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 宁 兵 变
这时候,赵明诚紫袍金带,乌纱幞头,正在客厅中会客。他比清照大三岁,今年四十九岁了,身材高大,仪表非凡,可是伏案久了,肩背有些伛曲,黑黝黝的方脸,留着乌黑的短须,眉毛浓浓的,眼睛本来也是大大的,炯炯有神,可是一生消磨在青铜器铭文和碑刻墓铭中间,又常常熬夜写著《金石录》,两眼神采渐渐消失,变成个黯然无光的近视眼了。虽是宰相子弟,却并没有颐指气使、趾高气扬的官气,自幼少年老成,举步顾盼依然谦恭谨慎,恂恂然书生气十足。今天接见的来客是江南东路转运副使李谟,不过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坐下送茶之后,李谟不及寒暄,便请求屏退左右,然后神情紧张地移膝向前,悄悄说道:
“卑职得报,本府驻军御营统制官王亦阴谋煽动兵变,今夜以纵火为号,占领府城,然后肆行劫掠掳杀。情况万分紧急,相公务必立刻设法防范,庶免满城官民遭殃。”
明诚悚然惊惧,沉吟了一下,慌忙推却道:
“本府已奉旨移知湖州,管不得这江宁府的事了,阁下还是去找通判毋丘绛吧。”
“卑职已和毋丘通判谈过了,他说相公尚未交卸,他不好过问。”
“废话,明天我就交卸府印,命他代理,看他还能躲闪”
“相公,王亦可是今晚就要举事了啊,挨不到天明了。”
明诚语塞了,没奈何,只得老老实实地说道:
“阁下,我可不懂军事,叫我有什么办法府中虽有一名兵马钤辖,统领些许厢兵,却只能捕捉小股盗贼,如何能与御营官兵对敌。”
“相公,别忘了,你还兼任江东宣抚使的官职。府内出了兵变,朝廷发问下来,岂能卸去干系 不如现在赶紧设法防止。府中官兵不够用,可以立时召集民兵,用木栅堵住各处紧要巷口,张弓持箭,处处伏击,不让叛军突入。只要相持不退,叛军无路可走,定然夺门溃逃”。
明诚喜道:
“既然阁下知兵,本府就将厢兵交与阁下指挥吧,一切重重拜托了。”
李谟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匆匆一揖辞出,回去赶紧部署去了。
明诚送客之后,回到外书房中,懊恼地想:都怪自己太老实了,要等新任知府到来。因为预料朝廷将派一位统领军马的大臣来兼任江宁知府,所以不敢将府事交卸给通判代理。早知如此,一走了之,岂不省却如许烦恼。虽则刚才拜托了李谟,但他也是个文官,从未领兵打仗,说得头头是道,真干起来很可能一败涂地。若是叛兵杀上府衙,自己还不是首先送命。一个精于金石文字考证的学者,碰到兵变的事,委实束手无策。他正在书房中焦急徘徊,忽然门上通报:
“新任签书枢密院事吕颐浩相公派急使求见。”
明诚沉吟不解,吕颐浩原是扬州知府,后升吏部尚书,什么时候又升做了枢密院的长官了于是沉吟着踱到府厅滴水檐前,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红袍官员从外间进来,中等个儿,面貌酷似清照,也有一副宽广的前额,近前一看却是清照胞弟李远,现任朝廷敕令所删定官,负责编纂朝廷诏令。明诚大喜,抢前一步,握住李远的手,高兴地说道:
“远弟,是你来了,姐姐正想念着你们哩!”
