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接纳
刘忻槐觉得实在是太丢脸了,对于他怎么认识了常纾勤这种厚皮脸中二魂的朋友,他也无法理解。他把干了傻事的常纾勤丢在后海7号,自己一个人跑出来吹风。
夜已经很深,酒吧街上人影寥寥,很适合散步独处。什刹海畔秋风拂柳,虫鸣依稀,令人身心舒畅,但夜半的凉意还是让他打了个喷嚏。刘忻槐脑海里回想起何斯嘉那张明媚中透着忧伤的脸,心头竟然涌上一丝孤独。
电话响了,是老常:“你快过来,这几个妹子都醉了,我一个人搞不定啊。”刘忻槐扶额无语,只好往回走。
10分钟前的酒吧内,服务员把酒端到何斯嘉她们面前:“您好,四杯‘日出’,那边两位先生请客。”
何斯嘉抬眼望去。服务员所指的沙发上只有一个戴眼镜的白面书生,她并不认识。她不知道该不该让她们喝下这杯酒。刚才她下了歌台,三个姑娘已经又喝了几瓶啤酒,有些飘飘然了,愣是抓着她碰杯:“干杯!为了小斯!”“为了单身!”“为了考研!”她只抿了一小口。作为四个人里最清醒的那个,此刻这杯酒她只想拒绝。
白面书生常纾勤端着酒杯走了过来,示意跟她碰杯:“你好!我是刘忻槐的同事,g大的老师。刚听你唱歌来着。”
何斯嘉不得不端起其中一杯“日出”,礼节性地往前凑了凑,仍旧不解:“我们,好像没有见过。”
常纾勤笑了:“刘忻槐刚刚还在,他听你唱歌,对你印象很深刻。”
何斯嘉这才明白。但她诧异,那位冷面的新老师,会是在酒吧里请人喝酒搭讪的类型吗?
她还没说话,另外三杯酒已经陆续喝了一半,姑娘们仿佛进入了新的天地。罗书蕾在一旁睁眼想了想:“咦?说的是你那位新换的英语老师吗?”
杜茹茹一向严谨:“哪个英语老师?人又不在这里,你说的是真的吗?”
朱洁泠才是最不客气:“你说请客,不就是想搭讪吗?”
何斯嘉看着神志不清的舍友们,向他说了声:“抱歉啊。”
常纾勤哭笑不得,觉得必须证明一下自己了:“你等着,我叫他过来。”他打了个电话给刘忻槐。都这个点了,他不信他会见“死”不救。
做戏做全套。他闷头一口干了手中的酒,又拿起桌上的一瓶啤酒几下灌完,感觉醉意有些上来了,就在罗书蕾旁边坐了下来。姑娘们看得目瞪口呆,又嬉嬉笑笑,昏昏沉沉地歪作一团。
刘忻槐一进来就看到一桌醉倒的姑娘和旁边醉倒的老常,只有脸色微红的何斯嘉还笔直坐着,水样的双眸盯着他:“刘老师,真的是你啊。”说着端起手中的“日出”抿了一口。
刘忻槐赶忙夺下酒杯,轻轻晃了晃:“你究竟喝了多少?”一瞅,旁边几杯都见底了。
何斯嘉仍旧故作清醒,她当然看不到粉色在自己脸上弥漫,只是本能地伸出两个指头:“两口,就两口啊。”那模样乖得像个小朋友,竟然有些可爱了。
刘忻槐冷峻的脸瞬间松弛下来。他叹了口气,拿出手机,划出自己的二维码:“把你们的住址都发我微信上,我给你们打车。”
何斯嘉乖乖从牛仔裤的后兜里掏出手机,扫码加上了刘忻槐的微信,发了一个地址过去。
“其他人的呢?”刘忻槐看了看,跟g大是一个方向,比自己还近一些。
“我们住一个屋啊。刘老师,麻烦你啦。”何斯嘉终于趴下,没声了。
附近等候接客的网约车很多,刘忻槐打的车3分钟就到了后海7号门口。他推了推常纾勤,叫他起来帮忙送人。常纾勤满脸通红地站起身,伸手去扶罗书蕾。
“你就是小斯那个又帅又冷的英语老师吧?”罗书蕾踉踉跄跄地走着,指了指刘忻槐。
刘忻槐并没在意。可是正趴在桌上闭目养神的何斯嘉,只想钻到桌子底下再也不出来。
两个人挣扎着把三个姑娘扶上后座,正要继续去扶第四个,常纾勤突然敏捷地跳上副驾驶座位,关上了车门。他冲刘忻槐眨了眨眼睛:“她们醉成这样,还是得有个清醒的人跟着放心些。剩下那个,交给你了。”
车子走了,飞快地融入远处的夜色。刘忻槐回转头去找何斯嘉。虽然他不能忍受常纾勤这种刻意的做法,但还是得承认他考虑得更周全。
酒吧里的灯光又暗了几分,刚才还亮着的几盏大灯都关了,远近还有五六桌客人在座,每一桌都点上了橘黄的蜡烛杯,火苗摇曳跳动,呼应着越发轻柔缓慢的音乐节奏。
何斯嘉面前的桌子已经清理过一遍,摆上了新开的啤酒,她正喝得起劲。
刘忻槐一惊,跑上前摁住酒杯:“何斯嘉,你不能再喝了。走,我送你回去。”说完拉起她的胳膊要扶她起来。
“我不要走,我要喝酒。”何斯嘉胳膊一甩,连带着酒杯一起挣脱出来。她脸上的粉红已经褪尽,变成明净的莹白,可是在昏暗里看得并不清楚。
刘忻槐原地愣了三秒,干脆坐了下来:“好,我陪你一起喝。把这瓶喝完你要答应让我送你回去。”
