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太师第秦埙哭诉
临安东城新开门内望仙桥东、西滨河岸,南临望仙桥大街,有一座宽广豪华的园林楼阁,高峻绵延的青灰色围墙环抱着一座重檐层阁的门楼,巍巍峨峨,好不气魄!门前安了一对雕琢精致的青石猛狮,张牙舞爪的正对着一座巨大的雕花影壁,壁后植了一排光滑的系马石桩。门前石阶两侧,有二十名带刀武士严密戒备,那门楼上竖了一块御书金字匾额,乃是:“太师第”,这是当朝首相秦桧的府邸。原是大将刘光世的宅第,绍兴十五年由皇帝赐与秦桧。门前车水马龙,朝内外官员晋见拜谒的,扛抬礼盒,贡献贵重礼物的每日络绎不绝,甚至交趾、占城、三佛齐等外国的贡品,也要先送到相府,任凭太师府挑选,难怪那几个把门的门公,一个个趾高气昂,眼睛都朝上长着,仿佛呵一口气都把有所乞求于秦桧的官员们吓得魂不附体。
今天是皇帝金殿钦点三鼎甲的日子,秦府门楼内外张灯结彩,准备迎接新科状元少公子秦埙的荣归。门上管家们换了崭新的锦衣小帽,腰缠红带,精神抖擞,不时朝望仙桥方向张望。状元公若是策马归来,必定是出东华门,经御街过望仙桥而来,便当飞报太师和少保知道。自大门进内,两廊坐满了临安有名的吹奏乐师,但等状元公下马,便鼓乐齐鸣。二门内是宽大的轿厅,三门内才是一排富丽堂皇的客厅,中堂遇有大喜庆的日子才启用,两边花厅是秦桧平素会客的地方。至于心腹大臣相见,则又在后园“一德格天之阁。”
这时中堂喜嶂垂悬,红烛高烧,铺红叠锦,早已陈设得花团锦簇,但等秦埙高中归来,秦熺便代表太师在这里款待贺喜的宾客。秦桧妻子王氏妒忌得厉害,虽然不曾养得一男半女,也不许秦桧纳妾,却将哥哥王唤的儿子王熺过继为子,取名秦熺。眼看他早晚就要接替父亲执掌军国大权了。那后园占地舒广,叠石为山,凿池引水,无数亭阁掩映在万绿丛中,景致清幽。这时,秦桧正在“一德格天之阁”楼上会客,这个古怪的阁名还是皇帝赐题的,整个楼阁玲珑精致,直伸入一座荷花池中,三面临水,惟有一条花径通向外间,昼夜有亲兵守卫,是秦桧特意设计的府中最最机密的所在,楼上落地雕花槅扇外面,绕以朱栏围廊,俯观园景,心旷神怡。阁中分成三间,内间设了水晶榻几,是秦桧休憩偃卧的所在,中间是书房,案上置了一座小巧牙雕屏风,上面写了张浚、赵鼎、李光、胡铨、胡寅等几个大臣的姓名,都是他的政敌,必欲置之死地的。外间列了几张乌红木大理石太师椅和茶几,四壁悬了一些名人字画,是接见心腹大臣议事的地方。
今天来拜见秦桧的是参知政事施钜,刚从乡间省亲出来,未曾上朝,却先来叩见太师,这也是他的一番诚心。提起本科取士大典,施钜恭谨地谄笑道:
“此刻殿试谅必已经唱名,少公子必是状元无疑,施钜此来是向太师讨一杯喜酒吃的。”
“孺子不才,全仗官家垂爱,少顷少不得要请诸公同乐。”
秦桧嘿嘿笑了。他与儿子秦熺都是进士出身,巴望孙儿得个状元归来,荣宗耀祖。连后园宗祠都已派人打扫上供,但等秦埙骑马游街回来,便要命他祭告祖先。
