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二道金字牌

    东京西南，朱仙镇前线，一座座大宋军营星罗棋布在惠民河以东，“岳”字军旗飘扬在营帐上空，漫天遍野，威风赫赫。那败退的金军厮守着中牟、临蔡、陈留一线，隔着一片荒芜的田野，和宋军对峙。惠民河往东就是蔡河，然后是汴河穿城而过。因此东京又称汴京。宋金双方的马军不断巡逻侦察，弓弩手埋伏在军营栅门里，夜以继日警惕地互相注视着对方，一场新的大战在酝酿中。

    这天，细雨濛濛，时落时停，在逼近金军营垒的一座树林环绕的丘岗上，侥幸逃过金兵焚掠锯伐，枝叶茂盛的几棵老槐树，在雨中苍翠欲滴。丘岗顶上,一群骑马的宋军将官，盔甲灿亮，围绕着白骏马上一员高大威武的元帅，金兜鍪，紫红战袍，浓簇簇的刚眉下面，一双英毅粗犷、深邃果敢的大眼,锐厉而轻蔑地眺望金军营盘,眉眼嘴角流露出逼人的锋芒和英勇果决的神态。这就是统帅了十万大军的少保，湖北、京西宣抚使，同时还具有太尉，节度使，河南、北诸路招讨使，和武昌郡开国侯等许多官衔爵位的大宋中兴名将岳飞。他是一个处事坚决果断、智勇双全的将才。然而锋芒过露，刚气过盛，为三军将士所敬服，却为皇帝和秦桧等主和派所忌恨。几天前，他在东京郊外，以亲兵“背嵬军”五百人大破金兀术十万人马,一鼓攻占了惠民河东岸商旅辐辏的朱仙镇。他一边露布报捷，一边联络大河南北各地义军，准备立即发动一场收复东京的战争，然后渡河北上，驱除金寇，光复失去的山河。

    今天清晨，他率领统制官张宪、牛皋、梁兴，副统制官赵荣等人，和年方二十二岁，有万夫不当之勇，作战所向披靡，人称“赢官人”的长子岳云，冒着丝丝细雨，巡视蔡河和惠民河之间的金军营垒。现在来到这座土岗上，遥遥看到了在一排排鹿角栅和拒马桩后面，没精打采、神情紧张、丧失了斗志的金国将士，或则懒散地躺在树荫里睡觉，或者惊惶地注视营帐外疾奔过去的野犬狡兔，心惊胆裂，生怕宋军进攻。岳飞傲然一笑，眼望着前方金军阵地，向身后的统制官们说道:

    “尔等众将可以各抒己见，收复东京一仗怎么打法”

    还有几分孩子气的赢官人岳云抢先答道:

    “请父帅让孩儿立刻带领背嵬军冲入金兵正面阵地,杀得他们人仰马翻。然后各位叔父张两翼进攻，必然一鼓消灭金军。”

    “好，赢官人的主意干脆，让俺带一翼人马为赢官人助威。”黑面虬髯大汉牛皋爽朗地笑着说。

    “我看不妨先悄悄地夜袭几次，把金人的军心扰乱了,吓得他们惊惶不安，然后大举进攻，敌人必然望风披靡，不战而溃。”精明机灵的梁兴说道。他本是太行山起义反金的忠义社首领，绍兴六年，敬慕岳飞忠勇，特地带了部下归附岳家军，做了统制官，岳飞常派他联络大河南北的英雄豪杰，共同抗金。

    岳飞没有听到张宪的回话。这位三十来岁的统制官，身材不高，容貌文静深沉，颇有大将风度，是岳飞在众将中所最喜爱信任的。岳飞不在军中时,常由张宪代摄军务。这时，

    岳飞转身问道:

    “张太尉，你的想法呢”

    张宪望着东边蜿蜒清澈的蔡河，没有回答。岳飞笑了一笑，又问道:

    “张宪，你在想什么啊”

    “少保，我在想这条蔡河……。”张宪含蓄地用手指点了一下。

    “蔡河，嗯嗯，蔡河，好主意，我明白了。”

    岳飞点了点头，一个新的进攻计划在他的脑海中逐渐酝酿成熟:先以短兵向金军进行两次夜袭。然后悄悄地以一支人马乘黑夜偷渡蔡河上游,包抄金军后路,随即于拂晓时以精锐的背嵬军冲头阵,强攻敌军在惠民河与蔡河之间的中央阵地，其他兵马张两翼左右前后夹击，一鼓荡平金军，收复东京。他满意地抚掌大笑道:

