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为君赴鸿门(六)
春日里的天气总是很好,无边无际的天空之上没有半朵云彩,数不清的星星汇成条条河流,缓缓地流转着。nianweige
如果没有西边山林里震耳欲聋的嘶鸣声,这一定会是一个安静祥和的夜。
密林之中蓬松的树冠挡住了漫天星光,伸手不见五指的林子里不知藏了多少睚眦,许是迟迟等不来进攻的号令,躁动不安的睚眦互相推搡着,时不时地传出几声嘶吼和肉体碰撞的闷响,一双双金黄的眼瞳在阴暗的角落里不住地摇曳,利爪在堆满落叶的泥土上抬起又落下,就像是用刀在细沙里来回穿刺,发出了让人抓心挠肝的沙沙声。
在离睚眦群只有几里的地方,众多修道者一字排开,各式的法宝围绕着各自的主人盘旋着,七彩的光芒与天上的星河交相呼应,与其说他们是在等候着兽潮的来临,倒不如说是一场道友们的联谊。
大家族组成的联盟为抵御兽潮开出了极其优厚的待遇,优厚到这些修道者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拍马来到了剑门关。
在华胥西苑里,这种能把修道者联合起来的大事件非常少有,平日里埋头苦修的男男女女们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就像是一群十几岁的孩子一同参加庙会,总有着看不完的新鲜东西和说不完的悄悄话。
与交谈甚欢的众人不同的,是站在正中央的黎向晚和陆义,还有穿插在人群中的素梨人。
“老陆啊,你说我们能撑多久?”黎向晚一脸凝重,这是他被赋予重任以来第一次率领众人与睚眦战斗,他还从未像现在一样害怕过失败。
“两天?也许三天?”陆义也一改往日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双手环抱于胸前,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瞪着远处幽暗的森林,仿佛能看到林子里蠢蠢欲动的睚眦。
“你们那个时候是怎么抵御兽潮的?”
“那个时候剑门关里惊才绝艳的大有人在,我在那些人里都排不上号。厉害的人多了,做起事来自然要简单一些。”
“他们都是从外面来的?”
“嗯,在华胥西苑这样贫瘠的地方生下来的人,只见识过生存的苦难,活下去是唯一的目标,让他们明白这些大道理有些太困难了,穷山恶水出刁民啊!”
“你们撑了多久?”
“撑了很久。”
“只靠这些外来的人?可误入华胥西苑的毕竟是少数啊,而且越来越少了,他们怎么撑那么久的?”
陆义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去之后才说道:“所以他们都死了。”
“都是这样的,”陆义拍了拍黎向晚的肩膀,“他们死了之后就轮到我了,我死了之后就轮到你们了,都是这样的。”
黎向晚看着陆义一脸正经地说这样的话,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别扭,他扭扭身子,把陆义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掸落,“你这话听着怪不吉利的。”
陆义咂咂嘴,大手在黎向晚胸口的衣服上蹭了蹭,嫌弃地用眼角瞪了一眼黎向晚,“什么不吉利,我这不是在阐述事实吗?你们这些氏族子弟啊,身上的包袱还是太重,要是月明那小子,我一说要上,那小子肯定‘嗷嗷’叫唤着就跟我冲上去了。”
“你这说的月明就像个傻子一样。”还是这个爱开玩笑的陆义更让黎向晚熟悉。
“傻子怎么了?他以后可是要继承素梨人衣钵的,不傻怎么行?”
“月明毕竟是月明嘛,全天下也只有这一个月明啊!”
陆义听到这沉默了,久久没有言语,眼底流露的只有担忧。
得不到回复的黎向晚看向了陆义,后者蠕动着嘴唇,轻轻地说:“但愿吧。”
黎向晚刚想再说些什么,却从陆义的眼眸里看到了三轮月亮,他猛地回过头去,在更遥远的西边山脉里,两轮金色的月亮从山脉之后缓缓升起,光芒比天上那轮银白色的下弦月还要耀眼。
刚刚还热热闹闹说着闲话的修道者大军此刻都没了声响,每个人都抬头看着天上的那两轮明月,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修道者们久违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渺小,这种体型上带来的震撼无关乎于修为,无关乎于心性,有的只是对生命本身的尊重。
那两轮明月从山后面完全升起之后,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个华胥西苑,一圈巡视之后看向了战场中央。巨大的眼睛眨了眨,随即一声钟鸣般的吼叫由远及近,穿过藏着睚眦的密林,传到修道者的耳中。
“全体准备!”