“姐夫,大局坏了!”李远不似平常见面时的谈笑风生,
心情沉重地说道:“金兵南下扬州,皇上猝不及防,已在昨天渡江到镇江了。”
“呀,坏了!”明诚惊呆住了,瞠目结舌,仿佛大祸临头,
意识到整个江南将没有一片安乐土了,竟然忘记了邀李远进厅。
还是李远从容说道:
“姐夫,这里有吕相公手札一道,请进厅去看吧。”
明诚这才邀李远进入书房坐下。读了吕颐浩的手札,方知时局大变,皇上将去杭州驻跸,嘱江宁沿江上下加强戒备,以防金人偷渡。明诚皱了皱眉,说道:
“远弟,吕相公好不晓事,我已奉旨调任湖州,这江宁的事,我管不得许多了。”
“不,姐夫,小弟临走时,吕相公嘱我转告,他早晚即将兼任江宁知府,中旨不久可下。他暂驻镇江,待金兵退出扬州,便到江宁来接事。目前局势危急,江宁不可一日无主,望姐夫无论如何维持到吕相公到任了再走。”
“那可不行!&34;明诚怫然站了起来说道:“按例,奉旨之后,将府事交与通判代理,就可以离任了。我准备明天办了交卸,就和令姐上湖州去。”
“姐夫,吕相公虽与我家世交,但他是天子亲信,他的手礼可是违拗不得的啊。”李远也站了起来,走近明诚,劝道。
“远弟,且先进内去见令姐吧。此间局面困难,等一会你就知道了。”
他们相偕进入内院,上了楼梯,明诚先喊道:
“清照,你看谁来了”
清照也在楼上笑道:
“明诚,你瞧谁在这里”
两人上了楼,彼此发出一片惊讶的笑声:
“哈,表姐在这里!失迎失迎!”明诚向婉华拱手道。
“呀,兄弟来了,弟妹和孩子们呢怎不先给姐姐一个信!”清照满面春风地迎上来挽住李远说。
“姐姐,一言难尽,等坐下来慢慢细说。”李远叹口气说。
“表弟怎么一来就叹气啊,又受了谁的气,要姐姐给你出面呀”婉华打量着李远取笑道。
“表姐,您不知道,扬州已经丢了,皇上过江来了。”
“呀,啧啧啧!果然是真的!”婉华和清照相视一惊,顿时沉默了。
清照猛然想起了兄弟的一家,忙问道:“兄弟,你这慢吞吞的脾气,快说说家中的人呢,过江来了没有”
“侥幸都过江来了。只是扬州家中的器物全抛下了,惨啊!”李远叹息道:“皇上仓卒渡江,官民奔走逃命,几十万人拥挤在瓜洲渡口,死了多少人啊!我们一家能活着过江,还是祖宗保祐。吕颐浩世兄进了枢密院,兼任江淮制置使,总制沿江防务,邀我在他幕府中担任机宜文字。今天特地讨了这份差使,是想来探望姐姐、姐夫和表姐,明儿就要赶回去。”
明诚背着手在屋中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时时抚摸髭须,仰望窗外,眼看夕阳西下,他沉思着,突然走到婉华面前,说道:
“表姐,恕明诚失礼,今天不能留你在这里小酌了,请你
早早回府,转告静斋老哥,日暮以后千万不要出门。”
婉华吃惊地瞪大了眼,说道:
“妹夫,你这个老实人捣什么鬼啊”
清照瞅着心神不安的丈夫,忧虑地问道:
“明诚,要出什么事吗快说吧。”
明诚勉强笑了一笑,掩饰道:
“没什么,不过传说驻军今晚可能纵火为号,举行兵变。我已命江东转运副使李谟设法防范,为小心计,晚上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姐夫,最近各处时有兵变,不能大意。最好姐夫亲自指挥府中兵马,暗暗包围叛军营地。同时守卫城中各处要道,保护官府黎民。姐夫,这可是件大事,稍有疏忽,姐夫的前程就断送了。”李远劝告道。
“兄弟说的是。”清照也道:“明诚,你还没有卸任,碰到这样紧急大事,应该赶快调兵遣将,怎可以还在家中迈方步 真是个书呆子!”
明诚只是摇头摆手,说道:
“外间的事,夫人不用操心,明诚自有主张。”清照无奈,只得先送婉华下楼上轿走了,又安排了酒宴为兄弟洗尘,细细诉说别情。明诚换了家常便服,玄色东坡巾,古铜色直领大袖长袍,默默地陪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吃至起更后方才散席。将近三更,明诚夫妇都在忧念兵变的事,忽见西天火焰滚滚,浓烟翻腾,看那方向,是天庆观起火了。明诚拍案叫道:
“不好,他们果然动手了!”
顿如热锅上蚂蚁,一会儿下楼,一会儿又上楼,不知怎么才好。清照劝道:
“府城兵变,你身为知府,该出去设法弹压才是,在家中干着急有什么用”
明诚诉苦道:
“清照,你还不明白,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闹兵变了,谁还认得你是知府,出去岂不是送死。”
“那也该赶快找通判来商议,府城安危就靠你了,还想推给谁去”清照为明诚捏一把汗,平时说话和颜悦色,这时恨他懦弱无能,竟然有些不耐烦了。
“对,对,是该把毋丘绛找来,商量一个办法。”明诚恍然大悟,赶忙下楼。这时合府奴仆都起身观火,已经在客房安歇的李远也起身了。明诚找到总管赵安,吩咐道;
“快到门上传话,立刻派一个值宿的孔目,去召毋丘通判来见我。另外,通知门上,紧闭府衙各门,无论外边天塌下来,也别开门。”
李远过来劝道:
“姐夫,情况紧迫了,李谟既已奉命抵御,你该出去指挥,以安人心。否则将来朝廷怪罪下来,不好交代。”
明诚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只是背着手在观看天庆观方面的火势,口中念念有词:“糟了,糟了!”