“好呀好呀。你喝呀!”何斯嘉把桌上的啤酒瓶推到他面前,端起自己的酒杯要跟他干杯,笑盈盈地看着他。
刘忻槐迷离的眼神变得透亮。他接过酒瓶,碰过酒杯,仰头一口气把半瓶啤酒喝了个干净。
“刘老师,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何斯嘉喝完了她的酒,以为自己更清醒了,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你自己想想就知道。现在我们回去。”刘忻槐飞快地伸手,不由分说将她整个扶起,往外面走去。
何斯嘉吓一大跳,加上起得太猛,胃里翻江倒海地往外冒。她捂着嘴,一把推开刘忻槐,几下跑到了酒吧门外,趴在湖畔的座椅边吐了起来。
刘忻槐追了过来,看到何斯嘉正吐得难受,又回去吧台拿水。
等他再次出来时,何斯嘉已经趴在座椅上一动不动,单薄的肩膀却好似在微微颤抖。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你没事吧?”
她抬起头看着他笑了,不顾两眼滑下的泪水,嘴巴里又是酒味,又是咸味。可她只来得及让自己笑着说:“我没事儿。我一向是个自私的人。自私的人不配拥有爱情。”
刘忻槐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把水拧开递到她手里,看着她漱完了口,然后背转身在她面前蹲下来。何斯嘉什么也没说,乖乖爬到刘忻槐背上,自然到好像一切本该这样。
半夜1:03,刘忻槐沿着湖畔走了不知几公里。背上的人很轻,很迷糊,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是稀里糊涂说着一些句子:
“邹羽你这个混蛋!”
“你这个胆小鬼!你自己不肯试一试,为什么赖我头上?!”
“你以后再也欺负不到我了。我祝你和你的相亲对象,百年好合。”
“拜拜!永别啦!分手快乐!”
“我何小斯以后再也不要为爱伤心了!”
“刘老师,对不起啊。”
……
句子里先是夹杂着眼泪和哭声,慢慢变得平静从容,最后她就这样睡着了。
刘忻槐将何斯嘉送到7-201时,阮阿姨还在次卧室亮灯等着她。其他三个姑娘都睡着了,她把第四个接进屋,客气地送走了这个做好人好事的男青年。
回到公寓,刘忻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心中释然,一下轻松了许多。
他翻着何斯嘉的朋友圈,微信名“乱世佳人”最近的更新写道:“萧伯纳说,此时此刻,这世上大约有两万人与你心灵相契,就看缘分让你遇到了哪一个。如果第二个灵魂伴侣出现之前,你已经与第一个遇到的人相恋,惺惺相惜,那么第二个就会变成你的好朋友——但若是你没能和第一个遇见的人培养出爱,感情就会动摇,变心……直到你在这两万个灵魂伴侣里找到了一位,与他建立了稳固的深情,才是幸福的开始,漂泊的结束。”
这是何斯嘉一个月前写给罗书蕾的。大概爱情,就是从心灵相契的交往开始,到分道扬镳的陌路结束。每个人的路总会延伸下去,还有无限可能。对于他们来说,新的交叉总会开始,或早或迟。
刘忻槐疲惫不堪,但心已神清气爽。
宿醉的姑娘们一觉睡到这天下午。阮阿姨早晨和中午来看了两趟,主卧室一直静悄悄。
何斯嘉睁开眼睛,经年的记忆恍如昨日。她又梦见了小时候的事情。
那年她七岁,爸妈带她到烟台的舅舅家做客。那是一个海边的农庄,舅舅家屋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油菜花田,花期正盛,惹人沉醉。她流连在春天的乡野,被一只蓝白相间的花蝶拐跑了,一路追去,失足掉进了屋后的大粪坑里。
正在厨房做饭的妗子听到了粪池中“咕咚”的巨大声响,跑出来发现了她,将她捞了上来。爸妈去了镇上给舅舅帮忙还没回来,她吓得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妗子烧了三大桶水,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把她洗干净。
爸爸妈妈听到消息急匆匆地赶回来,她才“哇”地哭出声来,冲进妈妈的怀抱。这天晚上,黄女士抱着小小的女儿哭了整夜,此后的十几年一直心有余悸。
