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朕非杀了岳飞不可!”
赵构今天匆匆罢了早朝,由内侍押班张去为和几名宫女太监簇拥着,回到寝宫福宁殿,背着手,望着雕花窗棂外庭院内几株灼灼烂缦的红梅,默默出神。已经是二月初了,春意阑珊,寒气未尽,寝殿中依然燃着一盆红红旺旺的炭火,暖烘烘地驱走了晨来的寒意。临窗红木案几前,最为官家宠爱的吴贵妃正由宫女服侍梳妆。她是开封人,那年十四岁,当今皇帝还是康王的时候,被选入宫,康王登了帝位,连年战争,她常穿了戎服侍奉,后来和官家一同航海避兵,共过患难。聪慧明艳,活泼机敏,又读了好多书史,擅长文墨,所以官家十分宠幸,由夫人历经才人、婕妤而升至婉仪,晋封贵妃。皇帝原配邢夫人被掳到北方去,宫中没有皇后,吴贵妃早晚便是皇后了。今年她已二十七岁,仍然丰姿绰约,宠冠后宫。官家今天闷闷不乐地回宫时,她正在白嫩的鹅蛋脸上匀匀地描一对纤细的蛾眉,衬着水汪汪灿亮迷人的杏眼,又盘了一个高高的晶莹俏丽的螺钿乌云髻,插了两支翠绿珠凤,玫瑰红直领宽袖长袍上,缀饰了深青色霞帔,上绣金丝云霞雉纹,下垂玉坠,婉娈娇艳,容光动人。若在平时,官家总要站在贵妃身旁,熏陶着袅袅散发的兰香,细细饱餐秀色,兴致来时,也为爱妃画上一弯似欲飞动的勾魂细眉,相对欢笑,全然忘却了朝政大事。今天赵构却满腹忧虑,站在窗前只是发呆。吴贵妃早注意到了,梳妆已毕,打发宫娥出去之后,便款步走到官家身边,用娇柔的手搭在皇帝肩上,曼声婉转地问道:
&34;官家好像有些闷闷不乐,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
“哦,没有,”赵构转身捏住贵妃柔软的小手,抚摸着说道。
“那末是臣妾得罪陛下了”吴贵妃撒娇地摇摆了一下苗
条的身子,撅着嘴说道:“今儿梳妆时,官家一点也不理睬奴了。”
“啊,啊,”皇帝歉然拍了一下妃子白嫩的手背,笑道:“爱妃别多心,朕是在为淮西的战局发愁。可恨金国那个兀术四太子太狠毒了,一点情面也不顾。去年各军连连大捷,朕为了与金国议和,说服各军乘胜班师。岳飞很不愿意,朕连下了十二道金字牌,才把他的军马撤了回来,让出河南和淮北许多州县,为宋金两国重新议和留了地步。谁知兀术毫无情义,才隔了五个月,便又带兵侵犯淮西。今年元宵节占据了淮南的寿春,至今十多天了,前线情况不明,实在叫人不安。”
“官家不是已经派兵渡江增援了吗”吴贵妃诧异地问道。
“是啊,刘锜比较听话,是在正月十九日从太平州渡江的,至今没有战报,大概凶多吉少;张俊军马就在建康,本应比刘锜渡江得早,却磨磨噌噌,到今天还没有启程的消息,那岳飞就更不听话了。朕连去了八道亲笔御札,还是按兵不动,竟然接连上了几本奏章,仍然要求出兵河南,恢复中原,却不肯援救淮西,真是死心眼儿!”皇帝愤愤地跺足痛骂,叹了一口气说道:“乱世年间,这些大帅居功自傲,全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太可恨了。朕将来一个个收拾他们!”
“官家,别跟这些将军们生气了,”吴贵妃用软软的小手在官家胸前揉了几下,笑道:“他们都是行伍出身,不懂得朝廷的规矩。”
“哼!”赵构鹰爪鼻子里哼了一声,眼中露出一丝凶光,冷笑了一下,说道:“那张俊是个粗人,跟随朕多年了,虽然有些野性,教训他一番,还能听话。那岳飞文武全才,岂是个不懂礼节的人,不过是高傲自大,目空一切,又坚持抗金,全不理会朝廷谋和的苦心。绍兴七年,刘光世罢了兵权,朕原打算把他的五万人马交给岳飞指挥。后来考虑,这样一来,岳飞的兵力太大了,更难驾驭,又取消了这个决定。岳飞为此很不满意,和丞相张浚闹翻了,一怒之下,竟然未经准旨,便弃了大军,迳自上庐山为母亲守墓去了,真是无法无天,狂妄到了极点。当时是朕万分容忍,派人上庐山去把他请回来,赦免了他的罪过。谁知他还是这个脾气!”皇帝说了,颓然坐在案几前的楠木太师椅里,犹自恨恨不已。
吴贵妃轻轻叹了一口气,想劝慰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恰有宫娥捧了一盘细巧点心进来,跪呈在案几上。吴贵妃大喜,正好藉用早点分却官家心中的烦恼。还未动箸,忽听殿外一路疾促的脚步声,转瞬便见张去为神色仓惶地捧了一叠奏盒进来,跪在地上,把奏盒呈上,气喘吁吁地说道:
“官家,省院(中书省、尚书省、门下省、枢密院)送来淮西紧急边报!”
