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清照焚稿
赵明诚昨夜受了毋丘绛和汤允恭的吓唬和怂恿,忽又改变了主意,慌慌张张一同出了府衙边门,穿街越巷,从玄武门附近上了城头。毋丘绛同来的贴身小厮,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粗绳,将三人缒下城去,乘着黝暗的夜色,落荒而逃。原拟躲往蒋山(紫金山)茂林深处暂避。不料来到玄武湖边,黑影幢幢,不辨水色,三人都是近视眼,生怕一举足踩入湖中,简直不敢举步了。幸亏湖边有一艘画舫停靠着,汤允恭叫醒了船家,好在三人都是便服,便说是城门已闭,进不得城,暂借船中一宿。这游船本是接客宴游为业,船家马上掌灯,扶了三人下船。进入前舱,两名十七八岁婉娈俏丽的船女,睡眼惺忪的起来招待,送上香茗,又端出四色果盘。才见面,便似是十分的相知,浪声笑谑起来。原来那时玄武湖有些船家养着买来的粉头,接客宴宿,谓之船妓,偏巧让明诚他们碰上了。明诚生平不好女色,又怕官声有玷,皱了眉头,挥挥手,让粉头们回后舱去了。毋丘绛又嘱船家将船划到远离城门的中洲(梁洲),泊在几棵垂柳底下隐藏起来。船上有现成的上等被褥,三人熄了灯,拥衾而坐,不敢合眼,怕叛兵还会赶出城来搜查。明诚见自己这等狼狈,又惧朝廷查究,不禁羞愧后悔,叹息道:
“今晚虽然过去了,只是朝廷责问下来,可不好交代。”
“哈哈,相公。”深谋老练的毋丘绛抚掌笑道:“如今天下大乱,帅守拥兵弃城而逃的,习以成风,如若问罪,都应斩首。可是现在朝廷懦弱,不过略略降一二级官,也就含糊过去了。因为乱世之间,杀不胜杀啊。哈哈,守臣全杀了,皇上靠谁去治天下!”
“是啊!”汤允恭也谄笑道:“相公,降了官还可以东山再起。若是在叛军手中白白送了命,那就什么都完了。”
明诚叹了口气,忽觉对这两个官吏厌恶起来,后悔自己软弱,怎么会跟了他们缒城逃跑,他默默地不再言语了。才闭眼不久,天光已亮,只见毋丘绛和汤允恭已经起来,探头探脑正向城门那边张望。他推衾起身,问道:
“城中不知怎样了”
“好像很平静,城门大开,不见有人逃难,也没有叛军骚扰。”汤允恭答道。
“莫非这兵变竟然被李谟平定了”明诚摸着髭须疑惑地说道。
“不见得有这样便宜的事吧”毋丘绛冷笑着说。
少顷,东方升起一轮火红的旭日,天空彩霞斑斓,倒映在粼粼闪闪的水面上,煜煜烨烨,蔚为壮观。恁般美景,明诚却全无心思欣赏。两个船女起来,浓妆艳抹,送进洗脸水,又每人煮了一碗鸡丝虾仁面。明诚等千干坐了一夜,倒也饿了,狼吞虎咽地吃了,觉得胜似山珍海味。粉头重新沏了茶,盈盈含笑地端了上来,说道:
“相公们不忙进城,吃了茶再走吧。”
毋丘绛忙答道:
“好好,我们最喜欢小娘子沏的茶。”
两个粉头格格一笑,飞了一个媚眼,索性坐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毋丘绛、汤允恭撒娇打诨起来。明诚不耐烦,背了手站在船头,却见船主人提了一只菜篮,抓了一只活鸡,匆匆从城中买菜回来了。经过环洲,来到中洲船边,老远喊道:
“相公们,好险啦,你们昨夜幸亏不曾进城。城内发生兵变了!啧啧! 天庆观一把火烧剩个空壳子了,难怪昨儿西天发红”。
“现在城中怎样了”明诚急忙问道。
“太平了。”主人上了船,笑道:“幸亏李转运使和兵马钤辖带兵抵挡,叛兵昨夜出南边的聚宝门走了。可笑吓坏了知府相公,不知藏到哪儿去了,真窝囊!”
