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城外有瘦虎(六)
人这种动物,只要不是单独一个,那么无论在怎样困苦的环境里都能找到享乐的法子,尤其是在有男有女的时候。
所以饶是睚眦这般凶残,华胥西苑里遍地都是恶人,不凉城里也有不少夜夜笙歌的酒馆牌坊。
人一旦多了,就一定有其中一部分人会想方设法的想要活得比其他人更好来满足自己的好胜心和虚荣心,因此便有了阶级。哪怕在华胥西苑这样的小世界里,也会有上流家族与贫苦百姓之分,也会有腰缠万贯的富商和食不果腹的流民之别,所以在不凉城里,有富丽堂皇、出入皆贵客的茶楼,自然就会有临近臭水沟、门外躺满了醉汉的简陋酒舍。
不过就算再简陋的酒舍也会在门口挂一盏红灯笼,告诉所有无家可归的人,只要你付得起酒钱,这里就是你的家。
月亮才刚上树梢头,早上赚了不少银子但是不知怎的就受了一肚子气的刘显名就已经在酒舍里喝了不少酒,不过看起来他似乎喝得并不是很满意,因为此刻的他手里的酒樽正和桌子亲密交流,砰砰作响,他口齿不清的叫唤着:“小翠呢?小翠呢?快叫小翠出来见老子”。
酒舍里坐着的都是道上混的熟人,这也不是什么高雅的地方,大家都是来找乐子的,难得有个喝大的,倒也乐得看刘显名的笑话,所以并没有人出面制止,小二更是怕惹麻烦,除了倒酒以外就躲得远远的。
一位已经不算年轻的女子掀开连着后院的门帘,脸上画着的浓妆也遮不住岁月的皱纹,边走边整理着有些凌乱的衣服,快走到刘显名身边的时候,原本不耐烦的表情瞬间转了一百八十度,仍旧颇有几分姿色的脸上又挂上了勾人的笑容,这女子想必就是刘显名口中的小翠了。
“诶呦,这不是刘大人嘛!”小翠顺势倒在了刘显名的怀里,提起酒壶将撒了一半酒的酒樽添满了新酒,翘着兰花指捏起酒樽递到刘显名的嘴边,“刘大人可是好久没来见奴家了,今儿可是有什么喜事?”
见到小翠出现,刘显名凶狠的脸上竟也露出了怀春少年般的痴笑,把小翠紧搂在臂弯,低头喝光了小翠递来的酒,还意犹未尽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小翠捏着酒杯的手指头,然后一仰头,轻哼一声,满是自豪:“昨儿我干了一票大的,赚了不少银子,自然要来见见我的小美人。”
小翠悄悄的在裙边擦了擦刀疤脸舔过的手指头,听到刘显名干了一票大的,刚刚擦干净的手又抚上了刀疤脸的胸膛,“呦,奴家何德何能劳烦刘大人惦记啊!只是不知刘大人说的这票大的是指?”
刘显名抱着小翠的胳膊紧了紧,“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事,不过就是杀了一头十二根骨节的睚眦罢了”。刘显名在华胥西苑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深知十八根骨节的睚眦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十二根骨节的虽说也少见,但每隔几个月就有人猎到,虽也招人妒,但还不至于引来杀身之祸。
小翠一听刘显名杀了一只十二根骨节的睚眦,立马来了精神,忙给刘显名添酒,把酒樽递到刘显名嘴边,“奴家还是第一次见有人能杀了十二根骨节的睚眦呢!我看那些打了一辈子猎的都没几个能活着见过十二根骨节的睚眦,更别提杀一只了,刘大人年纪轻轻就杀了一只可真是厉害!这怪物身上的宝贝能换不少华胥刀吧?”
在这地方喝酒的多是些以杀睚眦为生的猎人,听小翠这么说自然都有些不开心,但又都知道小翠就是说些场面话,跟她较劲反而丢了脸面,自然将这仇记在了刘显名的头上。
刘显名听了小翠的话心里是开心至极,他的虚荣心在此刻得到了满足,无人分享喜悦的孤独感和在家中受到的憋屈此刻都得到了释放,胡子都快翘到屋顶上去了:“那是自然,那东西身上的宝贝不知道有多精贵!放心吧,我的小美人,少不了你的。”
刘显名说着就从袖里随手掏出五柄五字华胥刀塞进了小翠的怀里,小翠见刘显名这么阔绰,也笑开了花,任由他占点小便宜,还忙着给他喂酒。
旁边酒桌的人见刘显名出手这么阔绰,便知道这次恐怕是真的捞了不少好处,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声说道:“我说刘大胆,你不会又是出卖了兄弟,等睚眦把他们吃的差不多了才出手,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吧?”