    “待破了金兵，渡河北伐，直捣黄龙府,当与诸君痛饮。”于是策马奔下土岗，众将和亲兵纷纷跟了下来，拍马向宋营驰去。恰在这时候，金营发现了宋将，看那服饰气派，料想必是岳飞私自巡察。看他人数不多，以为正是立功的大好机会。猛安布里浑大喜，急忙带了几百名金兵,匆匆上马，开了栅门，狂喊着:“抓活的，抓住活的重重有赏!”蹄声疾促，尘土飞扬,金兵狂叫着向岳飞这边追了过来。岳飞等人勒住马缰回头观看，岳云、牛皋掉转马头，便要奔驰上去，迎住金兵厮杀。岳飞厉声道:

    “站住!”

    岳云、牛皋控住缰绳，不解地望着主帅。岳飞两眼锋利地注视追赶过来的金兵，伸出右手，一名亲兵赶忙脱下背着的一副三百斤拉力的神臂硬弓，躬身献了上去，此弓为岳飞所专用,一般人扯它不动。岳飞取弓在手,又接过箭杆上镌着“汤阴岳飞”四个字的雁翎追风神箭，凭着他的神力，轻易地张弓搭箭，觑着金兵来到两百步外，不慌不忙，瞄向那带头的猛安布里浑的喉头，大喝一声:

    “呔，看岳爷爷的神箭!”

    话未落音,箭已如飞一般直攒入奔驰着的布里浑的咽喉，还来不及叫喊，已经倒毙马下。金兵还不死心,一个谋克(百夫长)咆哮着继续带兵冲了过来。岳飞冷笑一声，又是一箭，射中那个谋克的心窝，也倒下了。岳飞正要取第三支箭来，金兵已吃惊地一声呐喊，掉转马头,飞奔回军营去了。牛皋、岳云还想追上去，被岳飞止住。他将弓箭掷还给亲兵,笑道:

    “金虏不经打，算了，明天好好地收拾他们!”

    于是带领诸将策马回营，刚在后帐中坐定，梁兴带了义军首领李通、韦铨等来见。岳飞温言抚慰，激以抗金报国的大义,并告诉他们不日就要渡河北伐,聚会有期。各授给“岳”字军旗一面，嘱他们坚守堡寨，以待王师，李、韦等人感激兴奋，涕泪交下。这批豪杰刚退下，张宪带领金将韩常派来的密使入见，愿以部下五万人马归附大宋,之后,又有金国统领崔庆、王镇、李觊及龙虎大王管下的猛安高勇等悄悄派亲信绕道来见，愿投降大宋。岳飞大喜，分别授给他们旗榜，命为内应。然后召集各统制官商讨歼灭东京城下金军，光复开封的作战计划。岳飞用兵,善于以少击众,在发动一次战役以前，必定先倾听诸将官的意见，集思广益，思虑周详，谋定而后战，所以有胜无败。平时军纪严明，训练有素，即使突然遇敌袭击,各军将士也都能巍然不动,绝不慌张失措。所以敌人说:“撼山易，撼岳家军难。”

    诸将散去之后，岳飞背手缓步到帅营栅栏处，遥望细雨刚停，晴空忽现一弯彩虹，分外娇娆。帐外兵士们一个个在角力摔跤，练枪舞刀，斗志十分昂扬，这都是战争中一场大捷的先兆。毕竟战争的关键在于士气，还我河山，为大宋臣民所热烈想望已经多年了。谍报金人已将掳获的金银财宝和东京宫中的珍贵宝器尽数输往河北，敌人军心已散，此时不战，更待何时眼看东京收复在即，渡河北伐，光复大宋旧山河，军事上时机成熟。岳飞心情激奋，豪兴勃发，不禁默默徘徊吟哦，酝酿填写一首词曲，以抒胸怀。于是抽身回到帐中坐下，铺纸拈笔，不待构思，胸中自有许多感慨和怀抱喷突而出，立即写下了一首慷慨激昂传诵千古的词章。

    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

    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

    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岳飞掷了笔，豪放地大笑道:

    “雪耻复国，为期不远了。”

    不料午后，统制官董先忽然带领军士，押了一名俘获的金军谋克来到大营后帐，悄悄地向岳飞道:

    “此人带来机密军情，乞主帅屏退左右。”

    岳飞微微颔首，左右侍卫人员退去之后，岳飞严厉地扫了俘虏一眼，讯问道:

    “金营有何军情，从实说来，不得有半点儿虚妄。”