毋丘绛不待相召,约了观察推官汤允恭,已经一同赶到府衙来了。明诚闻报大喜,好似半空里抓得了救星一般,忙到厅上相见。过了片刻,忽又仓皇回到内院,拉了李远,急步上楼,慌慌张张地挽住清照说道:
“王亦果真叛变了,来势很凶,第一个目标就是府衙,大概是要杀知府,夺府库。李谟的民兵都是乌合之众,恐怕抵敌不住,毋丘通判劝我快快缒城暂避。夫人,还有远弟,我们一块儿走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清照花容陡变,含了一汪泪水,伤心地说道:
“明诚,你平日专攻金石之学,小事糊涂,生活不会料理,反正外有仆役,内有丫鬟服侍,我都原谅了你,只望你不但仕途平稳,在学术上也能有所成就。如今你大事也糊涂了,全不为合城安危和个人前程考虑。你这一逃,毁了全城百姓,也毁了你自己,连我作妻子的也会感到羞辱。明诚,你再冷静地想一想吧,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我宁愿你殉城而死,却不愿你苟安偷生于世。你若是不听我的话,那你一个人去吧,我是不会跟你走的。你是宰相的儿子,我是宰相的曾甥女,我们两家都没有出过偷生怕死的人。”
“是的,姐夫,千万别听通判的糊涂话。”李远劝道:“若是事情急了,可把府门大开,我陪你坐到府厅中央,看叛军能奈何我们。纵然死了,也不辱没了祖训家声,对得起朝廷和黎民。”
明诚敲敲额头,苦恼地说道:
“清照,远弟,我真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碰到这样大事,我的方寸全乱了。你们说得对,我这就去和毋丘绛说,让他和李谟一起去抵敌叛军,我也去。”
明诚说罢,挽起袍袖,匆匆一揖,下楼去了。清照说道:
“远弟,瞧你姐夫这般糊涂模样,几乎坏了大事,抱憾终身。”
李远也松了口气,说道:
“姐夫究竟是个读书明理的人,醒悟过来就好了。”
清照提心吊胆,久久不见明诚回楼,命人问了门上,说是相公和毋丘通判、汤推官一块儿出府衙边门,大概是去督战了。明诚不曾备得盔甲,又不懂武事,清照为他捏一把汗,究竟是恩爱夫妻啊。夜寒足冷,清照命素兰关照膳房暖一壶蓬莱春,备了几碟菜肴,和李远徐徐对酌,等候明诚回来。不料到五更鸡啼,天色渐明,城中火熄人静,赵安喜冲冲地奔上楼来禀报:
“昨夜多亏李谟相公督率兵丁列栅阻挡,叛军久攻不下,进不了街巷,没奈何,夺开南门走了。城中太平了。”
“谢天谢地!”清照宽慰地叹了口气,问道:“我家相公怎么还没回来”
“这个不知道。”赵安垂手答道:“老奴已嘱赵荣等几个小厮上街找寻去了。”
“可能还要料理善后,商量上奏朝廷吧。”李远沉吟了一下说道。
“唔,也许是吧。赵安,相公有了消息,立刻来禀报。”
赵安下楼去了,李远笑道:
“姐夫也是,一会儿吓得不辨天南地北,一会儿劲儿上来了,学那古人过门不入,家也不要了,不知姐姐等得多心焦。”
“这是个书呆子!”清照抿了一口酒,嫣然笑了。天色大亮了,犹不见明诚回来。清照、李远都觉得有些蹊跷,这才着急起来:莫非是两军对垒阵亡了莫非是被叛军掳走了于是派府中孔目官去江东转运使衙署问李谟,李谟说是昨夜不曾见到知府,他也正要来府中禀报夜来平叛的事。清照和兄弟相视忧虑,莫非是走了那条最坏的道路了
一会儿赵荣上楼禀报,清照见他阴沉忧郁的脸色,心就凉了。
“相公有消息了吗”
“回禀夫人。”赵荣说道:“小人去毋丘相公家寻找,他家小管家说,知府相公和通判毋丘绛、观察推官汤允恭三人,昨夜从玄武门缒城出走。小人回来先报个信,马上去玄武门外找寻。”
天哪! 明诚果真缒城夜逃了。多么糊涂!清照愤怒的泪水不觉夺眶而出,她感到天眩地转,捧着额头,几乎支持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