陆义厚重的声音在每个人的耳中响起,众人手中的法宝光芒大盛,汇成一条长龙。
远处睚眦君王忠诚的子民们听从了他的号令,争先恐后地从林子里窜出来,似洪水一般涌向东方。
陆义率先冲了出去,只留下了一个字。
“杀!”
七彩的长龙化作一根长矛刺入了黑色的潮水之中,潮水瞬间就被刺出一个洞,但很快就被重新填满。
多年之后再次出现的兽潮,终于正式拉开了序幕。
而在更远处的不凉城中,一盏盏灯光一个接一个的亮起。
今夜注定无眠。
慕家内院里,透着微光的轩窗内,慕晨曦正坐在桌前发呆,桌上放着几张信纸,还有一柄老旧的华胥刀。
信上写的东西慕晨曦看过了,可她一个字也不信。
黎向晚在信中说剑门关一切安好,他的职位是一个虚职,只是黎家为了让他赚些资历才让他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可慕晨曦不是聋子,也不是瞎子,剑门关地动静她看得见也听得到,黎满堂和黎向晚爷俩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黎满堂真的舍得让自己的孙子上战场,黎向晚也不会真的只为虚名去做这些事。
信上关于无月明的部分她则更是不信,黎向晚说无月明老老实实在剑门关跟着李秀才读书,甚至还大费笔墨,写了诸多细节,但写得越多就越显假,无月明怎么可能会放弃报仇,老老实实地呆在剑门关呢?
一想到这,慕晨曦咬了咬嘴唇,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信纸上,“男人果然都是穿一条裤子的!没一个人的话能信!”
慕晨曦推门来到外面,院中的几棵绿柳已经发了新芽,有几缕夜风吹拂着柳枝,隐约还能看到院子上方泛着莹光的结界,而透过结界能看到战得正酣的剑门关,在夜色之中也只有那一座山头被霞光笼罩,尖锐的爆炸声不绝于耳。
慕晨曦站在院中,与城里其他人一样,远远地眺望着剑门关。
良久之后她生气地跺了跺脚,抓着裙边毅然转身进了屋,嘴里还嘟囔着:“玉娘说的果然没错,男人都是坏蛋,只会害人担心,等你回来了,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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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在天亮之前落下了帷幕,睚眦的尸体盖满了整个山头,修道者的防线没有后退半步。
除少数几个受了轻伤的人以外,修道者联盟几乎全身而退。
首战胜利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华胥西苑,一时间“睚眦不足为惧,人族必将胜利”的言论成了每个人嘴里一直在念叨的东西,而作为被黎家推至台前的黎向晚也一时风头无两,当天就被叫去城里做了一次吉祥物。
参与那场大战的修道者也被视为英雄,他们回到不凉城后,等待他们的是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长长的队伍分列两侧,从不凉城西门一直排到城东,领头的黎向晚一出现,便受到了人们热烈的欢呼。
不过当事人可笑不出来,他远远地就看见站在第一排的慕晨曦,面若冰霜。
黎向晚一边笑着跟周围的人挥手,一边悄悄地往后缩,不知不觉间就藏到了修道者队伍的中央。
慕晨曦看着躲躲闪闪的黎向晚,突然笑了出来,只是这个笑容里可没有多少善意。
游行的队伍逐渐前进,黎向晚和慕晨曦也越来越近,老百姓异口同声地喊着两个人的名字,这种英雄归来,佳人等待的场面,看多少遍都看不厌。
围绕着黎向晚的修道者们也识趣地让开了一道路,让黎向晚的小心思付之东流。
慕晨曦穿着浮翠留丹的马面褶裙莲步轻移,大大方方地带着微笑穿过众人让开的道路,来到了黎向晚面前。
黎向晚干笑着环顾四周,起哄的人越发兴奋,他不敢直视慕晨曦咄咄逼人的眼神,只好摸了摸鼻子低下了头,“晨曦今天好漂亮啊!”