然后站起来,退后两步,垂手侍立。
“啊!”赵构心里一沉,预感到淮西战局不妙。忙放下筷子,打开最上面一只专放紧急军情奏报的脱胎描金黑漆奏盒,从里面取出一份奏报,是淮北宣抚判官刘锜四百里急递发来的。皇帝才看了头上两行,便拍案惊叫道:
“坏了,庐州(合肥)丢了!”
吴贵妃不知庐州在哪里,从官家变了色的神情上猜想,必是个要紧的去处,也就顺口喊了一声:
“啊呀!”
皇帝唸着刘锜的奏报:
臣于正月十九日率军二万人渡江,二十五日急行抵庐,驻兵城外,原拟与城同存亡,固守待援。唯庐州知府陈规业已病故,城中无守臣可共商酌,备御之具皆阙,官吏军民四散逃遁。唯有宣抚司统制官关师古之兵二千余人,粮草亦不足。臣巡其城一匝,实不足守,故已于二十六日冒雨与关师古率师而南,将占择地利,依山阻水,以遏金人之冲……。
“罢了,罢了!”官家扔下奏折,恼怒道:“去年五月,刘锜孤军固守顺昌,大破金军十余万,何其勇也!今天怎么不战而退 金军得了庐州,不就长驱直下,逼临大江了吗”
赵构搓手跺足,连带又把张俊骂了一顿:
“张俊混帐,至今还不渡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眼!”
张去为得过张俊的好处,谄笑着在旁边接话道:
“官家,听说张宣抚正在筹划粮草,即刻就要渡江了,他大概不曾防备刘锜这么轻易就放弃庐州。听张宣抚和殿帅杨沂中说过,前次刘锜顺昌大捷恐怕有些侥幸。”
“嗯!”皇帝严厉地扫了张去为一眼,似乎怪他不该擅自议论大将。张去为吓了一跳,慌忙又退后一步,垂下头不则声了。
赵构重又打开第二只奏盒,取出一道奏章,看了开头的具衔便皱了皱眉,是湖北、京西宣抚使岳飞的奏疏,急忙一目数行地从奏折中寻找岳飞出师的日期,可是没有。他那楼棱的三角眼顿时露出了愤怒的锋芒,浓黑的眉毛拧成了疙瘩,从头又细细读了下去:
比日连奉圣谕,严催出兵增援淮西。窃以兵法贵乎攻其无备,出奇制胜,围魏救赵,自古为兵家所称道。金虏奋力以扑淮西,志在临江,以求一逞,而其后方空虚,实乃直捣敌巢之良机。臣意淮西现有张俊、刘锜诸军,益以殿前司杨沂中部,当不下七八万人,足可支撑战局。臣千里赴援,无裨大局,实属下策。愿张宣抚暂勿驱除金人北返,牵制其师于淮西,俾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薄汴京,收复故都。然后乘胜南下,聚歼金军于淮南,此上策也。此意已屡屡上陈,未蒙恩准。乞宸衷独断,授臣以北伐之责。当肃清两河,驱除敌寇,鞠躬尽瘁,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也。若以为敌方在近,未暇远图。臣当提一旅之师,由鄂城东趋蕲(蕲春)、黄(黄梅)入舒城,以拊庐州金虏之背,东西夹击,亦可解眼前之围,然究不如直捣敌巢之能重整山河,光复故土,故为次策。臣近日虽为寒疾所苦,但当以国事为重,厉兵秣马,整装待发。临颖屏息,伏候圣断。“放肆!”皇帝读完了奏折,勃然大怒,狠狠地摔掉奏本,骂道:“岳飞屡屡违诏,欺朕太甚,非杀此人不可!”
吴贵妃听说要杀人,又杀的是大将岳飞,先吓软了,抖抖索索地劝道:
“官家,别……别动气!”
赵构气呼呼地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看见张去为还毕恭毕敬地垂了两手站在那里听候差遣。皇帝皱了皱眉,瞅了他一眼,怒声道:
“张去为,你刚才听见朕说了什么”
“没,没听见。”张去为虽是官家的心腹,也知道皇帝刚才要杀岳飞的话,事关重大,只推不曾听见。
“嗯,不曾听见什么就好。”皇帝缓和一下口气,对张去为乖巧的回答表示满意。顿了一下,说道:“记住,要是在外间胡言乱语,小心你的脑袋!”