对于这个仅有的童年噩梦,何斯嘉并不经常想起。她上次做同样的梦,还是年初研究生考试的前一天晚上。那天她泡在冰冷刺骨的粪池里太久,她在潜意识里命令自己醒过来,但粪池中的那个自己竭尽全力也做不到。不断的对抗拉扯让她窒息,也许她在梦中喊了什么,被室友听到才用力把她摇醒。
今天的梦她很平静。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梦里,一只匀称有力的大手把她拽了出来,然后抱在怀里。她的眼睛疼得睁不开来,那个安全的怀抱让她很舒服。可是醒来以后,她竟完全想不起那个身影是谁。
她打开微信,发了条朋友圈:“今日课题(已完成):学会成长和改变,做更好的自己。心理学家伊丽莎白库伯勒-罗丝在她1969年出版的《论死亡与临终》一书中提出,人们在面对生离死别和重大灾难时,会经历五个独立的心理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抑郁、接纳。这就是‘库伯勒-罗丝模型’,被称作‘哀伤的五个阶段’。”下面附了一张“库伯勒-罗丝改变曲线图”,她在图上画了一个直线的红色粗箭头,指向最后一项“接纳”。
等到杜茹茹她们陆续醒来,几个人看着彼此浮肿的脸和一般无二的大眼袋、黑眼圈,惊得哇哇乱叫,吃饭这件事就忽略了,先凑到一起敷面膜。
罗书蕾刷着朋友圈,给“乱世佳人”点了个赞:“今天我再抑郁一下,明天接纳。”
杜茹茹在下面问:“确定是独立的心理阶段吗?要我可能会同时出现好几种。”何斯嘉回复:“我觉得可以有,因人而异。”
朱洁泠问:“是不是学心理的都会更加理性?”何斯嘉回复:“因人而异x2。它至少是一个追求理性的过程,最终要实现的是感性和理性的平衡。”
何斯嘉在一大堆点赞的名字中看见了刘忻槐。回想起酒吧里自己那些莽撞的言行,她突然觉得无比尴尬。不过无论如何,只要她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应该也不会刻意提起吧?如果是合适的时机,倒是可以道个谢。
这天晚上,姑娘们收拾一新,继续去自习。对于她们来说,考研是一个日积跬步、以至千里的梦,只有日复一日的苦读才能让人充实。在不断靠近梦想的步伐里,她们一起向前,互相治愈。
第二天上英语课,何斯嘉依旧坐在之前的位置,欣赏着刘老师的课堂。
刘忻槐讲课喜欢用清晰有力的短句,遇到长句会在黑板上记词以作提示。每当他用183米高度的余光扫过教室的每张面孔,他都会在其中一张凝神专注的脸上停留三秒。她有时埋头做笔记,有时看黑板,有时看向他。他不动声色,将她的各种神态尽收眼底。
课间依旧有一群人围着讲台,叽叽喳喳的清一色小姑娘。何斯嘉走过被围困的刘忻槐身边,嘴角弯弯地上扬,向他投去同情的目光。
一个面容俏丽的姑娘脆生生地问道:“刘老师,我也是g大英语系的,今年大二。常老师也是我们班的辅导员,我以后可以叫你‘师哥’吗?”
何斯嘉心中失笑,正想要不要停下来听一听他的回答。刘忻槐适时抓住机会,高声叫道:“何斯嘉,一会儿上完课请你留一下。”
她蓦地脚下一顿,转过头挤眉弄眼地看着他:“好的,刘老师,哦不,刘师哥——”
姑娘们嘻嘻哈哈笑作一团。俏丽的g大学妹“刷”地红了脸,默默走开了。
刘忻槐脸臭地瞪了她一眼,捡起讲台上一只粉笔,“嗖”地扔过去。何斯嘉闪身往旁边躲去,不偏不倚被砸中额角,疼得“啊”地叫出声。
他担心地跑过去,正想查看她的伤势,上课的铃声急促响起,教室里涌进来一大堆人,何斯嘉和围观的女学生们也迅速回到座位。
刘忻槐镇定自若地讲完剩下的课程。他看到何斯嘉时不时地揉着额头,清亮的眉眼间带着些许忧愁,心里不是滋味。何斯嘉发觉刘忻槐在看她,故作委屈地朝他扮了个鬼脸,他却面无表情地看向了别处。
下课铃一响,何斯嘉飞奔出了教室,往公交站走去。她要赶s大学五食堂的午饭,然后找教室自习。
站台上人不多,她估摸着下一趟车要再等上五分钟了。旁边一个温和熟悉的声音叫住她:“何斯嘉!”她侧转头,刘忻槐不知什么时候跟着她过来了:“你跑这么快干嘛?”
“那是你太慢了。”何斯嘉撇了撇嘴,“你有事?”
他脸上一红,有些迟疑地问道:“何斯嘉,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
“我饿了,我要吃饭。”女孩不太满意这个安排,想了想又说道:“他们家有简餐。我请你吧。”说完,两个人默契地往教室旁边咖啡馆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