“谢谢向晚哥哥夸奖,”慕晨曦施施然行了一礼,随后踮起脚尖凑到黎向晚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什么时候文笔这么好了?一封信都能写出花来?”
“咳咳,我记得我那封信全是平铺直叙,没有半点修辞啊。”
“你的平铺直叙就是指鬼话连篇,信口雌黄吗?”慕晨曦笑眯眯嘴角上方是那双透着寒芒的眼睛。
黎向晚觉得再站在慕晨曦身边说不定会被寒气冻上,于是向后大跳了一步,伸出两指指向慕晨曦,义正言辞地说:“呔!虽然我和你很熟,但是你话可不能乱讲,坏我名誉!”
“你小点声!”慕晨曦向前一步紧逼上来,挥手打掉了黎向晚举起的指头,“你不是说你只是虚职吗?怎么只字不提兽潮的事?你还说不是骗我!”
黎向晚连连挥手,一副“我不是、我没有”的模样,“这怎么能叫骗呢?我只是没有说罢了。嘶,松手,疼。”
慕晨曦指头在衣袖的遮掩下悄悄攀上了黎向晚的后腰,使劲地拧了起来,丝丝寒意从指尖钻进黎向晚的皮肤,冻得黎向晚打了一个激灵。
“那月明的事呢?你还说不是骗我!”
黎向晚收起了笑容,严肃地说道:“月明的事可都是他亲自说的,他口述我笔录,一字未改,要骗也是他骗你。”
“他不会跟着你学会骗人了吧?”
“你这是哪里的话,我是觉得他和我是一样的人,但我们可是正人君子,骗人的勾当我们可不做。”
“他真的没有和你上战场?”
“当然没有,他要能来那真是帮大忙了。”
“可他不像是能安心呆在剑门关的人啊,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他了。”
“你们女人真的好奇怪,起初你喜欢他英姿飒爽,后来他打打杀杀你又不乐意,现在他不去了你反而觉得他怪,你不觉得你很矛盾吗?”
“哼!要你管!”慕晨曦的指头又掐上了黎向晚的软肉。
“疼疼疼,其实他确实没有呆在剑门关的心思,是孟道长让他留下,安心学东西,至于学得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是嘛。”慕晨曦松开了手,声音也低沉了下去。
黎向晚看着神色黯淡的慕晨曦,轻轻地叹了口气,对她说道:“我觉得你还是尽快见他一面比较好。”
“啊?为什么?我才不要见他呢!”慕晨曦一想起那日无月明冷淡的模样她就来气。
“如果不抓紧,可能真的来不及了。”
慕晨曦赶紧竖起一根玉指立在嘴边,“嘘,瞎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孟道长好像有点坏心思啊,总有种想让月明去做些什么事的感觉。”
“孟道长有他自己的考量吧,再说了那一定是什么要紧事,月明和咱们不一样,说不定有些事是非他不可的,就像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那种。”
“怕的不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怕的是‘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啊,你说他去到剑门关到底是福还是祸呢?若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被玉娘带回剑门关,是否也就不会经历这些了。”
“可是月明要是没有去到剑门关,说不定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晨曦,你有没有觉得有时候死真的是一种解脱?”
“当然不是……”慕晨曦从小受到的教导让她没有片刻犹豫就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可话出了口之后她才想起最近这几年经历过的这些事,见过的这些人,心里的底气顿时荡然无存,“你怎么也开始这么想了?”
黎向晚没有回答,眼珠转了转瞧了瞧四周的人,脸上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我们先走吧,大家伙还等着咱们呢。”
愣神的慕晨曦也回过神来,与黎向晚并肩走去,笑着向人群挥手示意。
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悲伤的话题本就不该被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