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雪夜
渤海大兴元年冬月初十,是夜,北风忽起,夹着雪粒子呼啸而至,打在脸上,宛如刀割。龙泉府的大街上早已没了行人,巡城的兵士也早早窝在哨所。
渤海人的共识,不要在刮白毛风的夜里出门。连新罗那起子无耻之徒都知道,冬天不来骚扰边境:怕冻掉耳朵。
黑暗笼罩着这个北方盛国的都城,冬天总是尤其长,有些人总会永远的留在冬天。
紫禁城内,永兴殿外此刻跪着一个须发皆白的紫袍人。正是中台省右相高庭,旁边的内侍劝道“相爷这是何必呢,圣人正在气头上,您这一跪不就是火上浇油么?快快请起,随奴婢去偏殿暖和暖和,等圣人气消了,什么话说不得!”
说着就伸手去拉高大人,高庭拂去他的手“张内侍不必如此,就让老夫跪着吧,老夫教子不善,愧对老王,愧对圣人!”言罢流下泪来,张内侍赶忙掏出怀里的帕子给他擦泪“老相爷,说句僭越的话令公子做下大逆不道的事自有圣人裁决,您何必这般自毁?大冷天的您要冻坏了可就是我们照应的不尽心了。您看看,我在这里就是为了安您的心,要不是圣人允许我怎敢这般劝您!”
好歹把高庭搀起来“您是老王留给圣人的国之栋梁,您啊,保重千金贵体,哪有过不去的!”
高庭内心转了几个弯,这次求情本来也就是探探这位新君的虚实,毕竟自己之前支持的可不是他。他这种站错队的臣子,能有几个善终,他不认为自己会成为幸运儿,也就是刚经历过战事,国库空虚,他恰好能赚钱罢了。过几年缓过劲来,才是见真章的时候,谁先倒还不一定呢!
天冷难捱,高庭到底年岁大了,就随了张内侍去了偏殿。前脚他们刚走,那边点着灯笼的宫女就簇拥着一个宫装美人进了永兴殿。
进了殿内,一股热气迎面扑来,卿云解了狐狸毛的披风,露出里面宝蓝织锦缎的灰鼠长袍,脚上的鹿皮暖靴也换成了室内穿的软底翘头履,上绣着莲花缠枝纹,鞋头上是用米珠绣成的药师佛像。
大兴茂听见声音,抬起头来,见是她,疲惫的脸上神色一松“妹妹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外面那样大的风雪,可冻到了不曾?快,给公主上热□□来。”
宫婢应声而去,卿云也坐定了“王兄,我给你看样东西。”
大兴茂敛了脸上的笑意,声音郁郁“你就是没有岫云贴心,连寒暄一句都不愿意!”
换了芯子的卿云不惯这样的兄妹打趣,只得直入正题“这是我在高家书房的密阁里找到的。”
说着从怀里取出几封书信来“王兄慢慢看。”
看着即将成为寡妇的妹妹,大兴茂实在无法要求更多,若不是为了自己,她何必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子。
当即凝神静气拆开了第一封书信。
永兴殿的案上燃着瑞龙脑,大殿中间两个大熏炉里是上好的栗木碳,殿内暖意融融,香气怡人,宫人端来了热□□,卿云用小汤匙一口口送进嘴里,司膳坊的郑尚宫曾于年轻时得恩于卿云之母,孝端王后,因此孝端王后子女一应入口的食物都是她亲自做的,不知替他们躲过多少内帷阴私。
这碗□□就是按照卿云的口味做的,里面多是榛子松子这样的坚果,偶有果脯,淡淡的甜香味混着坚果的油香,抚慰了卿云一路所受的风霜。
沉浸在美味中的卿云没有看见大兴茂的脸色,几封信看完,黑如锅底,嘭的一声,大兴茂以手做锤,案上香炉都移了位“简直岂有此理!说他是三姓家奴都是抬举了他,这都什么首鼠两端的腌臜货色,国难当前居然做起细作来了!”
卿云吃完了,用帕子净了手脸才悠悠回道“谁能想到一个渤海的高门贵族会是契丹的细作呢?这就罢了还画了渤海军备图送往新罗,黑水,以期东西夹击灭我渤海,适逢我渤海与中原王师交战,这两国亦浑水摸鱼,若不是契丹汗王愿意与我结盟,我们叔叔又不远万里前去求和,就真的要于父王晚年亡国了。”
“那老贼居然还有脸雪夜叩宫门,以三朝元老之名胁迫我对高云阳叛逃一事从轻发落,真是恬不知耻,不过是仗着战后国内仰仗着他的船队填补国库亏空!如今我有铁证在手,他高氏满门一个也别想逃!”
“王兄决断就好,我这次来实是有事相求。”卿云悠悠下拜“我想保一人性命。”
大兴茂赶紧扶她起来“有事直说,哥哥尽力为之!你我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为了我不受权臣掣肘,你甚至牺牲自己嫁入高家,今天行这样的大礼,可是妹妹与我生分了!”
“王兄,我想保下高云阳的庶子高嘉禾。”
大兴茂闻言怒气压在心底“我料到是高家人,甚至做好最坏的打算你也是来替高云阳求情的,我万万没想到你要留下那个庶子!高家欺人太甚,我金尊玉贵的妹妹嫁进门去屡遭冷落,倒是一个女奴生下了高家的长子,你让做兄长的如何能留下你受辱的活证据!”
“王兄息怒,我原以为王兄安插在高家的人告诉了你原委,原来竟是不知道。那孩子是不是高云阳的还两说,他曾招待过一位新罗贵客,是新罗王嫡长子,那位小世子来之前高家并没有怀孕的女奴,走之后偏偏一位女奴在受罚时哭喊着自己怀了大郎君的孩子。管事不敢轻易处置就交到我这里来。随后高云阳慌慌张张跟我求情,认下了这宗事,问他几时有的却含含糊糊只道忘了。高庭知道后也备了厚礼送到我屋里来,把那女奴领走了,生产时难产而亡,高嘉禾也一直是在高庭那里养着的。”
卿云边说,边扶了大兴茂坐下,又递给他一杯香饮子“大概那些暗探也觉得不过是高云阳的风流韵事,不足道也,但是我告诉你,高云阳从不让女奴侍女近身,贴身伺候的清秀小厮倒是不少,怎么就突然转性了!那女奴我见过的,中人之姿,唯独一双眼睛灿若星辰,脉脉缠绵。有类父王后宫里的张贵嫔,所以我才想留下那个孩子来。”
喝了适口的香茶,大兴茂平复了心绪“依你的说法,高家嫡子是个断袖,那孩子可能是新罗王室血脉,这倒是个把柄,就算不是新罗小世子的,到时候散播出去众口铄金不是也是了!”
“王兄高见,况且一个孩子养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能翻出什么风浪,哪日与新罗有战事,拿他祭旗也是个好彩头!”
“就依你吧!”大兴茂点头应下了,又仔细打量自己的妹妹“妹妹如今不过双十年华,又生的天姿国色,等高家事了,该好好择一良婿,生一个马球队,享享儿女绕膝的福气,省的天上的母妃怪罪!”卿云听他语带调侃,知道王兄这是信了,当即回道“王兄还是想想这次要把哪个儿子送去中原大历做质子吧,我明儿就带了冠子清修去!”
说罢,也不等大兴茂回复就转身走了,急的贴身女官念夏在后面追,公主的软底鞋可踩不得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