“是,是!”张去为捏了一把汗,倒退着赶忙想退了出去。
“慢着,去传丞相进来,在偏殿召见。”皇帝厉声地说。
张去为退出去了。吴贵妃唤宫女把冷了的点心拿下去换一盘来。然后看了看官家的脸色,似乎缓和些了,才放了心,亲手剥了一只柑桔,剖了两瓣桔瓤送进官家口中,甜甜地一笑,说道:
“刚才官家发了那么大的脾气,臣妾都吓坏了。”
赵构叹了一口气,说道:
“岳飞太不听话。朕把他一手提拔上来,当了坐镇一方的大帅,朝中只有韩世忠和张俊的地位才能和他相比,可是他刚愎倔强,太跋扈了,实在叫朕气恼。”
吴贵妃常听得家中进宫的亲人说起岳飞,都道他是个智勇双全、忠心耿耿的大将,在三大帅中,他最年轻,又最能打仗。现在官家说要杀他,不由得担忧地挪过一张椅子,坐在他的身旁,亲切地望着他的颜色,小声道:
“官家,真的要杀岳飞吗”
“嗯,”皇帝望了一眼妃子忧虑的神气,又叹息了一声,冷静地说道:“杀人也不那么容易啊,刚才朕不过是个气话。当前宋金两国交战频繁,正是需要武臣良将卫护朕躬半壁江山的时候,哪能就杀了他。”皇帝怜爱地抚摸一下贵妃的脸蛋,笑道:“爱妃放心吧,看你听到朕躬动了杀机,就吓得这个模样!”
吴贵妃撒娇地倚在官家怀里,宽慰地笑了。
过了半个时辰,皇帝在偏殿召见了秦桧。赐坐之后,扳了脸冷冷地问道:
“刘锜和岳飞的奏章,卿都看过了吧”
“是,臣都看过了。”秦桧小心谨慎地地回答,他是一向主张与金国议和的。而现在兀术不讲情面,推翻了和约,一再兴兵犯境,使他处境狼狈,朝晚担心,生怕丢了相位。
“依卿的意思,该怎么办啊!”皇帝显然不满意身兼丞相和枢密使的秦桧,没有能力安抚将帅,使他们按照皇帝的旨意办事。
“依臣之见,刘琦擅自放弃庐州,岳飞逗留不进,都贻误了淮西战局,请陛下给以严厉处分,特别是岳飞。”秦桧不满岳飞反对与金人媾和,早晚要想拔去这个眼中钉。这时看见官家脸色不好,定然心中恼怒,于是旁敲侧击,激怒官家。他叹息道:“岳飞拒不奉诏,大概以为陛下奈何他不得。朝廷内外,各处将帅都在瞪着眼看岳飞此番是否奉旨。朝廷威信,每况愈下了。”
“呵呵,有这么严重吗”赵构冷冷地瞅了宰相一眼,忽然阴沉地笑了。他知道秦桧纠合了一些主和的臣僚,处心积虑谋求罢斥主战的大臣将帅,皇帝本人虽然也渴求屈辱求和,苟安江南,但对金国还存着一些疑忌,目前还要依靠勇将良帅把金国的侵犯抵挡一阵,以求得一个体面的和平。所以不能不处处防范秦桧,对秦桧排挤将帅的话还得掂掂份量,不愿盲从,对将帅们飞扬跋扈,目无朝廷的行为,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时容忍。于是淡然说道:“岳飞此番奏请由蕲黄进兵夹攻金军,不无见地,朕意就准奏了吧。朕写一道御札,卿可差人速送鄂州。”
“是。”秦桧不料官家这般宽容,懊悔刚才失言,于是立刻转圆道:“岳飞颇能用兵,只是性情刚直,不知尊重朝廷,陛下爱护备至,可谓仁至义尽了。”
皇帝用洞穿一切的眼光,严峻地扫射了秦桧一眼,又道:
“刘锜擅自放弃庐州,今后查明了再办。着淮北宣抚副使杨沂中率领殿前司兵马三万人明日即由临安出发,应援淮西。此外,再派一名枢密承旨前往建康督催张俊兵马克日渡江。迟疑不进,当以军法从事。”
说罢,从案几上取过一份刚才写给岳飞的亲笔御札,那上面客气地写着:
览卿正月二十八日奏章,为国筹谋,甚为周详。
出兵蕲黄之策,允执其中,较为妥帖,望即日发兵东行。闻卿见苦寒嗽,乃能勉为朕行,国 尔忘身,谁如卿者,朕甚嘉许焉。
赵构重又看了一遍,鹰爪鼻翼张翕了一下,嘴角隐隐露出一丝阴鸷的冷笑,将御札钤了印章,交给秦桧,然后拂袖回进内宫。
秦桧愕然捧读了御札,渐渐地望着窗外,脸上浮现了会心的深沉难测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