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为君赴鸿门(八)
无月明踩着夜色沿着剑门关的小路一路向上,在竹林入口处停下了脚步,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走了进去,几步之后,一道水波般的纹路浮现,无月明便没了踪影。mchuangshige
下一刻,无月明出现在了一片开得正盛的海棠花之中,这片花林很大,大到一眼望不到头,白里透着红的花瓣在夜色里同样显得妖艳。
“月明,上来坐。”
无月明正纳闷怎么夜里也能看见花的时候,孟还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无月明闻声望去,瞧见孟还乡一身青袍,正盘坐在竹庐顶上,而在他头顶上方,竟然有上百只发光的锦鲤像在水中一般游来游去,这是为什么能在夜里赏花的原因。
孟还乡瞧见无月明看着游动的锦鲤发呆,指了指身边的空位,微笑着再次示意无月明上来坐。
回过神的无月明跳上了竹庐,在孟还乡身边盘膝坐了下来。
“漂亮吗?”孟还乡指了指头上的锦鲤问道。
无月明又抬头看了看,只只锦鲤活灵活现地游动着,嘴边的胡须随着鱼身地摆动摇晃着,若不是没有水的波纹,他真的会以为自己现在正身处水底。
“漂亮!”无月明看着孟还乡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些小把戏罢了,将来你也会的。”孟还乡指着天上的鱼群画了个圆,本来各游各的鱼群突然整齐划一地排好了队,似一条长蛇一般首尾相接,转起了圈。
无月明看看孟还乡,又看看游得正欢的鱼,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孟还乡看出了无月明的心思,摆了摆手,整齐的鱼群四散开来,再次漫无目的地游了起来。
“孟道长,您为什么不让我去帮他们?”
竹林外,耀眼的光芒正从遥远的西边亮起,将二人的脸照得五彩斑斓,两人不由得朝亮光处瞧去。
片刻之后,光芒暗去,两人重新笼罩在白光鱼影之下。
孟还乡没有回答无月明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有没有看过你现在的模样?”
无月明不知所云,他朝孟还乡看去。
孟还乡又说:“那你有没有看过我的眼睛?”
无月明摇了摇头,孟还乡笑了笑转过头来,睁大了眼睛。
这还是无月明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孟还乡的眼睛,那是一双只有黑色和白色的眼睛,像是一滴墨自笔尖滴落在宣纸之上,肆意地侵占着这个本来只有白色的世界,却又在恰到好处的时候与白色握手言和,就像是一幅出自大师之手的水墨画,黑与白与灰和谐共处,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仿佛所有的光进入这双眼睛中都会失去原有的色彩。
“看清楚了?”
无月明点点头。
孟还乡伸出手在空中花了一个圆,一个圆形的水幕便出现在无月明的脸前。
“你再看看自己。”
无月明看了看水幕后的孟还乡,才将信将疑地看向了水幕,水幕之中是一张年轻人的脸,脸颊上有几道快要愈合的血痕,微蹙的眉头似乎很久都没有舒展过,而在一双剑眉之下,是一双和孟还乡一模一样的眼睛。
“这是?”
“大部分人都叫它百草霜目,”孟还乡抹去了水幕,重新眯起了眼睛,“木兰教的人则喜欢称它月魄苍瞳。”
无月明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有些不敢相信,好端端的,自己的眼睛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孟还乡看出了无月明的疑惑,接着解释道:“关于它的来历虽没有明确的依据,但这么多年下来,到也有几个说法,一说是焚尸入殓者多见,一说是杀人如麻者多见,但不管怎么说,都离不开生死二字,所以老百姓们多觉得这样的眼睛不吉利,还相传说这是因为焚烧尸体产生的灰盖在了眼睛上,才让这双眼睛变成了灰色。”
“孟道长,这样的眼睛很多吗?”无月明问道,若是这种眼睛到处都是,那外面的世界想必也并不太平。
“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如果说它少,现在你我二人还能坐在一起,若说它多,木兰教花几百年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圣女传人。它确实难得,但放在芸芸众生之中,倒也没有那么稀奇。”
“木兰教的圣女?”
“自木兰教的初代圣女开始,每一代的圣女都有一双月魄苍瞳,也只有木兰教的功法才能把月魄苍瞳的真正力量发挥出来。”
“这双眼睛还有特殊的力量?”
“据传木兰教的功法炼至极致可以打开生死之门,活死人肉白骨,重塑肉身都不在话下,甚至还可以创造生灵。”
无月明眨巴了一下眼睛,不敢相信这双眼睛真有这么神奇,“如果木兰教真有这么厉害的功法,为何不将所有拥有月魄苍瞳的人都寻去?”