这些年来,秦桧借重皇帝的幌子,清除了政敌,又逢边界平静无事,心广体胖,躯体是大大的发福了,穿一件古铜色直领大袖对襟寿纹绸袍,玄色头巾,云纹头丝履,坐在一张特大的皮圈椅里,显得臃肿疲惫,到底上了年纪,须发已白,满脸老人斑,两眼虚肿,眼皮松弛,说话微喘,耐不得久坐,已经很少上朝见驾了。就是到了中书省政事堂,也只是打个照面,略略处理一两件紧要公事,便打轿回府。任凭文牍积压,他只在府中饮酒观花,与清客们闲谈,自有那心腹的执政大臣到府中来向他禀报请示。许多机密公务就在这个小阁中定了下来。
“阁下此番回乡,所见所闻必然一新耳目吧。”秦桧今天
心情很好,拈须微笑,信口问道。
施钜踌躇了一下。乡间收成不好,税赋又加重了,民生艰困,还有闹事罢缴租粮的,对于太师的官声,乡下人口碑也不好,至今还为岳飞之死鸣冤叫屈,这些话都不能讲,他知道太师残忍猜疑,忌讳最多,丝豪容不得别人反对的意见,若是稍稍指责朝政,早晚定被削职流放,不如拣些无关紧要的话敷衍一下,也博得太师的欢喜。于是笑了一笑,颠起屁股说道:
本“太师,乡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施钜凡所交谈的乡老,无不歌颂太师的功德。”
“唔。”秦桧靠在椅背上,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些话他听得多了,可是还很愿听。
施钜在乡下遇到一个神僧,名唤宗喜,从面相、手相上就能看出一个人的过去未来,神奇无比,太师可要请他来谈谈”
“哦。”秦桧眼珠转动,忽然露出怀疑的神色,瞅着施钜拈须沉吟道:“我已位极人臣,还谈什么相术,倒是阁下很可以请他看看。”
“是啊,乡居无事,也请那人来闲谈消遣。”施钜笑着说。
“那末他必然断定阁下指日高升,迁拜丞相了吧 哈哈,大喜,大喜。”秦桧眯细了一双老眼,放声笑了起来。参知政事是正二品,去丞相一阶,人称亚相,施钼若再升迁,确是丞相了。
施钜毛骨悚然,这才发觉自已不该提到相面的事,太师误会自已是想觊觎他的相位,这还了得!一时浑身冒汗,结结巴巴,慌忙申辩道:
“公相,施钜不敢!那和尚并没有提到这些话。”
“不妨,朝廷相位本来就是有才能者居之。老夫何德何能,敢久居人上!阁下前途无量,可喜可贺。”秦桧柔和地笑了一笑,突然站起来,拱手道:“尊驾旅途仆仆,必定累了,可先回家休息,老夫有事,当再请教。”
施钜面如死灰,只得站了起来,躬身作揖道:
“公相恕罪,晚生告辞了。”
施钜情知末日将到,太师口蜜腹剑,不会轻易饶恕了他,不由得心惊胆丧。下得阁楼,两脚软绵,出了府门,狼狈地上轿而去。
不片刻,相府门子忽然齐声欢呼起来,“状元郎回府了!”转瞬一队亲兵簇拥了秦埙回府,纱帽上簪了御赐大罗金花,又换了绿袍犀角带,急匆匆来到大门前下了马,抛去缰绳,便望石阶飞奔而上。几个门子急忙迎上前去叩见:
“恭喜少公子荣登金榜,状元及第!”
谁知秦埙飞起一脚,踢倒了一个叩头的门子,闯入大门,猛挥着手向吹鼓手们咆哮道:
“停,停,都给我滚,滚!&34;
吓得门子和乐师们莫明其妙。秦埙气冲冲进了中门,直闯入父亲的书房。秦熺正和两名清客在赏鉴一副光彩夺目的珍珠马鞍,是交趾进贡来的,见秦埙进来,大喜道:
“埙儿,回来了,中了吧袍带都换了。”
“恭喜状元公!”清客们一齐拱手道:“少年高中,前程无量!”
