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番外:齐舒年(2)
齐舒年坐在高台的龙椅上,看着下面跪着的王景,他想:可能这就是先帝所说的作为皇帝的无奈和不可为之吧。
泰和殿里的瓷器被摔的声声作响,那也是齐舒年第一次见嫡女的无礼和情绪失控。
肱骨大臣季牧忱在齐舒年私下面见他的时候说:“陛下,杜宇是您决定要留在山月关削弱杜家实力的。王家捐献了二百万石粮草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公主若不喜欢,您可以多赏她十几个面首,本来王家也是理亏。陛下,江山社稷为重啊。”
方子胥说:“陛下,王家这是藐视王权,等臣带兵把他家砸了,看他王景还敢不敢说这种狂妄的话。”
杨登旭说:“陛下,公主既然受万人所养,那就要担起自己的责任来。二百万石粮草是个大数目,没有这些粮草山月关失守,那咱们大齐不知道还要死多少士兵、死多少百姓、会有多少城池沦陷。公主若是不嫁,不仅会有任性的名声,也会有百姓质疑皇室的威严。”
齐舒年也迷茫了,他站在泰和殿的院子里,抬头看着月光。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私心,他不知道该听谁的意见,他也不知道自己夹在中间应该怎么做。
他问宋子怡:“宋子怡,你说公主该不该嫁?”
宋子怡跪下磕头:“奴才不敢妄议朝政。”
齐舒年苦苦的笑了,他说:“我记得有城东有一个破败的国公府,旁边是两处侯爵府都赏给大公主做公主府吧,就是离皇宫远了点,远点儿好啊,远点儿好啊。”
齐舒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无奈,最后他沉重的叹了一口气。
崇安三十二年, 四王爷齐今安联合西番人造反了,但是齐舒年早就知道了消息并且隐隐觉得自己的这个傻儿子被人算计了。
晚间泰和殿里只有,齐舒年,齐清,齐逾白,齐今安父子四人。
齐今安造反的理由很简单:“父皇眼里只有大哥,何曾有我这个儿子?!”
齐今安大声喊着,青筋暴起。
齐舒年问太子和三王爷,齐今安的事情要怎么处置。
太子略有心疼的看着自己的弟弟:“父皇,幽禁于王府吧。”
齐逾白冷哼一声:“大哥,四皇弟要是得手,咱们可就没有父皇了。父皇依儿臣看,父皇想怎么处置都不为过。”
“三弟,我并非不在意父皇。‘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四弟只是想得到父皇的爱。”太子循循善诱。
最高境界的善行就好像水一样。水善于滋润万物而不与万物相争,停留在众人都不喜欢的地方,所以最接近于道。善于选择地方居住处所,心胸善于保持沉静而深不可测,待人善于真诚、友爱和无私,说话善于恪守信用,为政善于有条有理,办事善于发挥能力,行动善于把握时机。
“大哥,这么说是觉得父皇自食其果了?”齐逾白反驳。
“三弟,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大哥,为君者,是要杀伐果断为好。”
“自己的父母兄弟也要杀吗?!”太子被齐逾白说的气到了。
“大哥刚刚说的漏了一句‘夫唯不争,故无尤’,正因为它与世无争,所以才不会招惹怨恨,所以没有过失,也就没有怨咎。水不争,可人是要争的。”齐逾白步步紧逼,“大哥读书不能只读一半啊。”
“三弟!你!”
齐舒年看着嫡子被说的哑口无言的样子,心里是怒火翻腾,冷冷一甩袖子:“齐今犯上作乱,贬至漠北关,西番使臣离开后就动身吧。”
夜间齐舒年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决定出去转转。
宋子怡引着灯走在前面,四十八岁的齐舒年披着狐裘走在后面。
他淡淡开口:“宋子怡,朕老了吗?”
不老的话,怎么老三和老四都蠢蠢欲动了。
宋子怡笑道:“陛下,您要是老了,那奴才不应该下任了吗?”