“木兰教的功法想必和大多数功法一样,对天资的要求极高,既要有这双眼睛,又要有极高的天赋,这样人很是难寻,此外这功法女性似乎比男性更适合,纵观整个木兰教几千年的历史,也只不过有一两位圣子,其余的都是圣女。”
“那这眼睛除了木兰教以外难道就没些其它作用了吗?”
“到也不是,有些其它功法也可以发挥部分作用,就像我能发现你既不是妖也算不上人靠的就是这双眼睛。”
无月明瞪大了眼睛,他还记得自己被孟还乡倒吊在屋里的场景,“孟道长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眼睛变成这样的?”
“在亲眼见到妹妹死在我手上的时候。”
无月明眉头一紧,双手紧握,睚眦在朱玉娘身上撕咬的场景出现在眼前。
“不让你去帮忙,是因为还有些更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做。”
“那林子里……就不去了吗?”无月明有些犹豫。
“不去了,敌在暗,你在明,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始终会被牵着鼻子走,是时候转换下思路,破而后立了。”
“可是这样林子里会死更多的人。”无月明皱起了眉头,看向了孟还乡。
“我知道,”孟还乡也看向了无月明,两双同样发灰的眼眸对视在一起,一双带着愠怒,一双满是淡然,“我知道,但如果继续如此,死的就不只是剑门关的人。”
无月明没有再说话,孟还乡继续解释道:“来剑门关的人都有各自的理由,和睚眦也有各自的仇,我们这些人死了就死了,可其他人与睚眦无冤无仇,不该死在睚眦手里。睚眦给我们造成的伤痛,永远都不会消退,无论我们杀了多少睚眦,无论我们最终是否战胜了睚眦,这段经历永远都会烙在我们心上,要我们自己消磨。”
“有一百人经历过,那便有一百人受折磨,有一万人经历过,那便有一万人受折磨,所以在影响到更多人之前,让它终结在我们手里就好。”
“一只睚眦并不为惧,怕得是有人统领,现在是睚眦君王,一旦睚眦君王死后,下一个会是谁,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无月明点点头。
“这也是我要你去做的事。睚眦君王是我的老朋友了,我们斗了很多年,他的命是我的,剩下的那个就要交给你了,如果还有余力的话,不要让任何一只睚眦活着走出华胥西苑。”
“我知道了,”无月明点点头,“可是我们真的就不去帮他们了吗?”
“现在的你能完成我刚刚让你去做的事吗?”
“不行。”
“所以你需要的是时间,他们的任务就是帮你争取时间,你要珍惜。”
无月明不再答话,把自己蜷成一团。
孟还乡向无月明身边挪了挪,拍了拍他的脑袋,“比起看别人死,亲手送别人去死会更令人难过。我派他们出去的时候就知道他们一定会死,但我又能如何?这是一场战争,没有和谈,没有协商,只有不死不休,仁慈和善良对胜利没有任何帮助。”
“我明白了,孟道长。”
无月明站起身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笔直地跳下了屋顶。
院中的海棠在西边天上的七色流光照耀下更显漂亮,为了向无月明道别,它们努力地摆动着腰肢。
西山的光越来越亮,剧烈的灵力波动一路传到了剑门关,孟还乡头上的鱼群都模糊了起来。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孟还乡挥挥衣袖,天上的鱼群连同他自己都没了踪迹,只有满院的海棠还在摇曳着。
没了结界的保护,嘈杂的声响一股脑地传了过来,飞沙走石的撞击声,不凉城那边的喧闹声,睚眦的嘶吼声全都混杂在一起,真如人间炼狱一般。
这一夜后,修道者死伤一半,阵线后退五十里,不凉城宵禁三日,绝无一人言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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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胥西苑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时候,就悄悄地入了夏。
也许是落雁谷里的大阵坏了风水的缘故,晦暗的乌云早早地就盖住了天空,久久不见太阳让这个夏天少了几分该有的燥热,就连人都没了精神头,种地的不种地,经商的不经商,修道者也弃了修行,不凉城里仅剩的热闹地方,只有茶楼酒舍。
华胥西苑好像停在了战败的那天晚上,没有人记得他们战败了,没有人记得华胥西苑就快要崩坏,没心没肺的睚眦难得的体贴了一回,假装忘记了它们是胜利的一方,那夜之后就销声匿迹,再未出现过。
“落雁谷已经停工多日,工期延误了许多,不知还能否赶得上咱们的计划。”
慕临安站在阁楼外的长廊上,倚栏眺望,低沉的灰云弥漫在华胥西苑的上空,若是站在哪座高山上,说不定伸伸手就能摸到云彩。
“落雁谷还有多少人?”
