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世事也无常
夜深，云深，林也深。
篝火燃着了，火堆中的树枝被不停拨弄着，吱吱作响。
当酒壶空了，话也就说开了。
“楚兄弟，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张镜潭叹息一声，已将魔教众人如何聚在张家酒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叙述出来。
“想不到十余年前那个作恶多端的魔教，竟又回来了！”张镜潭不禁冷汗涔涔。
楚天涯淡淡道：“这么说来，他们聚集在此岂非是有意围堵我？”
“我只听见他们说，是个什么宗主在发号施令，特意绑了店家所有伙计，却不知是不是要对付你？”张镜潭小声道。
“若只是为了打劫财物，料想魔教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倘若是为了阻我，大概能说明一件事。”楚天涯接着说道。
张镜潭抢下话头，“说明了——你现下追查的永安口一案定跟他们脱不了干系。”
楚天涯看似无奈地摇摇头，笑道：“目前我想不到更好的解释。”
“那便是了，魔教意欲挑起一字门和神拳帮血战，从而坐收渔利，便有机会在神州重建山门。”张镜潭有些惶恐。
楚天涯摆出一副奇怪的表情，似乎并不明朗，“可我总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若是在此地专门阻我的话，以当夜的情形来看，我倒觉得我们脱身得也太过容易了。”
张镜潭若有所思道：“莫非他们也不曾想到，那夜竟会有个醉汉前来搅局，而且那醉汉似乎也与魔教有些纠纷。看得出来，跟其中某些人的关系还非比寻常。”
楚天涯道：“张兄可猜得到，这个醉汉是什么来头？”
张镜潭道：“瞧得出他一身正宗的少林功夫，应该确是出师少林。可是少林寺已经封山闭寺十二年之久，早已不在江湖上走动，又怎会平白无故出来这么一个高手。”
楚天涯正色道：“没错，家师曾说过，当年少林寺参与屠魔大战之后，深感佛门弟子杀孽过重，与佛理相悖。于是他们召回所有弟子，又关了山门，彻底隐居了起来。就连十年前神州武林掀翻朝廷这样的大事，也不见少林寺参与其中。”
楚天涯接着道：“看少林寺封山之意如此坚决，自然不会再主动涉足江湖。那那个醉汉……”
“慢！”
张镜潭灵机一动，“我想到了一个人，他一身少林功夫却又不是个和尚。恰好也是十二年前，他孤身叛出少林，之后便销声匿迹。”
“你是说……”
张镜潭跳了起来，有些兴奋道：“是他，那个号称少林两百年来武学天赋第一的人，被达摩院首座破格收入座下，也是少林寺唯一一位俗家弟子……”
不由他说完，楚天涯已经开口。
“你说的是，风世遗！”
“没错。”
风世遗，一个生来就无比悲伤的名字。
他并不姓风，他没有姓氏，没有家，风是他悲伤的身世。很久很久以前，一场百年难遇的风暴席卷了少室山下的村落，当狂风卷着暴雨，就像死神挥舞着无数的长鞭，将大地劈裂。当年还是襁褓中的他，便是被滚滚而来的泥石流带到了少林寺的山门外。天道无情，已将他生长的村庄、亲切的家人彻底夺走，于是他成了一个被世间遗弃的孩子。他的授业恩师将他唤作“世遗”，但又从小告诉他
——就算整个世间将他遗弃，也绝不要放弃自己。
“这风世遗当年尚在襁褓之中，被洪流卷到少室山山门外的溪边，恰好外出救济灾民的达摩院首座——空明禅师发现了他，将他带回寺里。那年恰逢灾年，各地食粮短缺，少林寺还要赈济灾民，早已是揭不开锅的状态。全寺上下为了这个孩子不知废了多少心力，这才让他活了下来。”张镜潭聊起这段武林旧事，眼中柔情无限，似是亲眼所见。
楚天涯憧憬道：“风世遗长于少林这事儿我倒有所耳闻，只是不知背后还有此等艰辛。后来呢？”
张镜潭道：“后来，风世遗在寺里成长，与那些和尚师傅们同吃同住。但传闻他性格粗犷放浪，藏经阁里的佛经是半个字也看不进去，对武学倒是颇有天赋。空明禅师本就是个豁达开朗的佛门高僧，知道他心在俗世、与佛法无缘，便让他跟师兄弟一同练功，却没有要他剃度。”
楚天涯拍手叫好，“妙哉！都说神州武林门户之见颇深，这风世遗若没有剃度，自然也就算不得少林弟子，竟也能一同修习少林武功。这空明禅师如此气度，果非凡人！”
张镜潭道：“不止如此，这风世遗是少林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各种拳脚兵器，总是一看便会、一学便精，深得空明禅师欢喜，便在16岁那年被破格录入达摩院，成了空明禅师的关门弟子。”
“达摩院号称是少林武学的至高学府，一个不剃度的俗家弟子能有此荣幸，实在难能可贵。”楚天涯目光忽而暗淡下来，叹息道，“若是今日之少林还能开门迎客，我此刻真想立即上山，一睹曾经那武林泰山北斗的风采。”