“五十多的人咯,半截子入土了。朝堂上的人精们大都站好队了,只等朕不行了,就像狼一样把朕的龙椅分食了。”齐舒年慢悠悠说着。
宋子怡说道:“陛下万岁。”
齐舒年瞥了他一眼:“油嘴滑舌。”宋子怡听了也陪着笑。
他小声的自言自语着:“如果传位给太子的话,他坐得稳这把龙椅吗?坐不稳又是一番血雨腥风。又或者说,太子真的像当皇帝吗?”
齐舒年仰天长啸:“就让朕再多当几年皇帝吧,总要让朕看看清楚朕的孩子都是些什么人啊。”
崇安三十五年八月二十五日,齐舒年五十一岁。
公主府被大火吞噬的消息传进皇宫的时候,是一个漆黑的凌晨。
齐舒年陪洛翩婉坐着马车疾驰到了公主府门前,往日雕梁画栋的公主府已经成了一片灰烬。
洛翩婉颤抖着大喊:“萋萋呢?你们都去给哀家进去找!快去!大理寺卿呢?查!给哀家查!是哪个不要命敢火烧公主府!哀家饶不了他。”
说着就开始痛哭,昏了过去。
白头白发的齐舒年守在满头白发的洛翩婉床前,他在想,如果当初没有把萋萋嫁给王逢就好了,如果不嫁给王逢就不会补偿给萋萋远离皇宫的府邸,如果不补偿那个府邸就不会有今日大火都快烧完了,消息才到宫中。
洛翩婉醒了的第一时间就要太子去查,她怕如果是别人的话会有所隐瞒。
齐舒年在处理折子的时候,好像突然想到什么,马上下旨让齐逾白进宫。
泰和殿里只有他和齐逾白两个人,二十岁的齐逾白跪在下面,笔直的跪着。
齐舒年问:“是不是你干的?”
齐逾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低低地垂着头。
齐舒年又问:“是不是你干的?”
齐逾白依旧沉默着,沉默的震耳欲聋,默认了齐舒年的话。
齐舒年双眼猩红,死死的看着齐逾白:“为什么?”
齐逾白看着上头的明黄色的龙椅笑了。
齐舒年用力拍着手下的龙椅:“就为了这么一个破玩意,你杀了公主府二百多人,还烧死了你的长姐?!齐逾白!你长姐平日里虽然对你也没有多亲,但也算的上是亲人吧?她做错了什么?她是挡着你的路了吗?公主府二百多人啊,齐逾白……”
齐逾白大声反驳着:“父皇你心里永远只有大哥,大哥那样的人怎么当储君?怎么当皇帝?!”
在齐舒年眼里齐逾白大喊的身影好像在和三年前的齐今安重合。
他跌跌撞撞的坐下,好像被抽干了灵魂般靠在龙椅上,没有力气的开口:“你下去吧。”
等齐逾白离开,齐舒年茫然的望着空荡荡的大殿,留下了一行泪。
第二天齐舒年下令给太子,公主府大火一事不必在查了。
太子匆匆来到泰和殿,没人知道他和齐舒年吵了什么,只知道齐舒年下令:“齐清,废除太子之位,终身幽禁于东宫。”
终身幽禁也是他当初为四皇弟没有求到的惩罚。
齐清三跪九叩:“谢父皇恩典。”
齐舒年看着齐清走出去的背影仿佛没有了以往的沉重,轻盈了许多。
如释重负般,走在了阳光之下。
而太后和皇后却不是这么想的,皇后大闹泰和殿,洛翩婉也昏了过去。
芙蕖宫里,洛翩婉问齐舒年:“清儿犯了什么错?”
齐舒年小心谨慎开口:“他性格太软难当大任。”
洛翩婉大口喘着气,盼香在一遍给洛翩婉顺气:“皇帝,你没有对我说实话,老婆子要死了你都要骗我,我是他的奶奶也不能知道真相吗?萋萋已经死了,清儿也被幽禁,你是要我老婆子死不瞑目吗?”
齐舒年看着自己母亲的样子,艰难开口:“公主府大火是逾白所为,他……”
“他要想那万人之上的位子。”洛翩婉开口,“原来都是真的……”
齐舒年听着洛翩婉的话,有些愣,什么是真的?