    “是，是。”俘虏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说道:“兀术四太子本已在前天带了左右随从人员离开汴京，准备渡河北去。后又折回城来，决定死守汴京，不走了。”

    “为什么”岳飞冷笑一声，威严地问道。

    “小的不敢说。”金俘诚惶诚恐地回答。

    “说吧，恕尔无罪。”岳飞厉声喝道。

    “是因为这样,”俘虏吞吞吐吐地说道:“四太子刚出了汴京城，便遇见一位书生拦住了马首，说道:

    ‘太子不要走,岳少保就要退兵了。

    四太子不信，说道:

    ‘岳少保以五百骑破吾十万，京城百姓日夜盼望他来,怎么就会退兵’

    书生冷笑着说:

    ‘自古未有权臣掌握朝政,而大将能立功于外的。将来岳少保自身且不能保，还能希望成功吗

    四太子觉得书生的话很有见地，领悟过来，所以就依旧面到汴京城，不打算走了。”

    “胡说!”岳飞拍案大怒,“我大宋皇帝乃是圣明天子,君臣融洽无间。尔所说，全是一派挑拨之言，敢莫是兀术派尔来施离间计，离间我君臣”

    “不，不，不敢!”俘虏汗流满面，结结巴巴地辩解道:

    “确实是小的喝了点酒，醉了,在侦察时被这位将军俘住的。”

    “哼，区区小丑，我不杀尔。”岳飞严厉地说道:“董先，放他回去，传话与兀术:本帅决不收兵，叫他们引颈受戮吧!”

    俘虏千恩万谢地叩了几个响头，由董先派军士护送他出了宋营，回去了。

    岳飞默默地回味刚才俘虏的话,叹息了一阵，想道:“那书生是个谄媚事敌的民族败类,不过他说的:‘权臣当道,不容大将立功&34;的话,不是没有道理，难道我岳飞真会遭逢那样不幸的命运吗”他沉思了一下，又想道:“未必吧,国土沦丧，敌国未破，总不该自毁长城吧”岳飞这样譬解·总觉有个阴森森的黑影笼罩在自己头上，忧郁惆怅，不能摆脱。于是展纸研墨，龙飞凤舞，潇洒雄劲地书写了一通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以明志趣。写毕，搁笔长叹，反复吟诵:

    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帅三军，北定中

    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之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凡事如是，难可逆料。臣鞠躬尽力，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覩也。

    岳飞豪情阑珊，意兴沉郁，站起身来，打算巡视兵营，与将士在一起射箭角力，较枪抡棒，或则和军士们谈论国事家常，以排解忧闷。在军旅生活中，和将士们在一起，能给他最大的安慰和乐趣。刚迈步，忽听见营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侍卫人员的惊惶私语。正疑惑间，统带背嵬军的中军副统制官赵荣撞了进来，慌张地说道:

    “禀告主帅，钦使到!”

    “钦使”岳飞高兴起来，屈指计算，露布报捷，请求出师北渡黄河的奏章是该有御旨批下来了。于是摆摆手，连声道:“这有什么惊惶，快摆香案。”

    可是赵荣迟疑地站着，说道:

    “少保，来的是内侍，带来了金字牌!&34;

    “哦 怎么下了金字牌”靖康以来，经历了那么多战争，也不曾下过金字牌，岳飞有些疑惑了。

    “是的，是金字牌。”赵荣强忍住气愤,说道:“听说是来宣诏班师。”

    “班师 我不信。”岳飞断然道:“大概是你听错了&34;

    “不，没有听错，是命令少保克日班师。”

    正俄延间，营门外又是一阵喧哗，岳云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怒冲冲地喊道:

    “父帅，不好了，又来了一名钦使，带来了第二块金字牌，要父帅克日班帅，不得有违!”

    “怪事!”岳飞惊异了,“难道有人在假传圣旨”

    转眼，张宪大踏步进来，沉痛地说道:

    “少保，内使接连下了三道金字牌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是乱命，岳飞不能奉诏!”岳飞愤怒地拍案叫道。

    紧接着又是三名内侍一块儿汗喘吁吁地拍马赶到，带来了第四、五、六块金字牌。这使岳飞恼怒到了极点，巍然站在后帐中，拒不接旨。

    十二位中使每隔半个时辰就有一人从临安出发，钦限紧急，日行六百里，换马不换人,冒着溽暑炎热,烈日烤晒,昼夜策马飞奔。好容易支撑到了岳飞大营，十二个人络绎相会在一起，驿马汗淋淋气咻咻地喷着热气，人也困乏得几乎昏厥过去。一块又一块红漆金字牌供奉在帅营大帐的长案上，犹如天子君临，造成一种肃穆怖人的气氛。钦使的来到，惊动了各军统制官，一个个都赶到帅营来探听消息。参议官于鹏失去了平常的沉静，疾步进入后帐，焦急地说道:

