气。
“虽然我的记性是差了点，但不是一直记得有个很重要的人吗？”
“那还不是和别人在一起了？”
他对周宾的事果然耿耿于怀，男人还真是小肚鸡肠！
“嗯……”池鱼沉思，“可能对我来说，你不是爱情吧。”
顾渊困惑地看着她，仿佛是请她确认自己的言辞。
池鱼挠头，思考该如何表达，想了一会儿才想到：“对我来说，你甚于爱情，所以我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但唯有你，我只希望你好。”
“我不会和其他任何人在一起，你也不能。”
“好吧，我答应你。”
顾渊将腿支起，抵在她的后背上，让她可以舒适地靠着，某人倒是也不客气，心安理得地倚靠着，闭上眼睛，享受微风吹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睛依旧闭着，突然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我会尽快解决完顾家的事，回到你身边。”
池鱼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该回去了，继续当好顾家的孩子，顾氏的总裁，拓宽商业版图，完成所有你想完成的事。”
“我不可能……”
“所以你是想放弃你父亲用死为你成就的今天吗？”
“池鱼，你是故意的，对不对？故意让我住在老宅，故意带我祭拜父亲，你想干什么？”
“我想你不要后悔。”池鱼表现得极度冷静，且神情坚毅，“如果你放弃了顾家，你会愧对生父，愧对他当年为你而死，更会愧对养父，多年教养之恩，倾囊相授，却换来你的背弃，不孝更不义。”
“我……”
“顾渊，承认吧，你放不下的，和我在一起，你会痛苦一辈子。”
“我不会。”
“我们都知道你不该为你生父的死负责，因为那是他的选择，也不需要为你弟弟负责，因为那是他的人生，可人终究是人，你没办法，所以在所有满是遗憾的选择中，被放弃的那个，可以是我。”
“我做不到。”
“哥哥，是我放弃你了，是我不要你了，是我太软弱，不愿承担你选择后带来的枷锁。”
“小池……”
“求你放过我。”
夏日烈阳，风也是灼热的，吹得人燥热烦闷。
……
本以为池鱼会和顾渊一起回来，可回来的只有她自己，池严很担心：“小顾呢？”
“他回去了。”
“那以后……”
“爸，我们没有以后了，对不起啊。”
“为什么呀？”
“就……性格不合。”最敷衍的理由。
“可你们不是还一起……”池严知道女儿这两天没有回家过夜，他以为她是和顾渊在一起，但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
“反正我们这次是真的分手了。”
“他是不是欺负你了？是不是对你不好？不管他是谁，爸爸去揍他！”
“没有，爸。”
“那你告诉爸爸是为什么呀？你什么都不说，爸爸会担心的。”
过了好一会儿，池鱼才挑选出另一个合适的理由：“他……家里不同意。”
“你约他家里人见面，爸爸去跟他们谈，要是嫌咱们家条件不好，爸爸可以保证以后绝不会拖累你们，不会要你们一分钱，现在不是流行什么婚前协议，爸爸可以和他们签协议。”
看着父亲焦急想办法的样子，池鱼忍不住抱住父亲：“爸，你别说了，我不要你委屈自己。”
“爸是不是给你拖了后腿？”
“没有。”池鱼的眼泪大颗大颗往外蹦。
“我女儿这么优秀，是爸爸对不起你。”
“没有，真的没有。”
池鱼终究没有说出有关于顾渊的过去，她觉得对他来说，忘记过去的一切，未来才会是光明的，而他的过去，越少人知道越好。
葬礼过后的很长时间，池鱼都呆在家里，公司那边她请了长假，却始终没能下定决心，做最后的告别。
白天，池严会出去工作，她便一个人在家种花，她把顾渊家院子里的空地开辟出来，撒上向日葵的种子，期待将来开花的样子。
很快迎来盛夏时节，酷暑难消，倒是门前的花草长势越来越好，更为神奇的是，她竟真的种出了一直想要的七色玫瑰。
那是如同雨后彩虹般的色泽，七色分明，却又似乎相互交融，如同彩虹般，给人无尽希望。
池鱼喜极而泣，抱着盆花又哭又笑。
