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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大漠沙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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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已住,烈日荼毒。

    此刻正午已过,是一日之内气温最高的时候。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上,气浪层层蒸腾起来,天地万物都随之扭曲。

    车轮印记还能依稀辨认,楚天涯座下骏马狂奔,生怕风沙再起,将这唯一的痕迹掩盖。

    “他们到底要将那女子带去何处?”他神色慌张,倘若有无辜的人在他眼皮底下逝去,但凡有一个,无论是谁,他都将悔恨终生。

    四下寂静,除了马蹄声和自己的喘息,他什么也听不见。

    半刻钟前,车辙印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可他还在向前奔。他固执地坚信,铁车一定是往这个方向去的,他就是有这样的直觉。

    楚天涯的直觉是很可怕的。

    慢慢地,两排清晰的车辙印渐渐浮现,他果然猜对了,马上就要追上了。不巧的是,那个极限也快逼近他了。即便追的上,对方底细不明,又有几分把握可以全身而退,他不知道。

    马已累得泣血,铁车的速度却丝毫不减,好像拼死都要赶往某个地方。

    车架前的男人身材魁梧,双臂厚实有力,纵横的青筋暴起,仿佛随时都会崩溃。他的脸上布满皱纹,眉眼眯成一条线,看似一只狡黠的狐狸。这猥琐的面容与他健壮的身躯并不相称,就像给青壮年的身体硬生生安上了一颗中年人的头颅。

    男人眼神始终望向前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略微放慢步伐,或者瞥一眼身旁路过的风景。

    可现在有一样东西,令他不得不回头注意,那便是——杀气,能让这烈日酷暑瞬间结冰的杀气。这股杀气毫无预兆,只是突然出现,便已经触到他的后背。

    就在他回头的瞬间,三尺剑锋,已逼近他的咽喉。

    “车上装的什么?”

    楚天涯的声音很轻,带着严厉的质问,令人毛骨悚然。江湖上常常逞凶斗狠的人说话声音都很大,而且拐弯抹角,不是强调门派后台,就是吹嘘自己的武功多么神妙。这样的人多半外强中干,唬不住真正的高手。反倒是措辞越直接、语调越平淡,这样的话才能震慑对手。楚天涯明显属于后者。

    “这人是谁?怎会突然……”

    男人没能说出心中所想,因为他发现,此刻要是不先回答对方的问题,自己怕是要即刻身首异处。

    “是……是家中内人。”

    “停车!”

    “吁——”

    铁车随之停下,那男人自觉翻身下车,动作十分凌厉,又赶忙退到十步之外,似乎是想向楚天涯证明自己并无歹意。

    “夫人,得罪了!”

    湛天剑寒光一闪,那铁索“叮”的断裂,支呀一声,铁门缓缓展开。

    门一打开,楚天涯立马怔住了,眼前竟是一团巨大无比的肉球骤然袭来。他只觉得扑面而来一股磅礴的热浪,气势之盛如同那钱塘江通天的浪潮。而这硕大的肉球,竟是一个绿袄红裙的女子,只不过身材过于肥胖,简直是迎面砸过来一座千斤的肉山。

    恍惚之中,楚天涯便似泥足深陷,竟一动也动不了。原来就在他诧异之际,背后那男人竟身影晃动,似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指间一股金刚内力连点了他后背五处穴位。

    楚天涯只觉得气浪之强,竟连衣摆都飘动起,呼呼作响。忽然眼前一黑,他已被撞得凌空飞起,是时胸口疼痛异常,仿佛内脏都要被撕裂。迟疑片刻,他赶忙凝神定气,视线立马恢复,接着空中一个鹞子翻身,竟杵着长剑强行落地。

    原本体力已趋极限,又被那男人在身后暗算,再硬接了这女子的千斤坠功夫。接连受挫,楚天涯已然内息不调,此刻胸中气息滞窒,竟一口鲜血咳出。

    “娘子,我道这少年英雄有多大本事,原来竟是如此不知深浅。遇到我【狐面郎君】郑千寿,还不乖乖束手就擒,哈哈哈……”

    “你个老不死的,要不是老娘的千斤坠功夫,就你那点微末本事如何伤得了他?”

    “那是,娘子可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母大虫】赵三姑娘,便是真的老虎也及不上你万分之一。”

    “胡言乱语,讨打!”

