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陆深面带痛意看着许蓁的背影,她走得很慢,一步一顿,可他的双手只能无力地虚虚握着,想迈出去一步,却又没有勇气。
下一秒,他的裤腿被人抓住了。
阿志终究只是想把李知知制住,可对上她那番不要命的挣扎哪敢下死手,故而轻易被李知知找到可趁之机,迅速跪着移动到了陆深面前。
此时她的模样已经不像个正常人,脸上满是癫狂之意,从前那张甜美可人的脸蛋上早已没了丝毫神采,皮肤蜡黄,嘴唇干裂,一眼看去,活生生老了二十岁。
陆深这个人,从小就被养得冷心冷血,更别谈动什么恻隐之心,眼下看到李知知这副狼狈的模样,只冷声交代了阿志一句,“送派出所。”
许蓁早就没了力气,可又不想将自己脆弱的样子展现在陆深面前,于是她坚持着一直走到他视线不可及的地方,才卸了力,蹲坐到地上。
绵软的右手艰难地抬起来,不到数秒,又骤然落下。
陆深是直到阿志把李知知拉走之后才注意到地上的血迹的。
昏黄的灯光下,一摊刺目的鲜血从脚下一路蔓延出去。
他心里“咯噔”一下,双眼顿时暴睁,嘴唇微颤着低喃出一个名字。
“许、蓁……”
悠悠赶到医院时,许蓁还没醒,空旷的单人病房里,陆深就那样愣愣地站在许蓁床前。不言不语的,浑身散发着消沉的气息。
她眼睛倏地一红,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倏地冲过去,将他推开,“你来干什么?!”
那么高大的一个男人被她一把推出好几米远,把桌子连同上面的东西撞得东倒西歪。
他咬牙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转过头去,小声说,“我就……”
“你就想什么?”悠悠张开手将身后躺着的许蓁挡住,“陆深哥,你还嫌把蓁姐害得不够惨吗?”
“当初她为了给你谈电影,喝到中毒,送进医院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你在哪里?她生着病还熬夜跑上跑下给你公关恋情的时候你在哪里?”
“现在她好不容易把日子过好了,你又出现了,还想怎么害她?你忘记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了吗?她曾经那么爱你,傻傻的将自己所有都给了你,而你又是怎么对她的?”
悠悠恨过陆深一段时间。
从她知道许蓁和陆深从前的关系之后。
以前她没想过他们还有别的关系,进公司三年,跟着许蓁三年,他们两个在公共场合从不逾距,永远表现出的只有经纪人和艺人的关系。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悠悠都一直以为许蓁当初义无反顾离开,只是因为陆深和她意见相佐。
后来偶然间得知真相的她,差点冲过去找陆深要个公道,最终还是被许蓁拦下来了。
她告诉她,这是她最后的骄傲。
从前她爱他,是她自己心甘情愿,怪不得别人。
现在她不爱了,只求自己心安理得,更不想再和他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悠悠早就知道许蓁是很能隐忍的女人,当初和陈导谈电影,身体那么难受她都能忍着,所以理所当然的也将自己难过、伤心的情绪也都独自忍下来。
可是她不能忍,许蓁对她那么好,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一个狼心狗肺之人一毁再毁。
于是她面无表情的,将自己的声音化作一柄剑,冷漠地往他心里捅,“陆深哥,如果你有良心,你就放过她吧。再来一次,你就是要她的命了。”
后半夜又开始下雪,白色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降临,落到窗户上,一瞬变化了。
许蓁披了件外套在身上,小心翼翼地路过在沙发上熟睡的悠悠,悄悄地走了出去。
医院的走廊里灯火通明,却又悄无声息,值班护士单手撑着脑袋正在打盹,路过一间病房,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
走廊尽头是一扇窗户,半开着,有风夹着细雪吹进来,飘到许蓁脸上,落下一丝丝凉意。
这是今年的第几场雪来着?