“你放屁,我刘大胆什么时候出卖过弟兄!”刘显名此刻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哪能听得进这种话,顿时怒从心生,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指着那人大骂道。
说话那人也不害怕,哈哈大笑道:“我看你刘大胆是不是有些时日没照过镜子了,都忘了自己脸上还有道疤了。”
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刘显名听到那人提到自己脸上的疤,本就因为喝酒而通红的脸更红了,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张嘴辩解道:“我那是……”
话音还未落,另一桌上又有人说:“你们还不知道吧,刘大胆现在的兄弟可是一群毛还没长齐的小娃子,我觉得刘大胆再不是人也不会连小孩子也出卖的,所以这次我站刘大胆这边,你们说是不是啊?”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还有人附和道:“我看也是,刘兄弟这种为兄弟两肋插刀,义薄云天的人怎么会出卖小孩子呢。”
大家伙笑的更欢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你的意思是刘大胆带着一群小屁孩儿宰了一头十二根骨节的睚眦?我说刘大胆啊,你走狗屎运捡着钱了就直说捡着钱了呗,我们既不会说你是偷的,又不会笑话你,你何必说你带着一群小孩子杀了一头睚眦呢,你不会是半个月都没出过小翠的被窝,香糊涂了吧?哈哈哈哈!”店里的小二闻言都笑了。
在一旁看热闹的小翠见那人竟把玩笑开到了自己头上,便朝那人啐了一口。
刘显名则气地跳了起来:“什么小娃子,那明明是一群小畜生,哪有小娃子胸膛开了口子能愈合,断了胳膊还能长回来的,分别就不是人,我用畜生打畜生,怎么就不行了!”
众人听刘显名这么说,那更是不相信了,每一桌的人都在指着他哈哈大笑。
刘显名此时也是百口莫辩,他说的每一句明明都是实话,可是别人就是不信,他总不能现在去山里带一个过来当场砍几刀证明自己是对的吧,只能干着急的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转着圈地指着周围酒桌的人骂娘。
“你说那小娃子们能断肢再生,可是实话?”就在酒馆里一片混乱的时候一个男人从后院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来者人高马大,英气十足,剑眉星目,真是一个美男子,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左袖空空如也,竟是断了一只胳膊。
众人见到来者顿时不再吵闹,刘显名见到来者,也是面露怯色。
来者又问了一遍:“刘显名,你刚刚说那小娃子们断了胳膊都能长回来可属实?”
刘显名酒壮怂人胆,挺起胸膛回答道:“当然,我养了那群小娃子们四五年,要不是那群娃子不对劲,我能花这冤枉钱吗?”
以刘显名抠抠搜搜连酒钱都不愿意多出一个子儿的性子,这话便颇有说服力。
只不过来者还是半信半疑,再次出声说道:“刘大胆你要敢再骗我,下场你可知道,我能在你脸上砍一刀,就能砍第二刀,这第二刀下手是轻是重我可就说不准了!”
这人话里的语气越来越强硬,到最后竟有了几分威胁的意味。
刘显名想起了什么一缩脑袋,圆脸藏在了胸腔里,但很快又王八探头似的伸出脑袋嚷嚷道:“贾为善,你那胳膊明明是自己学艺不精被睚眦咬断的,关我什么事,你在我脸上砍一刀,我还没找你报仇呢!”
贾为善一看平日里欺软怕硬的刘显名借着酒劲竟敢说出这种蹬鼻子上脸的话,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伸出唯一的一只手指着刘显名的鼻子开口大骂:“不是你个孙子胆小如鼠、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爷爷我能一个人留在那里被睚眦围攻吗?”
贾为善越说越气,说着就冲上前去挥拳欲打:“爷爷我今天就把你欠爷爷的债讨回来!”
众人见状都涌上来劝架,酒场上骂两句是常见事,但是真在酒桌上动了手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所以一群人围着贾为善,另一群人围着刘显名,把两人隔离开来。
刘显名知道只要在酒舍里,贾为善就动不了手,所谓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他在人群中一跳一跳地冒出头来挑衅贾为善:“你过来啊,爷爷我就在这等你呢,你想打爷爷你倒是过来啊,怕了?是不是怕了?”