等池严回家后，她迫切地和爸爸分享这一喜讯：“爸，你说是不是妈妈在天上看着，才让我种出了彩虹玫瑰？”
“一定是的，她在告诉你，人生只要不放弃，到处都是希望。”
“我觉得妈妈好像还在我身边。”
“小鱼，爸爸觉得人生是充满希望的，如果你能把希望带给所有人，一定很有意义。”
“爸……”
“我想妈妈也不希望你一直沉湎于过去，她一定希望自己的女儿好好生活，成为她想成为的人。”
“可我……”
“去把希望带给其他人吧。”
不得不承认，七色玫瑰盛开的那一刻，池鱼的心动容了，她原本晦暗的人生，似乎透进一丝光亮，她开始觉得也许她的人生还有其他可能。
她想要把这代表希望的七色玫瑰带给每一个人，也将希望带给每一个人。
又过了几天，池鱼和楚乾打电话询问郑依依病情时，顺道问起顾渊的近况，得知最近顾氏资金链遇到问题，本来约定要注资的闵家不愿注资，顾氏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
“顾总这次怕是很难，因为和程家闹僵，很多合作商纷纷选择占边程家，供应链出了很大的问题，资金链也断了，现在只能期待闵家的注资，可是……”
“可是什么？”
“闵家……”楚乾想了好久，还是忍不住说，“要联姻。”
池鱼记得闵家的那位小姐闵霜，落落大方，彬彬有礼，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
“他……不同意吗？”
“顾总怎么可能同意呢？”
“他总是要结婚的，我觉得闵小姐人挺好的。”
“她人再好，也不是你啊。”
“你多劝劝他，试着给别人一点机会，也许他会喜欢的。”
“你和顾总真的不可能了吗？”
“我找你问关于他的事，不要告诉他。”
“你这又是何苦？”
“明知道不可能，还是不要勉强的好。”
和楚乾聊完的第二天，周宾就来找她，明面上说是来看她。
两人并肩走在石子路上，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种着水稻，静待秋收时节。
路两边是各种白色和黄色的小花，迎风飘荡。
周宾说话，池鱼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
聊起工作，周宾说：“我之前去了顾渊的公司，去了以后才发现那是他的公司。”
看出他的泄气，池鱼劝解：“顾氏挺好的，你不用因为我和顾渊的关系，而产生别的想法。”
“不重要了，反正现在也离职了，换了其他地方。”
池鱼觉得很无奈，但也不想和他争执，也不想改变他人的想法，只说：“你开心就好。”
“我的新老板是闵家，最近听说闵家要和顾家联姻了。”
“嗯。”
“不过顾渊不同意。”
“那是他的自由。”
“他应该是为了你吧。”
“为什么他就不能是为了他自己呢？因为不喜欢，所以不愿勉强。”
“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没有深爱的人，和谁结婚都一样，不像女人，不喜欢将就。他之所以不愿意将就，是因为你。”
“你不觉得这样说太片面了吗？”
“也许吧。”
在池鱼的印象里，周宾是有些固执，但现在似乎变得愈加顽固。
“听说你种出了七色玫瑰？”
这件事池鱼和同事说过，但应该不会有太多人知道，她很疑惑周宾怎么会知道。
“闵小姐告诉我的，她很喜欢这款花。”
说了这么说，原来这才是此行的目的。
“所以呢？”
“顾渊不同意联姻，所以得不到闵家的资金注入，而闵小姐很喜欢七色玫瑰，她想要买下七色玫瑰的专利，如果你同意，闵家可以立刻给顾氏注资。”
“这就是你来看我的目的？”
“我是真的想来看你，只是闵小姐知道我和你认识，所以请我来问问你的想法，她说价钱随便谈。”
“千金难买心头好。”
“如果你不同意，我可以帮你回绝掉，只是……”
只是顾氏将不会得到闵家的支持，大厦如不维护，亦有倾覆之日。
“我答应了，不过我想见她一面，可以吗？”
“我帮你约。”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