许蓁记不太清了。
只知道今年一入冬好像总在下雪,大半个月了,都没能见到一丝阳光。
人都冻得麻木起来。
身上有淡淡的碘伏味,左手缝了针,伤口还扯着疼,右手手背上一片青紫,是刚刚输液留下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一年来似乎和医院结下了某种不解之缘,三天两头的光顾,让她恍惚间总有种时间停滞的错觉。
然而,过去又的确是过去了。
她用手轻轻搓着自己的手背,哈了口气,小声开口,“李知知……我可以不追究她。你要怎么帮她都可以,但是我不希望再看到她。”
兴许是这场寒风的原因,陆深听着她的声音一时也飘忽起来,像是某种无形飘渺的东西,想抓却抓不到。
才过了几个小时,他
整个人的生气又没了大半,裹在黑色大衣里,晃晃欲坠的样子。
陆深的下巴上冒出了短短的胡茬,一片模糊的青色,泛着股清冷。
他似乎是很想要跟她说话的,可是喉结来回滚动数下,仍旧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许蓁也不介意,尤自看着外头深黑的天色,说话时,眼前喷出一团白雾,“悠悠那丫头不懂事,今晚她说的话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里。就当看在她曾经跟过你一段的份上,别跟她计较。”
听到这句话,陆深的身形终于晃动起来。
他缓缓抬起头,盛满痛意与懊恼的一张脸清晰印在了窗户上,转而又被融进了天寒地冻的夜色里。
“你……什么时候……醒的?”
许蓁目视着前方,也不知道是在透过窗户看雪,还是看窗户上的人影。
她勾了勾嘴角,“一开始。”
悠悠来之前她就醒了,可她没睁眼睛,因为不想再面对他。
她自认当初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和他说尽了,到这一步,他们已经没有理由谈现在,更没有立场谈曾经。
更何况有些伤口会痊愈,有些伤口却药石无医,她又不是圣人,从前种种,烙到心里,无论何时都是一根刺。
与其失了风度去纠缠,不如安静地当个陌生人。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悠悠会对他说那些话,反倒让她被动起来。
她是一直不想让他觉得对她有所亏欠的。
如她对悠悠所说,从前她不管是为他付出还是为他受伤,都是她自己选择的。因为她爱他,所以再苦再痛,都觉得有意义。虽然此时看来她那时候做的都是无用功,可她依然不愿意将这些事情从岁月的泥沼中挖出来,摆在他面前让他看。
她不想像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陆深哽咽一声,“我……我不知道你……”
他脸上痛意逐渐加深,脸色竟比她还要苍白几分,他突然伸手用力拽着自己的头发,无声怒吼着。
“你没有跟我说过……我以为……我……”
他语无伦次,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最后只能颓然道,“对不起。”
许蓁没转身,微垂着眼帘,“不用说了,都过去了。”
突地又笑一声,“其实以前你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自以为是地做些你不喜欢的事,偏偏还非得要你接受。现在看来,从前那些事,我又何谈不是出于私心?我那时候总想着都为你做些事,你心里就能多一点我的位置,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一厢情愿而已。你没有道歉的必要,你一直没错。”
风刮得不停,眼看着外头的雪越下越大,隐约已经可以预见到明早冰天雪地的盛景。许蓁又哈了两口气,窗户上立即生起一阵轻薄的雾气。
身后的人沉默了很久。
许蓁余光落到窗户上,身子突然一愣。
陆深……在落泪。
瘦削的脸颊上两道晶亮的泪痕,唇抿得很紧,眼神涣散,没有焦距地看着她的方向。
许蓁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匆忙间移开视线,维持了一整晚的表情瞬间裂开一个缝隙,透露出一星半点的恍然失措来。
她低下头,拢紧外套,停了片刻后,故作镇定地往回走去。
她没再看他的脸,只是走到他身旁时,落下一句,“你走吧,别再来了。”
又路过那个吵闹的病房,鼾声依然高亢,穿墙穿门而出,听得她心慌。
护士站已经变空,数米开外的病房里传来值班护士温柔的叮嘱声,“还有最后一瓶,要输完了记得叫我。”
许蓁揣着惊悸不安的心脏回到病房。悠悠还在熟睡,发出低微的呼吸声。
窗帘被拉上了,室内昏暗难以视物。
许蓁却庆幸般松口气,坐到床上,脑海中又闪过陆深哭的样子。
那个人显然是很少哭的。
偶尔她会觉得他们俩像是两只刺猬,不管对谁都竖起一身的刺,可许蓁还有他这个意外,时而会将自己身边的柔软展露给他。
陆深却倔强到把自己都刺伤。
似有反骨,被踩进泥潭里,骨头断了,肉烂了,血流干,也会咬着牙,撑到最后。
他那样的人,是不该也不会被儿女情长左右的。
以前许蓁一心被自己的嫉妒蒙蔽,现在看来,她一直想要从他那里得到的,从来不是别的女人拥有的那些浮于表面宠爱,而是,他对自己的救赎。
只有他放过他自己,他才会学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