张镜潭继续说下去，“再后来，听说风世遗武功大成下了山，随后又在南疆、蜀道一带干了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传说他嫉恶如仇，办事也乖张得很。有一次他擒住了南疆部族首领——【食人魔】孟凉，便将他脱了个精光、全身涂上蜜，绑在一架木筏上。这木筏顺着水流走遍了南疆各个村落，一路上蜂也蛰他、鸟也啄他，直叫他生不如死。当地百姓看到这恶霸被如此羞辱，个个欢呼雀跃，都追着水流放声高歌，最后望着这木筏一直漂进了死水洞，便再也没有出来过。听说那洞里全是吃人的鱼，想必他也已葬身鱼腹。自此，风世遗的威名传遍大江南北，江湖上的人对他是又敬又怕，背地里叫他作【少林疯子】。”
“原来【少林疯子】的称号是这么个由来。妙哉！”楚天涯笑道。
张镜潭道：“后来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
楚天涯脸上那股子轻松的表情忽然间凝固，如果他不曾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或许他真的可以听着这些有趣的故事，继续放心的笑下去。
他不得不接下去，“我知道，再后来，就到了震惊神州的屠魔大战。少林、武当为首的名门正派，歃血为盟，要一举歼灭魔教。而包括我师父在内的大多数武林前辈，也都不可避免地卷入了这场纷争。”
“说到风世遗，就是此时失踪的，从此人间蒸发、了无音信。”张镜潭叹了一声，缓缓道，“据说他为了一个女人，在少林遭遇强敌之时临阵脱逃。以至于太湖一役，达摩院死伤过半，首座空明禅师以八十三岁高龄力抗十魔，最终因年老力衰，身中四十余刀，吐血而亡。”
楚天涯再不能轻松说话，“空明禅师如此高风亮节，死于魔教之手，真是可惜。”
说罢，长叹一声，又开始说道：
“倘若那夜我们见到的醉汉真是风世遗，想必他也没能如愿和那个女人长相厮守吧。说不定，他也在懊悔当年犯下的那个错误，愧疚和不安仍在每日每夜地折磨着他。毕竟那么疼爱他的、如父如母的师父，还有那么多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弟，都是因他而死。这种事情，换做是任何人都无法接受吧。”
听及此处，张镜潭眼角泛起微红，仿佛又想起些什么。
他回过头去，躲过了楚天涯的注视，轻轻道：“当年那句【少林疯子】不过是句调侃，没想到如今他已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当真是世事无常。”
楚天涯叹息。
“说是世事无常，却也是世事之常。”
酒壶已经空了，他们却都想再饮一杯。
然后酒就来了。
“你们看看，这是什么？”
石小钰不知何时出现，已站在他俩身后，两只手各提一支褐色的酒袋，轻轻地丢到他俩怀中。
楚天涯一把揭开酒塞，香味立即弥漫。
“好酒！”
“小钰姑娘，你不是早就困了，怎么还没睡呀？”张镜潭笑道。
“本来想睡来着，可我刚闭上眼睛，就听见你们说故事，立马我就不想睡了。”石小钰将先前盖在身上的小袄揉成一团抱在胸口，像抱着一只布娃娃。
她赶忙凑到两人中间，饶有兴致地道，“你们还打算聊些什么？我也要听。”
张镜潭好像没有理会她，继续言道：“倘若是风世遗，那便说得通了。想当年，屠魔大战前期，风世遗在湖广两地歼灭了不少魔教教众。那夜想必魔教旧人认出了他，自然是要跟他不死不休的。”
“可惜当时情形太乱，我们急于脱身，也没听清楚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那倒无妨，只要我们继续追查永安口，总能够从这一条线索里探到魔教真实的阴谋。至于风世遗，已经是江湖的旧怨，想必跟此事没有关系。”
楚天涯刚想回话，不自觉身子一颤，原来是石小钰的脑袋“哐当”一声枕在了他右肩肩头，人似已睡熟了。想来是林中夜深人静，故事又没有想象中有趣，这个姑娘也就只好欣然入睡了。
眼见此景，张镜潭自觉起身，轻声道：“我去后面看看，你们休息下。”
然后比了个向后的手势，不由分说，人便走开了。
楚天涯此刻也不敢动弹，只是小声嘀咕：“这小姑娘，怎么夜里睡得如此死沉死沉的。”
说罢，嘴角莫名上扬，有种说不出的欢喜。
他不禁回想起这三天三夜的经历。
下山的第一夜，尚且只有自己在途，不敢休息，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到了今夜，他已多了两位贴心的伙伴，不再是独自一人。
此山之后，便是举世闻名的万里【横江】，江的尽头，永安口便在那里。
目的将近，楚天涯笑了笑。
“或许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