秦埙一跺足,拔下帽上金花甩在地上,发怒道:
“大人,朝廷欺我!”
“怎么,变卦了”秦熺大惊道。
“状元给了那个穷小子张孝祥,孩儿只是个探花。”秦埙愤愤地说道,嗓门里有了哭音。
“听汤思退说,已经定了你的状元,是谁胆敢变了”
“是官家!”秦埙发脾气道:“当时金殿唱名,宣赞舍人要我除下金腰带,罩上绿袍,换了犀角带,去金殿谢恩,我不干,我是来考状元的,谁要什么探花!我大闹了一场,大概官家知道了,派汤思退叔叔来开导我,悄悄和我说:‘官家发怒了,再不奉旨,就要把你驱逐出殿。你不惧怕官家,可是事情闹大了,太师也会责怪你的。孩儿还是不依,后来侍卫禁军蜂拥上来围住了我,还亮出了腰刀,定要我更衣,否则就把我赶出宫门,孩儿没法,这才勉强换了袍带上殿谢恩。官家只顾和张孝祥说话,正眼也不瞧我。赐了御酒,张孝祥和曹冠骑马游街,我就独个儿回来了。”
花花公子秦熺今年四十来岁,圆圆的脸,个儿比秦桧矮半个头,是王唤小妾所生的庶子。因为正室夫人醋性重,容不得这个孽子在眼前,正巧秦桧无子,就把他送来过继。两人虽非亲生父子,脾性倒是相仿,也学会了一套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当时沉吟了一下,似乎毫不在意地说道:
“埙儿,没关系,探花也是三鼎甲,应该高兴才是,我们向爷爷报喜去。”
“孩儿不去,又没有中状元!”秦埙倔强地脱下绿袍,依然穿着里面的紫袍,换上金带,兀自撅了嘴生气。
&34;傻孩子,爷爷还在阁中等你的消息哩,怎能不去。”
秦熺撇下清客,带了儿子来到一德格天之阁,秦桧背了手正站在阁中内书房前眺望,刚才门公疾步奔来报喜,说是孙儿中了状元,这使他欣然快慰,但并不惊异,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当了十八年宰相,他的威焰如日中天,一棵大树遮覆了整个门庭,本科主考官都是他亲自选定的心腹,把三魁的试卷推荐上去,定将埙儿列在榜首,官家看在他的面上,是决不会驳回的。少不得等一会嘱咐儿子写个奏折,形式上谦辞一番,以免被人指责,说孙儿是沾了他爷爷的光才中的状元。正想着,忽听楼梯声响,秦熺带了埙儿上来,进了书房,故意高声说道:
“大人,埙儿点了探花回来了。”生怕秦桧耳聋听不清,
“探花”两字说得特别响亮。
“怎么不是状元”秦桧吃了一惊,诧异道。
秦埙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双膝落地,跪在爷爷面前,痛哭道:
“爷爷,状元被张孝祥拿走了,爷爷要替孙儿作主。”
“考官没有举荐你吗”
“荐的,可是官家把孙儿刷下来了,换了张孝祥。”
“哦,是这样!”
秦桧骨溜溜转了两下小眼珠子,脸部肌肉痉挛着,嘴角牵了又牵,那怒气是竭力按下去了。半晌,才阴狠地冷冷一笑,问道:
“那张孝祥是个什么样人”
“刚才阁门宣赞扣问张孝祥祖宗三代,听他说是工部郎中张祁的儿子。”秦埙拭着眼泪说道。
“哦,是张祁!唔唔唔,原来是张祁的儿子!”
秦桧脸上忽然露出了难以捉摸的笑容,拍拍孙儿的肩膀说道:
“起来,起来,中了探花还不满足你父亲也不过是个榜眼。爷爷当初徽宗政和年间在东京中的进士,连三鼎甲都
不是哩!干吗要哭,快起来!你今天闹了集英殿,官家已经很不高兴了,再别倔头犟脑的给家门惹祸。快去簪上御赐大罗金花,到中堂去迎接上门贺喜的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