明诚尴尬地皱了皱眉,幸而不曾露出自己身份。于是向毋丘他们说道:
“两位老弟,我们进城去吧。”
“好,好,这就走!”毋丘绛快活地捏了一下粉头的脸蛋,掏出一大锭银子放在桌上。
粉头们瞥了偌大一锭银子,笑吟吟地挽住毋丘绛和汤允恭道:
“客官别走,再玩上一会,听我们姐妹俩唱几首曲子吧。”
毋丘绛有些恋恋不舍,但是汤允恭朝他暗示:太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于是向船主人说道:
“船家,快送我们进城吧,下次再来雇你们的船。”
船靠玄武门外,船家和粉头千恩万谢的把他们扶送上岸。三人走了几步,快近城门口,明诚忽然止步,说道:
“二位先回吧,难得出来一次,我顺便到湖边走走就回府衙。”
“让卑职相陪吧。”
“不用了。”
明诚拱手告别,顺着城墙根向南,沿湖边茫然踯躅着。他离家了一夜,夫人定然牵挂不安,怎不想早些回府。可是夫人最重名节,堂堂太守,缒城夜遁,岂不辱没煞人!哪有这老脸去见夫人。他跌足叹息,懊悔不堪,束手无策。夫妇两人结缡二十余载,虽无子女,却是互尊互敬,恩恩爱爱,不想年将半百,一旦蹉跎,愧对朝廷,愧对夫人。他在湖边徘徊久久,实在羞于回府去见清照。湖水澄碧,微波荡漾,既已无路可走,不如死在温柔的碧水怀抱中,也许是一件快事吧。他一横心,决然效屈原大夫,投湖自尽,于公于私,都一了百了。于是又走得远些,看看四周无船无人,环境清幽,理了一下巾服,向东南行在方向跪下叩了三个头,说道:
“陛下,微臣荒唐,今日以死赎罪。”站了起来,已是满眼泪水,又向城中一揖,说道:“夫人恕罪,明诚惟有一死,以明悔罪之心,从此永诀了。”说罢,走近湖岸,撩起袍服,纵身一跃,谁知被人抓住了自己的手臂,没有跳成。一个熟悉的苍老的声音在喊:
“相公切莫轻生!”
回头见是赵安,泪流满面地拉住了自己。赵安身后还有小厮赵荣。明诚见状,知道死不成了,一跺足,甩袖长叹:
“赵安,何必拖住我,还是死了干净。活着回去,日子更不好受。”
赵安放了手,跪下涕泣道:
“相公须为夫人着想。回去纵然受些埋怨,过后也就算了。你若轻生,异乡客地,夫人依靠谁去”
赵荣也跪下哭道:
“夫人嘱咐小人,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相公。相公,你就回去吧,夫人等急了,恐怕会有意外。”
明诚吃了一惊,忙道:
“起来,都起来,这就回府去。”
明诚闷闷地硬硬头皮从边门回进府衙。李远一夜未睡,在前院客房中坐等明诚,不觉伏案睡熟了。明诚羞见舅爷,不愿唤醒他,悄悄进内院登楼。赵安不放心,也跟了上去。
只见楼上书房中,安了一盆炭火,清照松散着发髻,脸色憔悴,眼睛红肿,坐在书案边理着一叠叠的文稿,一边是《漱玉词》,一边是《金石录》。那炭盆中已有了几页稿笺在焚烧,转眼化为灰烬,飘散了开来,房间内弥漫着一股焦味。清照又揭了一叶手稿往炭盆中扔去。明诚大惊,赶上一步,一把抢了过来,恰是宣和三年他任莱州知州,清照居青州家中时思念他而写的《凤凰台上忆吹箫》,已是烧了半叶,慌忙灭熄了,
只剩了下阙: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明诚跌足叹息道:
“夫人,何苦来!都是明诚的不是,从今改悔就是了。千万别把多年心血的手稿都焚去了。”
清照泪流满面,抬眼见明诚回来,霍地站了起来,发怒道:
“明诚,你一个堂堂太守,却做了恁地没志气的事!一不念朝廷重托,二不念全城百姓,三不念祖宗门楣,四不念结发夫妻,五不念今后前程,竟和那些不成材的通判、推官一块儿缒城逃遁!你这一生完了,赵李两家书香门第的体面全丧尽了,今后我这张脸也没处搁了,还要这些手稿何用,不如烧了干净!”
说罢,举起所有漱玉词稿便要往火中扔去。素兰哭着慌忙拦住,抢了下来,藏得远远的。素琴也把《金石录》手稿藏过了。明诚慌了,不觉跪了下来,说道:
“夫人息怒,看在多年夫妻份上,恕我一时糊涂。从此我也不做官了,找个安静的地方去隐居吧。”
清照是个要强好胜的人,丈夫做了这般见不得人的事,
一时恼怒不已,背转身只是默默抽泣。赵安急忙也跪下道:
“夫人,饶恕了相公这一遭吧。刚才相公在玄武湖边投湖自尽,幸亏被老奴拉住。相公心中已很难过,夫人就宽恕了吧。乱世年间,相公与夫人相依为命,都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啊!”
这一说,触动了清照心田深处的悲弦,泪珠儿如串线般的落将下来,再也忍不住了。念关河零落,山川易色,漱玉泉梦魂萦绕,归来堂已成灰烬,烽烟遍地,前途未卜,患难夫妻,相濡以沫,叫她如何割舍得了呵!她心痛如绞,叹了一声“冤家!”掩面悲泣,奔入卧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