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刘 汜 发 配
都亭驿在临安北关余杭门外,前临驿道,后瞰运河,水陆交通都极方便,是专门接待外国使者和地方文武官员来京住宿的客馆。南渡以前,杭州不过是个府治,过往官员不多,都亭驿原在杭州候潮门内,是个简陋的馆舍。建炎以后,杭州改为临安府,作为皇帝的“行都”,又称“行在”,实则是偏安的小朝廷的首都。当时战争频繁,各地将帅如岳飞、韩世忠,凡是晋京陛见,都住在都亭驿。后来与金国议和,使者时时往来,也需要有个款待的地方,于是在余杭门外新址,建了两座院舍。一座正院,高敞爽朗,气势恢宏,上房飞彩流丹,廊舍也颇精致,是地方文武长官或外使居住的地方。中门外,另有一座小院,是各地贡使和差人等所住。
刘锜和陈端是昨天午后抵达都亭驿的。宋金交战时节,金使当然不会来了,各地将帅又都在指挥战事,驿中正院屋宇空关,分外寂寞,庭院幽静,黄叶铺地,好一片萧条景象。刘锜往年也曾在都亭驿住过,今番暮年重游,心境落魄,意兴凄凉。陈端匆匆去托兵部侍郎陈俊卿办事,不料晚间俊卿来到驿馆拜会,把官家的话都告诉他们。北伐无望,侄儿也仍然要贬逐到千里外去编管。虽然尚有重审的希望,但是自己沉疴在身,今生恐怕再难相会了。
俊卿走后,刘锜默默地独自坐在烛灯下出神,四十年的往事,都在眼前重现。他出身将门,父亲仲武公镇守西北,官拜泸川军节度使。徽宗宣和年间,刘锜青春年少,便被荐为阎门祗侯。官虽小,但在皇帝身边当差,不是皇亲国戚和功勋大臣的子弟,还轮不到这个差使。原指望得到皇帝的垂顾,青云直上,不料靖康之乱,粉碎了他的美梦。今上皇帝赵构即位后,他的命运也是几起几落。先是被授为阏门宣赞舍人,陇右都护,后来又提拔为泾原经略使,兼渭州知府。可是在对金作战时,失去了渭州,进退无路,回到了德顺军(甘肃静宁)老家,受到了降职处分。顺昌大捷使他成了名,受封为节度使,然而遭到皇帝心腹大将张俊、杨存中的妒忌,说他在后来淮西柘皋之战中作战不力,罢去军职,改任荆南知府。直至去年,眼看金主完颜亮蓄意南侵,才把他调往镇江,担任了江淮制置使,在官职上达到了一生的巅峰。然而没有多久他就从这个巅峰上跌下来了,丧师失地,一身重病,自己威名扫地,连侄儿被杨存中陷害,也无力保护。
“天啊,大丈夫生当乱世,不能恢复旧山河,立功名,垂青史,又不能保全家门,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先人!”
他擂了一下桌子,愤怒地四下扫视。望了一下壁上悬着的青锋剑,踉跄着站了起来,走过去,拔剑出鞘,寒光烁烁,试了一下刀锋,依然锐利如常。他愤懑地握住剑把,矮步躬身,稍稍收剑,左手两指按着剑柄,右手猛伸,剑锋如猛虎出山,直指前方,想向茫然不知所在的什么目标刺去,然而四周空空,如入深山幽谷,他刺谁一股怒火向何处发泄,于是垂下了首,无力地抚着利剑,悲哀地叹道:“剑啊,剑啊,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啊!”
刘锜一夜转侧不寐,今晨绝早便起床了。略略用过些微薄粥,便不顾夫人和儿子的反对,命童仆服侍穿了出征时的全副铠甲,手握圣上所赐威武军节度使的节杖,面容怆然凝肃,如一尊青铜雕像似的巍然站在屋前宽敞的平台上。平台下边是一座鱼池,上有五、六级石阶,石阶下面才是庭院,由下仰望,刘锜如同金甲天神一般悲怆地兀立着,似乎是在哀悼即将别离他那蒙冤的英雄侄儿。
昨天到达都亭驿后不久,驿丞就来禀告,刘统制官发配编管英州的圣旨已下,明天就要起解,按照祖宗朝的惯例,罪犯发配前允许与家中亲人会上一面。因为刘锜是太尉,所以格外照顾,让解差押了刘汜到都亭驿来相见。
现在刘锜依然昂然挺立在平台之上,他手中黑漆竿节杖八层圆盘的红丝在晨风中微微拂动,衬托出英雄威严而悲壮的凛然气概。刘澄含着一眶热泪,悄悄地侍立在门户内,不敢惊动尊严孤独的老人,邻室内,老夫人和儿媳、侄媳在默默地含泪窥视这位倔强的老人,并等待着刘汜的到来。
忽地里,一名亲兵奔进院中禀报:
“太尉,刘统制官到!”
刘锜浑身一震,便见刘汜穿了一身便服,窄袖皂袍,小帽革带,由陈端陪同着,进了庭院。遥见叔父全身甲胄站在平台上,不觉悲恸失声,疾步趋至阶下,伏地痛哭道:
“叔父大人,侄儿不肖,愧对祖先。今日一别,恐不能再见叔父的面了。望叔父保重身体,延年益寿,侄儿虽死无恨。”
刘锜竭力忍住心中的酸楚,鼓足全身气力,用洪亮苍老的嗓音说道:
“五郎,休要悲伤,你在瓜洲勇敢作战的事,叔父全明白了。你无愧于大宋的军人,刘门的后代,我为你自豪。今天我用全副军装把你当作英勇出征的军人来送你。挺起胸膛上路吧,望你有朝一日能够遇赦回来,还是要做军人,为大宋争光。我很可能见不到你了。今天叔侄永别,我死之后,这身铠甲就留给你。这是你祖父遗下来的,不要辜负了它,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将来依然披甲上马,为国效劳。”
刘琦一阵伤感,悲愤填胸,猝然喷出一口鲜血,放开节杖,昏厥在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