    “少保，怎么办班师的金字牌又下了三道,一共是十二道了!眼看胜利在握，这个时候班师，太可惜了。是否一面修本复奏，一面进兵。官家也奈何我们不得。”

    “十二道金字牌了!”岳飞陡然一惊，开始冷静下来。他看到这里面隐含着一个巨大的阴谋，包藏着皇帝和宰相秦桧非要他撤兵不可的决心。他惶惑了，对于鹏的建议，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霍地，牛皋一声大吼，踏进后帐来，乱晃着双手喊道:

    “反了，反了,天下有这样不明事理的朝廷!岳家军打了偌大的胜仗，眼看就可以渡过黄河，收复失土，却定要班他妈的师!接二连三,下了十二道金字牌，真是混帐!依俺说，一把火，统统把它烧了。少保，别睬他们!他下他的旨，俺打俺的仗。打完了仗，赶跑了金人，少保再回临安去缴旨。到那时候皇帝老子也没话讲了。”

    岳飞又是一惊，这最后三道金字牌，赛如催命符，又如寒天兜头浇下了一瓢冰水，雪耻复国的壮志眼见成了泡影，岳飞痛心极了。他开始认识到事态的严重，十二道金字牌说明了皇帝罢兵求和的决绝态度，决不是自己一介武臣倔强的抗金复国意志所能挽回。内使们在大帐等得不耐烦了，打发一拨拨的侍卫亲兵来催岳飞接旨。岳飞痛心地一跺足，摆一摆手，下令道:

    “摆香案!”

    于是带领众将来到大帐，这是平常军中议事、点将、下令的地方。只见当中帅桌上已经设了香炉，供了炷香，十二道金字牌威威赫赫、煜煜灿灿的依次排列着，上面都用金字

    书写圣旨:

    谕令岳飞克日班师，毋得有违!

    中间还供了一道皇帝的亲笔御札，内容不问可知。这十二道金字牌象一列城堡似地排在香案上，它象征了皇帝不可动摇的撤兵的决心，十二位中使一崭齐傲慢地排列在香案两旁，从他们严酷的眼神中，岳飞看到了违诏的后果，在忠君与报国之间，他无所适从。他沮丧，悲哀，神色严峻惨伤，挺立在香案前，实在不甘心接旨，但又不能不接。张宪、梁兴、岳云、赵荣等将官早已怒火冲天，愤愤地窃窃议论，牛皋沉不住气，挥着双手大吼道:

    “少保切莫接旨!官家听信谗言，误了国家大事,咱们可不能收兵，还是俺来当先锋，渡过黄河，打它个落花流水。”

    “不行!君臣大节，不可废弃，军令如山，不可违抗!

    岳飞喝住了众将，两眼露出悲愤哀伤的神色。他恼恨朝廷的昏庸误国，哀痛大宋的沉沦绝望，悲伤自己纵然统帅千军万马，操着必胜的把握，却无法前进一步，还要班师回转襄阳、鄂州(武昌)，把已收复的河南州县拱手送给金邦，让刚刚欢庆回归故国的中州百姓再度遭到金人的蹂躏。他自己纵有冲天的本领，却无可奈何。岳飞悲愤到了极点，他轻蔑地看了中使一眼，愤然抽出所佩龙泉宝剑，悲痛的眼神环顾众将道:

    “着张太尉率领大军班师，牛皋将军断后，多设埋伏以神臂强弓击退追兵，步步为营，全师而归。诸君今后报国有日，望各珍重。”

    说罢，将佩剑按在颈项下,便要自刎。岳云急忙跳上来，流着泪挽住父帅的手，哭喊道:

    &34;父帅，不能，不能这样，您要为国珍重!”

    牛皋气呼呼地夺去了岳飞手中的宝剑，叫道:

    “少保，军中不能没有你!”

    张宪等众将士一起罗拜在地，悲痛地喊道:

    “少保为国珍重，我们离不开你!”

    岳飞猛然一惊，冷静地沉思了一会，叹口气,挥一挥手，命将士们起来，然后朝东南，面向临安，悲哀地再拜说道:

    “臣岳飞奉旨，即日班师!然而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所得诸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中原大地，无由再复，痛哉，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