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剑平天下
夕阳下,皇城南。
昔日雕栏玉砌,如今仿若人间炼狱。
地面上,长时间的雨水浸润着尸首,凝成暗黑的血流,把落日余晖照映得有些恐怖。
满身血污的青年男子,杵着一柄布满裂痕的长剑,一路踩着累累尸骸,踉踉跄跄移至南城墙处,身后还跟着几名弟子。
一眼望向墙内,是数以万计的宫廷禁卫夹杂着武林人士的尸首,他们大多死相惨烈、面目全非。
少年望向巨阙宫闱上那一道纵横斜跨的巨大剑痕和坍塌的半堵南城墙。
他知道,这场神州大地亘古未有的浩劫,终于要结束了。
“可怕,可怕,可怕至极……”
这声音从身旁传来。
少年留意到一位身着金甲的宫廷禁卫,约莫三十来岁,他瘫软在地,口中不停默念着。少年想起前日在东门城外,正是此人带领八百禁卫一骑绝尘斩下有尘道长的头颅。
少年本想也一剑斩下他的头颅,以慰这些日子亡命兄弟的在天之灵。可当他看向那空洞的眼神和痴傻的模样,手中的长剑便不自觉的放下了。
“结束了——”
少年说着,没有杀他。仍旧杵着剑,默默向前走。刚走出不足百米,突觉得身后一阵凉意袭来。
回头看去,只见一杆长枪已穿透那禁卫的胸膛,直插入地。那禁卫的身体渐渐僵直,目光死死盯着南城墙那道剑痕,深灰色的眸子渐渐放大,慢慢失去了光芒。
天黑了,剩余被杀散的武林人士陆陆续续聚到南城门。他们撕碎帝国的旗帜,燃起了篝火,十来个人围坐一团。
昔日灯火通明的宫城,今日依然。
不管此前是否认识,大家都相视一笑,放下手中兵刃,相拥而泣如同至爱亲朋。
这群武林人士啸聚数十万,来自神州大地的各个角落。他们之中,有人乘着塞北飞沙,有人踏着江南流水,还有人带着边关透心凉的一抹寒意。
所有人围在一起讲述着他们那儿的江湖故事,分享着这一路走来的见闻。
人群中不时听见几声豪爽的大笑,几个血气方刚的汉子就在这断壁残垣下义结金兰。
众人砸开宫廷的宝库,取出陈年好酒共饮,对着那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均是视而不见。
有情、有义、有酒,热闹非凡。
夜渐渐深了,皇城的风开始肆意起来,不似刚才的火热场面,大家平静下来开始夜话。
又听得远方传来似有似无、凄婉动人的哀歌,那回响久久不能散去。
少年与同行的武林同道们聊起江湖事,这其中,评论最多的,莫过于南城墙上那一道惊天动地的剑痕。
江湖成名已久的前辈们谈起这一剑均是骇然不已,帝国引以为傲的最后一面铜墙铁壁,在这浑然天成的一剑下骤然崩塌。
这一剑没有任何招式,却又胜过这世间所有的剑法,是一个亲手斩断旧时代的英雄留给这个世界的曙光。
“妙哉,妙哉!”一位老者低吟着,斑白的胡须在篝火照映下,根根清晰可见。
少年问:“前辈,您是在说燕长空燕大侠吗?”
“正是!”
老者继续说道,“小子,你可知——我们神州武林争斗数百年,为何这一次却摒弃恩仇、同仇敌忾?”
“是因为一个人,一位神州从未有过,未来也很难再有的人。”
少年眼中仿若燃起一丝火焰。
“近年来,我神州外忧内患,朝廷腐朽不堪,以致敌国屡屡来犯。想到五年前雁门关外,犬戎国陈兵十万,朝廷竟一时无将可用,便是此人带着他的两个兄弟连夜奔赴雁门关守城御敌。”
“你说的不错!”老者道,“当日,燕大侠将随身佩剑立于关前,对敌扬言——凡跨过此剑者必身首异处!何其豪迈!十万之众,一时间竟无一人敢上前。犬戎国十位高手联手试图一探究竟,均被湛天剑斩杀于关前。”
“湛天剑,传说中那柄凝聚了武林浩然正气的神剑?”少年道,“前辈可知那把剑长什么样子?”
