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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归 去 来 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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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秋刚过,天淡云高,夕阳斜照,寥廓的江面上,舟帆点点,波涛起伏,两艘四橹海戈战船,载着中军副统制赵荣统带的一百名背嵬军,护卫一艘新近髹漆一新、乌红亮泽的大号官船,张了满帆,在大江中逆水上行,由镇江直向九江驶去。船头上站着一位魁梧雄伟、紫袍冠带、雍容闲雅的大臣,背着手,漫然远眺江景,惆怅而抑郁地吟咏着陶渊明的

    《归去来辞》:

    归去来兮! 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

    又长叹一声,冷笑着喃喃自语道:

    “‘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一梦黄梁二十年,如今我才算是醒过来了。”

    这位大臣就是刚刚被罢了枢密副使官职的岳飞,岳云、于鹏早就回鄂州去了,如今只有赵荣还跟着他。他愤愤地回想几天前,可恶的万俟莴特意差人送来奏稿副本,以激怒他。他本无意干枢密副使这个官高而无权的挂名差使,盛怒之下,立即上了辞官奏章。不料官家并未慰留,第二天就下了圣旨:

    少保,枢密副使岳飞准辞枢密一职,复为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充万寿观使。

    节度使在宋代成了勋贤宗戚及将帅大臣封赏晋爵的虚衔,并无地盘和实职。某某“观使”,更是宋代安排大臣闲废下来领干薪的挂名差使。幸而皇帝还算客气,没有在圣旨最后挂上一句:“某州居住。”那就是软禁,要由当地州县官看管拘束了。

    岳飞凭着这仅有的自由,决定离开临安上庐山去。他的母墓在九江株岭山,墓旁建有宗祠,现在还是回到庐山以终老吧。可惜正当盛年,壮志未酬,就离开了军队和朝廷,今后偷生人间,还有什么意思他想起了韩世忠的劝告,可是自己嫉恶如仇的脾气却改不了。过去几个月,为了和战的争论,屡次得罪了宰相秦桧。又为了军旅的事,一再开罪了本来就十分嫉妒他的张俊。在楚州和张俊起过一番冲突,在镇江又是一番争执。张俊说官家的意思,要把韩世忠的亲兵背嵬军解散了,他坚决反对,说将来万一韩再带兵打仗,没有了背嵬军,如何对得住他。自从楚州回来之后,韩世忠就曾劝告过他,说是张俊向官家告了状,陛下公然对大臣表示了对岳飞的不满。七月间,张俊到镇江去视察从楚州撤回镇江的韩军,就不要岳飞同去了。

    “这样也好,羞与秦桧、张俊这些人同朝为臣,还是远远地离开临安吧。北伐壮志未伸,遗憾终身,也就无可如何了。”

    岳飞望着滔滔江水,感慨万端,想起了苏东坡词中的豪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不禁悲哀起来:

    “让我就这样被江水冲刷洗荡,卷入大海,堆起千层白浪,奔腾澎湃,一刹时,变成浪花碎沫,化为乌有吧。‘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说得好,说得好!”

    他转身进舱坐下,默默地抽出一本《左传》,想读下去,却又心绪缕缕,定不下心来。看两岸丘峦起伏,林舍宛然,贵池水潺潺淙淙,蜿蜒入江,已到了池州境内了。今年三月援救淮西时,大军驻扎池州,曾在月夜登临池州城东南风景清幽的齐山翠微亭,还写了一首七绝。

