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白 马 将 军 庙
二月乙卯(十八日),赵构御驾凯旋临安,由余杭门舍舟登岸,将要经过都亭驿门前,往城中而去。御营右军统制官苗定率领侍卫马军两千名开路,然后是御营宿卫使、太傅、同安郡王杨存中巍然端坐马上,百名亲兵相随。所有将士统是鲜盔亮甲,气宇轩昂。这支大队人马的后面,方是天子的銮驾。因为皇帝亲征得胜回来,所以朝中特地备了隆重的“黄麾角仗”一千零五十六人,前后拥护官家回朝。全副仪仗从都亭驿前缓缓经过,煜煜煌煌,灿若彩云。皇帝骑着银白色宝马,揽辔徐行,小黄门执着羽扇,打着紫罗伞,内侍都知张去为紧跟在皇帝身后,仪仗之后。方才是从驾百官骑马相随,最后殿以侍卫步军,整个队伍足足在都亭驿前走了半个时辰。
驿馆门口早有人摆下了香案,恭迎御驾。馆中各门洞开,可以遥见中门内张挂的白布帷幔,已故太尉刘锜停柩都亭驿已经八天了。老夫人和陈端日日盼望圣驾回朝,料想官家从驿馆门前经过时,必定亲来灵堂祭奠,给这位中兴功臣以最后的哀荣。所以今天夫人命儿子刘澄全身孝服匍匐在门前香案旁,指望官家的临幸。陈端也跪在刘澄身旁,准备接驾。
仪仗前队已经过了都亭驿。皇帝缓缓策马来到驿馆前,这时张去为悄悄拍马上来,低声奏道:
“官家,左首甬道尽头就是都亭驿,门口设着香案,有一个全身重孝的公子跪在案旁,想必就是刘锜的儿子。那中门内张了孝幔,还设了灵堂哩!”
赵构阴沉地斜睨了一下驿馆,皱了眉道:
“刘锜一家还未搬走吗”
“是啊,看那光景,还住在馆中哩。”
“汤思退不会办事!去传旨!让刘锜家属赶快搬走!”
“是!”张去为掉转马头,去后队寻找前来余杭门接驾的汤思退去了。
皇帝宽宽地笼着缰绳,仍然让银白马踏着慢步向前。昨夜舟泊临平镇的时候,兵部侍郎陈俊卿曾经奏请圣驾今天路过都亭驿时,无论如何顺道去刘锜灵前祭奠,可是皇帝推托时间匆促,委婉地拒绝了。韩世忠、张俊、秦桧死后,他都曾亲临府第吊唁,如今刘锜在他心目中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了。他此刻想的是怎么接待金使。估计他们还会提出要他这位堂堂大宋天子向金国屈膝称臣的令人难堪的要求。这又将遭到群臣的愤怒抵制,甚至依然不断上书要他出兵北伐。这夹缝中的日子是难过的,于是传位给太子,从这些尖锐的矛盾中抽身摆脱的想法,更加不可遏止的抬头了。“回宫之后,赶快册立太子,最迟在五、六月间办好传位的大礼吧!”
皇帝的银白马缓缓地走过去了,终于没有去都亭驿。
陈端失望的眼神中迸出了焰焰的怒火,他站起身来,挽起袍袖,一跺足,愤怒地将乌纱帽摘了下来,捧在手中,便向御驾奔去。今天他决计拼却一死,也要拦住皇帝,恳求他到刘锜的灵前祭奠一番,以慰太尉的在天之灵。这时百官队伍来到驿前,突然一匹花斑马掉转马头,离开大队,踏上去驿馆的甬道。马上的紫袍官员正是兵部侍郎陈俊卿,他怀中藏着一纸皇帝御笔,那上面批着:
“追赠故太尉刘锜开府仪同三司(从一品),例外赐其家属银三百两,帛三百匹。”
没有皇帝临吊,没有御赐的墓前神道碑,没有追封王公,这在秦桧,是一概俱全的。赫赫英魂,只值三百两银子啊!
生前冷冷清清,死后无声无息,这一纸御批,是俊卿所能为刘琦争得的唯一恩典了。
花斑马踏着碎步向驿馆走去,俊卿翻身下马,拦住了发狂似奔上前来的陈端,默默地向他摇了摇头,陈端愤愤然跺足长叹。望着香案旁俯伏着的满身重孝的刘澄,以及中门内白幔围绕的灵堂,两人都忍不住泪水涟涟了。
时年六月,大宋皇帝赵构终于传位太子,开始做了太上皇帝,历史上称为宋高宗。且他在靖康末年,北宋已亡,兵荒马乱的紧要关头,以康王、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身份,登基做了皇帝,之始开创了南宋一百五十年的局面,一晃三十六年过去了,一个内忧外患、风云变幻、群英崛起,烽鼓不息且令人惋叹的时代结束了。
三年之后,某地苍山翠岭中间,兴建了一座气宇恢宏,金碧灿烂的白马将军庙。据募捐建庙的老和尚说,白马将军是古时的一员大将,姓刘,生前有功社稷,死后托梦显灵,才建了这座神庙。可是有位过路的官员进庙瞻仰之后,却疑惑地对人说,白马将军金盔金甲,昂首挺胸,巍然屹立的神像却十分酷似已故太尉刘锜,他身旁的一员白袍小将身材魁梧,神态自若也很象在充军编管中被折磨死了的刘汜。至于那位年过半百、面容慈祥,眼神温和,清癯古拙的老和尚,身穿深色袈裟,手持念珠,却不会诵经拜佛,只好饮酒赋诗。人们不知道他俗家的姓,只听说曾经当过某大将军的参谋官,将军后心灰意冷,看破了红尘,才来到天台山国清寺受戒出家的,法名“了悟”。神庙建成以后,这老和尚还迎奉了一位老夫人,居住在神庙后别院之中,夫人身旁还有一位带了两个孩儿的戴孝守寡的侄媳。了悟法师每日晨晚去别院帘前,躬身向老夫人问安,一家主仆都称他“端公”。
偶然有人瞻仰方丈室,还可看到香案上供奉着一部用锦函装着的精刻《顺昌守城纪事》。有人询问了悟法师,他笑笑,
什么也不回答。唯有独自一人默然静坐时,往往不自觉地叹息着,反复喃喃低语:
“都亭驿,都亭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