刘显名酒上心头,贾为善可滴酒未沾清醒的很,但正是清醒才没办法真的在酒舍里对喝醉了的刘显名做些什么,只是此时认输又薄了自己的面子,正所谓人活脸,树活皮,这里的人传出一句闲话都够贾为善几个月睡不好觉的,更何况现在酒舍里还有这么多的人,让他现在骑虎难下,打也不是,走也不是。
不过上来劝架的又有几个是省油的灯,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真要拉架,把其中一个架走或者把两个人都请出去让他们自己在酒舍外一决胜负都可以,但是他们一个个的脸上都挂着坏笑,就想看二人的笑话,嘴上喊着“不能打架”、“打架伤和气”之类的,但是就没有一个是真的去拉架的,只是站在二人中间,甚至还有几个人在两人背后偷偷的推几把。
小翠是个明眼人,看出了贾为善的尴尬处境,走上前去把刘显名的胳膊藏进了自己的怀里,小嘴凑到刘显名耳边,把酥到骨子里的声音送到了刘显名的耳朵里:“刘大人,奴家才刚见到大人,还没和大人好好喝几杯酒呢,这夜色可不早了。消消气,消消气嘛。”
小翠这边刚安抚完刘显名,又转头对贾为善做了一个万福,开口说道:“贾大人大人有大量,这进了门的都是客,贾大人不看在奴家的面子上也要看在这酒舍老板的面子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莫要伤了大家伙的和气。”
说罢还跟贾为善偷偷使了个眼色。
小翠这话刘显名听了极为受用,冲着贾为善挥挥手:“爷今儿还要陪小美人呢,懒得和你见识,快走快走,别打扰爷快活!”
贾为善见着小翠打眼色,心思转了几圈,当下对来拉架的众人拱拱手,说道:“既然小翠姑娘都这么说了,鄙人也就不再叨扰各位吃酒了,让各位看笑话了,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说罢他也偷偷撇了小翠一眼,后者轻轻挥着手绢示意他快走。
贾为善冷冷地看了一眼抱着小翠肩膀正拿下巴看人的刘大胆,对着众人又赔了几个笑脸,便转身出门走了。
酒舍里的众人本来就是奔着看热闹来的,如今架没打起来,乐趣没了一半,兴致索然的各回各桌。
刘大胆见贾为善主动离去,酒意上头的他真以为贾为善是怕了自己,只觉得此刻自己好不气派,是谁杀了十八根骨节的睚眦?是谁让整个酒舍的人都嫉妒?是谁让平时牛气冲天的贾为善都吃了闭门羹?是东城里的那些名门子弟吗?是那些成名已久的老江湖吗?
都不是,这人可是他刘显名啊!
今日刘显名是真的显了名,他想到自己再攒一些钱就可以去东城区买一间小院子,还能疏通疏通关系让自己去那些大家族里当护院,说不准还能找个漂亮丫鬟做妻子,从此再也不用和外面山里那群小怪物一起与睚眦拼得你死我活,那贾为善当初在自己脸上留了一刀,像是斩了自己一半的面子,今日自己也终于让贾为善吃了一次亏,心口里那团浊气此刻终于吐了出来,现在好不痛快。
刘显名一步高高抬起迈到了桌子上,一手端着酒樽,一手振臂一挥:“诸位,方才之事是我与贾为善二人的事,没想到竟败了各位的兴,这样,今晚所有的酒钱我都包了,各位敞开了喝,我先敬一杯给大家赔个不是!”
刚坐下的众人听见刘显名要包了今天晚上的酒水,又都站了起来,喝了酒的人就喜欢参活这种热闹的事,于是不管是认识刘显名的还是不认识刘显名的,都围在刘显名站着的那张桌子旁,举着杯里的酒大声地喊着刘显名的名字。
刘显名站在桌上看着桌子旁围在一起大声呼喊自己名字的人们,万丈豪情从胸中荡出,眼眶也悄悄的泛起了红。
哪个少年没有一个英雄梦?哪怕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这酒场上。
刘显名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都没有第二次机会像今天一样风光了,轰饮酒垆,吸海垂虹,这是他小时候听侠客传记时的梦想,但随着年岁的流淌深埋在了过去,没想到今日又被挖出来的时候,竟还如幼年时一样的熠熠生辉。
小翠在人堆外看着人群中间站在桌子上抬头喝酒的刘显名,觉得今天的他和往日有些不一样,往日里的刘显名活得小心翼翼,不在人前出风头,对待别人的嘲笑和挤兑也总是赔着笑脸逆来顺受,就算是脸上挂着那道长长的吓人的刀疤也没有给他增添哪怕一丝丝的威严,可今日刘显名都敢站到桌子上面跳舞了,就算是有今日喝了很多酒的原因,但换做往常,借刘显名八个胆子他都不敢这么做。
是什么给了刘显名挺直腰杆的底气呢?
“就当是酒吧!”小翠心想。
毕竟今夜这一间酒舍里所有的灯都是为刘显名一人而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