阁楼里,桌上的茶水早已放地冰凉,坐在藤椅上的黎满堂用指尖沿着杯口一圈圈摩挲着,杯中的茶水荡着一圈圈的波纹,中央的几片碎茶叶被旋涡困住,滴溜溜地转着圈却脱不开身。
“除了咱们这几家的嫡系子弟外,没有一个散修。”
“决明子有意见吗?”
“他只是一具身外化身,华胥西苑的存亡与他没有多大关系,人手够就修得快些,人手不够就修得慢些,能不能修完他并不是太在意。”
“我们还有多少人手空闲着?”
“呵,就算咱们两个也去,还是赶不上。修建大阵这种事从来都不简单,宗门的护山大阵要几代人才能修好,更何况是华胥西苑里这种上古遗留的大阵。”
“没什么其他办法了吗?”
“他们连希望都没了,还有什么值得去做的?除开那些散修不说,咱们这几家的子弟里又有几个是真正不害怕的呢?不过是自小受到的教育让他们习惯了听从家族命令罢了。”
“穷乡僻壤里找希望,谈何容易啊!”黎满堂有些烦躁,放在杯口上的指头越转越快,杯中的茶水升腾起了热气,“晨曦和向晚的婚事安排起来吧。”
“你指望靠他俩的婚事冲冲喜?”倚在栏杆上的慕临安回过了头,“大部分人都只是看个热闹,谁会真的在乎他们两个过得怎么样?”
“总比现在什么都不做的好,把所有剩下的人都派到落雁谷去吧,能做多少事做多少事,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必须要站出来了。”
“拿他们两个做筹码,值得吗?我看他们两个可不像是愿意成亲的人。”
“这是他们从生下来就有的责任,他们没有理由拒绝。”黎满堂松开了手里沸腾的茶水,向后一趟,仙竹织成的藤椅“吱呀”响了起来。
“这些年你真是一点都没变,如果当初你不像现在这么冷血,铃儿说不定不会死。”
“说了我还有事要做,有仇要报,牺牲是必然的。”黎满堂紧握双拳,语气里多了几分愠色。
“你的仇是你自己惹来的,凭什么让他们替你去死?”
“孟还乡难道就不是了?这么多年来素梨人死了多少个?不都是他亲手派出去的?”
“你之所以来到华胥西苑,是因为你年轻气盛招惹了仇家。孟还乡之所以来到华胥西苑,是因为铃儿跟着你来到了这里。我之所以来到了这里,是因为我两个兄弟都来到了这里,我没有不来这里的理由。他帮你解决你的仇家,也因为你惹上了新的仇家,可现在你还是只惦记着你的事,黎家和慕家能在不凉城里有如今地位,不是因为我们是我,而是因为我们在华胥西苑这个没有老虎的地方,可他就是他,就算华胥西苑里没有素梨人,也会有志同道合的人愿意追随着他,素梨人只是个名字罢了,可你我呢?没了黎家,慕家,还会有李家,王家,你凭什么觉得自己比得上他?”
慕临安一直是个老好人的模样,可对面前这个相识了百年的兄弟,他的话里却没有留一丝情面。
有些时候,朋友愿意包容你,并不是因为你做的是对的,而只是因为你是他的朋友。
挨了训的黎满堂闭上了嘴,嘴边凌乱的胡须没了威严,倒有几分可怜。
固执的人难以改变不是因为他们分不清对错,而是他们固执于他们的固执。
黎满堂没有搭话,慕临安也没有指望得到回答,他扭过头去望向远方,在高高的阁楼上似乎能看到落雁谷中央那个逐渐重获新生的法阵。
“晨曦和向晚的婚事还是安排起来吧。”
慕临安似乎知道黎满堂会问他为什么又同意两人的婚事,抢先解释道:“年轻时候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现在我有了一个孙女,也只有这一个孙女,我如果死了,你就是晨曦的爷爷,我要你把晨曦安然无恙地带出去。”
沉默了许久的黎满堂终于开口说了话,嗓音低沉,“自己的孙女自己管。”
“轮单打独斗我打不过你,可论起杀睚眦,十个你也比不上我。我决定去帮帮他,连你的那份一起。”
细密的冰晶从慕临安撑在栏杆上的手掌处冒了出来,夏日里的热气撞在冰晶上,化为几缕白烟。
黎满堂看着慕临安的背影,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冒了出来,但很快就打着转儿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