    登池州翠微亭

    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

    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

    俱往矣,想当时风流豪迈,逸兴遄飞,大军在握,叱咤

    风云,才隔了五个月,已经释军罢官,悄然出京。临安余杭

    门外水埠旁边,只有韩世忠等少数几位鲠直大胆的大臣前来

    相送,景况凄凉,思之怆然。

    忽然一个婉丽端庄的倩影闪现在他的眼前,那是女娘子白玉英,已在武昌允诺下姻缘,算是岳家的人了。他到临安就任枢密之后,玉英曾数数使下人到岳飞住处问安。并亲手烹调,馈送菜肴茶食,又曾为岳飞密密针线,缝下内衣布袜,一缕柔情,颇使英雄内疚。也曾着副统制官赵荣前去问候起居。罢官的旨意下后,岳飞沉思,当初原意北伐中原,恢复山河后才成婚,现在壮志难酬,不愿耽误女娘子的青春,又着赵荣前去说了这番意思,劝她另结良缘。不料玉英性情刚烈,涕泪交流,立誓不再嫁人,无论岳侯遭受任何困顿挫折,纵使海枯石烂,也要守住他。并且用剪子铰去一缕秀发,将罗帕包了,嘱赵荣带交少保,以示决心。赵荣回来禀复,说是白家双亲的意思,少保既已不再在朝为官,也就无需为了娶如夫人而多所顾虑,打算筹办嫁妆,过了正旦,就送女儿到庐山来成亲,了却终身大事。岳飞想到这里,柔情缱绻,心绪纷繁,委实难以排遣。于是命亲兵传船家备了酒菜,独自狂饮起来。醉意盎然后,忽地拔出所佩龙泉宝剑,步至船头甲板上,一边舞剑,一边慷慨悲歌自己在朱仙镇写下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

    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岳飞胸头郁塞,醉眼朦胧,彷佛又回到了莽莽平野,黄尘蔽天,战马疾驰,刀枪格斗,惊心动魄的中原战场上。那是绍兴十年七月初五日,郾城郊外,旌旗蔽野,杀声震天,金国统帅兀术纠合了龙虎大王、盖天大王等各路兵马,又出动了所向无敌的“拐子马”一万五千骑,合共十万之众,奔袭只留下数千轻骑的岳飞帅营,严严实实地包围了郾州。金兵大呼小叫,只要岳飞出阵。这时部下大将们都分头在外作战,岳飞登城了望,敌军铺天盖地,一眼望不到头,众寡悬殊,情况严重。但是岳飞神态从容,毫无惧色,两眼炯炯然,放射出面临大战时特有的兴奋昂扬的异采,把公子岳云唤来,严厉地命令道:

    “岳云听令!汝带领三百背嵬军直冲金营!今日一战,势不两立,如若不胜,吾先斩汝!”

    岳云笑道:

    “父帅放心,孩儿这几天正手痒哩。这一仗,保证马到成功!”

    于是挥动八十斤重的一对铁锤,带领三百背嵬军,纵马狂奔,直冲入金兵阵中,翻江倒海般地杀将起来。自南而北,自东而西,铁锤飞舞,威风凛凛,犹如天神下降,杀得金兵七零八落,阵脚大乱。

    金兀术大怒,挥动令旗,两翼“拐子马”出动。那穿了重铠铁甲的骑兵,每三匹马用皮革制成的软索联在一起,兵士挥舞马刀,排山倒海似地向宋军杀了过来。刹那间,人喊马嘶,地动山摇。岳飞策马立在帅旗下,巍然不动,神色严峻,目光如炬,他断然地挥动一下右手,掌旗官便摆动令旗,埋伏在阵地两旁的两千名步卒,一个个手持麻扎刀,分批上阵。他们蹲在地上,眼观下方,手挥利刃,专砍马足。“拐子马”三匹连在一起,一马跌倒,还有两匹马也就东倒西歪,奔跑不得,骑手们也随着马匹一个个倒下,不能动弹。剩下没有被斫中的“拐子马”,继续声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又逢到宋军第二排刀手,又被砍倒一批。“拐子马”全都行动不得了,倒在地上的骑兵,早被宋军麻扎刀斫瓜切菜般送上了西天。岳飞再一挥手,令旗飘动,他挟枪纵辔,一马当先,带领三千名步卒,呼声震天,张两翼围攻金军。岳云又在后面夹攻,金兵溃退了。岳飞横枪跃马,亲自充作旗头,威武地奔驰在中原战场上,以少击众,猛追金兵,尽情地杀灭虏寇。金兵死伤无数,溃退十里。这就是郾城大捷!