    眼前这两人甜言“腻”语,你来我往地打情骂俏,便是寻常夫妇看着这样已足够讨嫌,更何况还是对阴险狡诈之徒,楚天涯胸中直犯恶心。

    “老东西,不如废了这少年郎的武功,也绑起来,跟里头那个姑娘一起,一并卖个好价钱。”

    姑娘!铁车里头果然绑架了一个姑娘。

    楚天涯忽然冷静下来,适才在他俩得意忘形之际,他的内息已然调理妥当,只是现下功力恢复还不到一成,硬拼下去绝无胜算,唯有智取。

    千钧一发,郑千寿已站在面前,正准备下手要废掉他的武功。只见他一掌凝气,重重拍向楚天涯的天灵盖。说时迟那时快,楚天涯抓准时机,一指戳向那男人手腕关节处。一经得手,脚下风驰电掣,随后一记扫堂腿将其绊倒,接着掌风如雷,重重拍在郑千寿胸膛。

    飞沙走石,郑千寿被凌厉掌风震开数十丈,身躯撞在那厚重铁车上,又跟着飞出去六七米。随着烈马嘶鸣,钢铁车厢竟生生少了一角。

    “老东西,没事吧。”孙三姑娘面色焦急,赶忙去查看她男人伤势。

    “皮外伤倒是无妨,养几天就好了。只是他中了我的一阴指,若是不尽快医治,怕是会落下病根。”

    楚天涯已站了起来,手中随意舞了个剑花,将长剑入鞘。

    “你这贼子,纳命来!”孙三姑娘浑身真气翻腾,脸上、身上,每一块肥肉都在剧烈滚动。

    “就凭你,要取我的命,可没那么容易。适才我调转真气得宜,如今身上功力已恢复了七八成。”

    “你……你胡说!被我男人点了五处穴位的人,没有四五个时辰决计无法恢复。”

    “你若不信,不妨一试。只是我跟两位萍水相逢,不想取你性命。此去往东三百里,有一处黄泥镇,若能取那里的温泉泥辅助调养,你丈夫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不然轻则终身残疾,重则痛苦死去。”

    “你……”

    赵三姑娘突然顿住,不再说话。

    “走吧!你丈夫的生死都在你一念之间。”

    她沉默不语,细细看去,眼角竟有些泪花,不知是对丈夫性命的担忧,还是此刻无可奈何的耻辱。她一手托起丈夫,像抱着一个孩童,一跃上了车架。

    “把这女子留下!”

    听到此话,赵三姑娘不由分说,对着车架一掌下去,那骏马与车厢随即分离。就在瞬间,她已背着她丈夫上了马,显然她也是念及拖着这节车厢定会耽误行程。

    不多时,马蹄声已走远,渐渐消失在远处落日余晖之中。

    “臭小子,你给我等着,我夫妇立誓,他日便是寻遍天涯海角,也要将你碎尸万段!”

    “你给我记着!天涯海角!”

    “记着!”

    那声音渐渐消散在无边的戈壁,却依旧在楚天涯耳畔回响不绝,他突然笑出声来,带着倦意。

    在这样的江湖,要结一段情谊,或许并不容易;但要树一个仇敌,却是轻松得很。

    难道,这就是江湖吗?

    夕阳西下,天色已暗了下来。

    等到那对夫妇消失得无影,楚天涯这才赶忙奔向那车厢。厢中果真躺着一位少女,她穿着樱红长裙,上头粉色的花瓣点缀,更显娇俏可爱。楚天涯刚想出声唤醒那姑娘,但又胸中郁结,跟着咳出血来,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恍惚中,楚天涯听到耳边传来“呲呲啪啪”的几声响,便从无尽的黑暗中挣扎着醒来。睡眼惺忪,他感觉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垫上,浑身说不出的舒适。这种舒适感他这辈子只体会过一次,那便是当初躺在梦春楼的卧榻上,蜀锦的丝柔令无数人流连,但他那一夜却没有睡好。或许是由于十余年的寒窗冻榻,他并不习惯如此舒服地睡着,此刻他也想下意识地赶紧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是老树的枝蔓;透过干瘦的枝蔓,是漫天的星辰。他伸手摸了摸周遭,是柔软的绸缎,很薄。楚天涯缓缓起身,发现身旁有一撮篝火,火星从烈焰中迸发出来,随着微风向上飘,这片荒野的角落只有这一点儿亮光。

    “你醒了?”

    或许是神志还未完全恢复,楚天涯这才注意到篝火的另一边,竟有一个人,那个穿着樱红长裙的姑娘。

    “你可算是醒了?吓死我了。”

    这女孩声音清脆娇柔,言语中带着一丝俏丽,便像是从干涸的戈壁上涌出一汪清冽的泉水。

    半晌,楚天涯这才看清那女孩的相貌。

    她双目弯弯,鼻尖小小的向上微微翘起,颜若朝华,面如巧玉。虽然看着年纪很小,但是眉目间已然是绝世女子的气象。楚天涯见过的女子中,唯有黄梦粱的容颜可与之媲美,但梦姑娘面上三分英气,娇俏却尤为不及。

    此刻,楚天涯眼神正对上那女孩的盈盈笑目,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楚天涯道:“感谢姑娘救命之恩。”

    那女孩怔了一下,笑着道:“乱了,不是应该我谢你吗?谢谢你救了我。”

    楚天涯一时竟无言以对,刚好手里正攒着一件绸缎,便把它整齐的叠了起来。

    “慢着,你不盖给我呀,我都要冻死了。”

    楚天涯嘴角微微上扬,双手将绸缎递给对面,心里头却觉得颇不好意思。

    那女孩把绸缎展开,漫不经心地披在肩头,丝毫没有扭捏。

    “话说,你为什么要救我?”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难道我要看着他们把你卖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

    “那倒也是,江湖上有那对夫妇那样的丑恶之徒,自然也就会有像你这样侠义之士,不然不就乱套了。”

    那女孩笑着,将楚天涯的心都要笑化了。

    “只是,救人的人大多也是有把握才会出手,遇到比自己厉害的,就是想救也不会傻到把自己给搭进去。像你这样救人救得自己这么狼狈的,我倒还是第一次见。”

    “那就是我自视过高,不自量力了呗!”