洛翩婉淡淡开口:“盼香,你去宣老三觐见。”
夜幕子时,皇宫大开宫门,芙蕖宫里洛翩婉靠在枕头上,齐舒年坐在洛翩婉脚下,齐逾白跪在地上。
洛翩婉淡淡开口:“‘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这首诗本是说江水碧波浩荡,衬托水鸟雪白羽毛,山峦郁郁苍苍,红花相映,便要燃烧。今年春天眼看就要过去,何年何月才是我归乡的日期?
‘因江碧而觉之逾白,因山青而显花之色红’。逾白是更加洁白之意,更有出类拔萃、心若明镜之义。老三,你不够洁白,倒是足够血红。明年的春天马上就要来了,可我的萋萋尸骨无存不知道还不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啊。”
洛翩婉死死看着床下跪着的齐逾白厉声问道:“皇位就这么好吗?好到你要伤害兄弟姐妹的性命!?”
齐逾白抬头回看向洛翩婉,眼里有血丝无数,还有眼泪打转:“奶奶,你只疼长姐,何曾有过我这个孙子啊。”
“当年皇后陷害你长姐的事,你忘记了吗?老三,你有娘疼,你娘为你筹谋前程。可是你长姐若没有我这个奶奶就烧死在了那年的夏天!”洛翩婉越说越激动,直直的咳嗽起来。
齐舒年连忙为洛翩婉顺气,洛翩婉平复下来接着说:“你小时候我哪次做了糕点不让盼香给你们送去?你和杨贵妃怕我下毒何曾吃过一次?老三,如果你只想索取不想给予的话,我就能做决定,这个皇位落不到你手里。”
齐逾白埋着头,一言不发。
崇安三十五年九月二十五日立冬,远在漠北关的齐今安有了一个女儿。
当这个消息传到重京的时候,齐舒年写下赐封圣旨:赐名念绮,封为嘉柔郡主。
崇安三十五年十一月十三日,重京下了第一场大雪,时年六十九岁的洛翩婉永远的闭上了眼。
齐舒年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思考自己的这一生,虽说皇帝之位是万人之上无人之巅,但是一直有母亲在,自己也不算孤身一人。
他这几十年为了江山社稷为了稳固朝政,亲手送走了很多人,如手足一般的兄弟、如父亲一般的师长,如兄长一般的亲信,还有陪自己一路走过来的宋子怡。
他也眼看着许多生命从面前流逝,前朝的大臣、后宫的妃子、宫里的下人,还有自己的儿女和母亲。
齐舒年沉重的闭上眼,梦里是一望无际的刺眼的白。
脚下是一片青色的大湖,他站在湖水上方,眼下是一片清澈见底。
湖里没有鱼,也没有倒影,只有一片片的涟漪。
有一辆车飘飘荡荡涉水而来,拉车的是一只白鹿和一头獬豸。
齐舒年坐上了车,然后在湖水中消失。
白鹿和獬豸腾空而起,在云雾中疾驰,不吃不喝,融入天际。
他见到了神仙,神仙腾着云笑的凄凉和压抑。
齐舒年想问他一些问题,他看见神仙的右手里有三条小鱼,小鱼都张着嘴巴吐出一连串泡,眼见无法呼吸。
一条小鱼说:“世间一切都有定律。”
一条小鱼说:“神仙断绝七情六欲。”
一条小鱼说:“选择只需遵从内心。”
神仙另一只手捻了捻自己洁白的胡须。他的眼珠中透着一点灰,似乎已经苍老了,老到不愿意理会凡尘的一切,老到看见方圆也就只是方圆。
他伸出手指一弹,齐舒年的眼前一片漆黑。
黑暗之外,有龙吟虎啸,仙鹤低鸣。有时听到泉水淙淙,有时又觉时间静止,只余风声。
梦里,齐舒年谁也没看到,没有看到自己死去的母亲,没有看到被火烧死的长女,也没有往日的兄弟师长,亦没有自己的心。
他看到了天地万物,看到了自己从未走过的大齐的每一寸土地。
他看到了天地中一望无垠的像一面镜子一般的青湖。
他看到了青色湖中倒映着的十六岁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