    这一仗,杀得多痛快!岳飞在船头狭窄的甲板上继续挥舞着手中的宝剑,仿佛仍然握着那支丈八钢枪驰骤在辽阔的战场上。这是第二天,他和张宪、赵荣带了四十骑背嵬军,巡察阵地,突见前方尘土飞扬,又遇上了金国大军,张宪不愿主帅冒险,劝他回营。他放声大笑,手持钢枪,大喊一声:“随我来!”单枪匹马,直杀入金兵阵中,张宪、赵荣也率领那四十骑亲兵,勇不可挡地向金兵冲杀过去。这一仗鏖战许久,杀得金兵马翻人亡,狼狈逃窜。都惊慌地喊道:“岳爷爷来了,岳爷爷来了!”牛皋,岳云又率步骑前来接应。金军大败,兀术连夜遁去,宋军追击了十五里才停。剑光闪闪,剑锋霍霍,岳飞在船头上载歌载舞,更加急骤了。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

    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彷佛看到眼前“岳”字军旗随风飘扬,岳家军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朱仙镇,父老头顶香盘,馨香迎拜……。

    剑风缓慢,眼神悲哀,又似乎看到十二道金字牌被迫班师时的情景。父老士民遮住马首痛哭流涕,万千黎民背井离乡,弃家而走,宁愿颠沛流离,随着岳飞大军南行,只为不愿作亡国之奴……。

    泪水浮上了英雄岳飞的眼眶,他长叹一声,插剑入鞘,跺足痛惜道:

    “遗憾啊,遗憾!”

    这时候,忽见上游一艘战船疾驶而下,看看近了,船上一员小将,大喝一声:

    “呔,来船是岳少保的官船吗”

    岳飞猛抬头,父子视线相接,只见岳云铠甲鲜明,执锤在手,“啊,是云儿!”

    “父帅来了!”岳云大喜,急命军士用篙子钩住官船,还未旁稳,便纵身跳了过来,撇下双锤,翻身便拜道:

    “大人,想念得孩儿好苦也!”

    岳飞旅途寂寞,忽遇亲人,也自高兴,扶起岳云,问道:

    “云儿,尔怎地知道为父的从江上而来”

    岳云见父亲无恙,稍稍安心,愤愤地说道:

    “父帅差遣一百名背嵬军回鄂州,就中一人,由副统制赵荣差他快马急行,先来武昌报信,说是父帅罢了枢密,要上庐山。大营各位将军万般愤怒,又怕朝廷还不甘休,再会加害于父帅,十分担忧。牛皋伯伯说要起兵来迎父帅,被张宪叔叔按捺住了。孩儿偷偷驾船赶来,想劝大人回武昌去。那边有大军卫护,朝廷休想能动大人的毫发,若往庐山,早晚恐被昏君加害!大人千万休上庐山。”

    “住口!”岳飞厉声训斥道:“孺子无知,胡言乱道,官家岂是可以信口乱议的。殊不知为父若上庐山,隐居韬晦,尚可免除朝廷疑忌,优游林下。他日虏寇若再度举兵南侵,韩公、张公年迈,为父未必没有重新带兵杀敌的日子。若贸然回到鄂州,必定朝野震动,朝廷以为我是回来重掌兵权,当有异图,岂不犯了大忌不出半月,抗旨夺兵,意图叛变’的罪名,就会加到为父头上,还会连累了军中张太尉他们,儿啊,这是万万使不得的。为父一生尽忠报国,心昭日月,岂可为世人所误解,致令一世清名,付之东流。尔速速返回鄂州去吧,不用替为父的担忧了。”

    岳云垂手听了,默默地一声太息,无可如何地说道:

    “那末我送大人上了庐山再回去吧!”

    “不了。”岳飞把声音稍许放得柔和了一些,说道:“尔到了九江就回鄂州去,着人护送母亲和弟弟们到庐山来。尔和雷儿就留在张太尉帐下,安心供职,不必再到庐山来了。”

    岳云满面忧色,含泪望着父亲忽然憔悴了的脸庞,痛心地滚下了两滴泪珠,忍住悲泣,勉强说了声:“是!”

    江水汩汩东流,舟船缓缓西行,暮色从四周合上来了,

    阴暗的船头上,无语静悄悄,不祥的预感忽然笼上父子俩的心头。今生今世,他们还能再相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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