    “你净瞎说,你这武功还叫不自量力?你可是我见过的内力最深厚的剑客了,不然为什么这么快就恢复功力了。”

    楚天涯突然怔住,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谈吐流畅、内力运行自如,功力已然恢复了五六成。望着对面的女孩,楚天涯觉得颇为惊奇,难道是她给施了什么神仙法术?

    “你别担心,我略懂一点医术,就按所学给你施了一针,主要还是你内功深厚,这才自行养好的。我可没乱下针,你千万不要怪罪我。”那女孩言辞中竟有些慌张。

    楚天涯大笑一声,道:“姑娘的医术堪比华佗再世,竟神奇地治好了我的内伤,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你呢。”

    “那就好,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在下楚天涯。”

    “你……你就是江湖上传闻的……五宫山上力排众议的楚天涯?”

    “正是。”楚天涯汗颜。

    “你知不知道,不光是江湖中人,就连我们镇子上的说书先生,都把你的事迹说了千八百遍了。五宫山上,你可真是做了件大好事。”

    “只是这件大好事还才刚做了一半。”

    他笑了笑,笑得很勉强。

    楚天涯内心惶恐不已,殊不知当今武林消息竟传播得如此之快,恐怕此时幕后黑手也该得讯。想及此处,楚天涯突然沉默。

    那女孩仿佛是会读心术,柔声道:“你也不用太担心,我相信你,不论遇到什么困难,你一定可以揪出幕后黑手,还武林一个真相。”

    “好的。姑娘的话我一定记着。”楚天涯道,“对了,你我如此投缘,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说了这么久,你可算是发现了。一直“姑娘、姑娘”地叫我,也不问问我的名字。”那女孩嫣然一笑,言语中带着戏谑。

    她顿了顿,显是要郑重其事地宣布。

    “小女石小钰,见过楚大侠。钰可不是寻常的【玉珏】的【玉】,而是【金】字加一个【玉】字。”

    “【俯饮一杯酒,仰聆金玉章】,在下记住了,永不敢忘。”楚天涯自己尚未发现,平日里他连句玩笑话都开不了口,此刻却在这女孩面前妙语连连,全无半点拘束。

    “半个时辰前,我还道你是个闷罐子,没想到你说起话来倒也有趣的很。”

    “小钰姑娘谬赞啦,话说,你是为什么会落在那对歹人夫妇的手里?”

    “哎,我此次出来本是专程去找济叔的,可恨路上却中了那对贼夫妻的圈套,被蒙汗药迷倒。要说一般的蒙汗药,我倒也还识得,不至于中计。不过这夫妻的蒙汗药却是神奇的很,无色无味,我甚至都不知道是如何中的毒。只是在街上走起路来莫名晕晃,刚想坐下休息,便被他们擒住了。”

    “这倒稀奇的很,我只听说过十余年前有门毒药,唤作【一线散】,有【命悬一线】之意,便有这种奇效。中毒之人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就着了道,此物据称是西域魔教的产物,按理说,早已不该留存于世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这种药医书上可不会写,济叔也不曾教过。”

    “那倒也是,这种害人的法子,怕都是那些歹人自己偷偷藏起来了。我见你总提起这位济

    叔,想来对你很重要,他又是何许人也?”

    “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我本是无父无母、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如果不是济叔收养了我,只怕我现在已经饿死了。这济叔是位行脚大夫,自小也教我学些医术傍身。半个月前,他突然外出,说是嘉兴有个旧友请他去诊病。过了约定的时日许多天却还不回来,于是我便出来找他,这才碰上了歹人。要不是你,说不定我现在就被卖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了。”

    “这段经历倒也确实坎坷,那小钰姑娘现在作何打算?”

    “总之,我要去嘉兴,我一定要找到济叔。”

    永安口便在嘉兴,楚天涯舒了一口气,如此正好顺路,也省去为小钰独自前往而担惊受怕。

    “现下我也要去一趟嘉兴,不知小钰姑娘可愿与我同行?”

    “这……”她顿了顿,笑容慢慢绽开,“太好了,有楚大哥这样的剑客同行,我料想那些坏人绝不敢再来欺辱我。你要有个小伤小病的,我也能帮上忙。”

    不知为何,称谓竟莫名成了“楚大哥”,顿时亲近了些许,两人只是笑着相互答应,却也没多说什么。

    风更急,星如雪。

    月光似练,洒落遍地黄沙,便如同抹上一层银白的霜。

    今夜,还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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