老者叹息道:“哎,老夫混迹江湖数十载,也无缘一见,实乃平生憾事。”
说罢,举目望向远方的南城墙,少年也随目光望去。只见冷冷的月光洒在南墙,那横断处隐隐生出一道凛冽的剑气。
“风雷机变,苍生涂涂。”
“武林神话,湛湛青天。”
那老者脱口而出这句歌谣时,眼里满是向往。
“能驾驭此等神兵利器,放眼神州也就只有燕大侠了。”少年道,“想那犬戎国十大高手的武功已是出神入化,却不是燕大侠一合之敌。他的武功到了什么地步?简直难以想象。”
少年道:“您说我们此番能否一睹燕大侠真容?”
“你们竟不知?”
角落传来一声沙哑的嗓音。
“燕大侠此刻已不在皇城。”
众人诧异,皆望向角落。只见是位中年男子,他身着深棕色的斗篷,斗篷下端着七把长剑,一边擦拭。
“你说什么?燕大侠不在皇城?”少年道。
那中年男子站起身来,将七把长剑用一条钢索系在身后。
众人纷纷围了过来。
“今日破晓,我师兄弟一行七人,已杀至虬龙殿外,正遇上皇庭四大高手拼死保卫内殿。那四人似已杀红了眼,场面一片狼藉。那时,武当的灵空道长、崆峒派的五位长老都已倒在了血泊之中,各大门派弟子更是死伤惨重。”
那男子每说完一句,都要略微停顿一刻,吐出的每个字都似在发抖。
“那时我们才知道,燕大侠已经独自进了虬龙殿与那风雷皇帝对峙。我深知那昏君虽然骄奢荒淫,但武功不可小觑。我们实在焦急,都想进殿助燕大侠一臂之力。”
“莫非你们就是号称【剑岳】的【梅山七剑】?”适才那位老者讶异道。
“老前辈言重了,这个【岳】实在不敢当!”男子拱手道。
“当得起,当得起。听说你们杀了皇庭四大高手,了不起!”老者突然低声,“只是可惜了”
老者眼神颤巍巍地瞟到他背后的七把长剑,暗自叹了一口气。
男子豪情道:“大丈夫生于世间,为道义,抛生死,无怨无悔。”
他脸上突然有一种奇怪的表情,然后话锋一转,“四大高手死后,我正想带着大伙儿进殿。忽然殿内激起一阵剑鸣,那纵横而来的剑气把大伙压制得动弹不得。只等得殿内剑气消散,这才挣脱。”
“我们亲眼目睹那不可一世的风雷皇帝被湛天剑钉死在龙椅之上,满身伤痕,连护身金甲都……总之死状甚是惨烈。我们还看到……”
男子忽然语塞。
“……”
那少年问道:“你们还看到什么?”
“哎,我们看到燕大侠跪坐在一旁,怀中……还抱着一位妇人。”
“难不成?”
“正是燕大侠的结发妻子。”那男子低声道。
众人突然安静下来,久久不语。
又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漫天的篝火化作缕缕青烟。
一剑平天下,半生著春秋。
南城墙那一剑,成了燕长空留给世人的绝响,后来的神州武林再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有人传言他厌倦了纷争,隐居塞外;也有人说他伤心过度,随他的妻子而去;还有人说,他与风雷皇帝一战身受重伤,命不久矣;莫衷一是。
白驹过隙,一晃十年。
这是神州武林最平静的十年,平静得让人以为就能一直这样平静下去。
十月,皇城的风变得更冷了。
南城墙残垣上,一个男人正迎风伫立。
这不寻常的冷风,如刀刻斧凿划过他的脸庞。他常年披甲,出入皆如此,这甲胄像枷锁般,时刻提醒着他这天下的重量。
他就是当今神州大地的主宰,宣武皇帝,司徒钟。
他望向脚下残破不堪的半堵城墙,又想起了昔日兄弟三人为了兼济天下揭竿而起的岁月。如今大哥燕长空不知所踪,身为武林盟主的三弟诸葛毅近来书信频频似是身体有恙。他不自觉想起,这南城墙前兄弟三人最后一次相聚,他也是站在这个位置,看着两位兄弟一南一北,渐行渐远,直至身影消失在黑暗尽头。
随着一阵紧凑的脚步声,一位身穿银甲的禁卫上前来作揖道。
“禀告陛下,武林盟主、一字门掌门人——诸葛毅,昨日清晨亡故了。”
那伫立得如同一座雕像的男人忽然眼前一黑,几欲倒下,可他扶着城墙支撑住他的身躯。
“知道了,下去吧。”
他挥了挥手,动作变得迟缓,始终没有回头。
他极目远眺,身体一动不动,似与城墙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