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傍晚，许蓁去电视台见陈导。
陈导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导，才华横溢，捧出过不少影帝影后。他新近要开一部文艺片，和歌手这个职业搭边，许蓁打听了许久，才千方百计要到他的联系方式，今晚过来，也想帮陆深争取到这个机会。
天气入秋，夜里已经有些冷，许蓁早上出门只穿了一条及膝短裙，眼下被这夜风一吹，很快便起了一身疙瘩。
悠悠搓着手来回跺脚，“蓁姐，这陈导怎么还不出来啊？他不会走了吧？要不要我去给他助理打个电话？”
许蓁看了眼灯火通明的电视大楼，沉吟片刻，“再等等。”
晚上八点，天色完全降下来，初秋的天里，东边响了一声雷。
又过了十分钟，终于看到陈导和几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相谈甚欢地走出来。
许蓁快步迎上去。
因为昨晚的伤，她今天穿了一天的平底鞋，到了这里，却又不得不换上高跟鞋，走路时，每一下都扯着痛，可她生生忍下去，嘴角挑起一抹笑意。
“陈导，您好。我是陆深的经纪人许蓁。”
“许蓁，有所耳闻。”陈导人已中年，却还保养得宜，彬彬有礼伸手与她回握。
顿了顿，又说，“我听我助理说过了，你是为那电影来的吧？正好，投资人曾总也在这里，咱们一起聊聊？”
许蓁看着那个油头粉面的曾总，笑着开口，“原来是曾总，久仰大名。我订了地方，不然请陈导和曾总坐下来边吃边聊？”
曾总一双小眼睛在她身上逡巡两圈，然后捏着她的手回，“好啊。”
食指在她掌心刮了刮。
许蓁脸上的笑意一僵，随即不着痕迹抽出手，“那咱们出发吧。”
好食府是做川菜的，她之前查过，陈导祖籍四川，最好这口。
六人份的雅间，几人分坐四周，落座前，曾总拉住她的手，“许经纪人挨我坐怎么样？咱俩凑近些好好聊？”
许蓁压下翻腾的胃酸，顺从着坐下来，“好啊，谢谢曾总抬爱。”
坐到他旁边，后者膝盖状似不经意地在她腿边蹭了蹭，许蓁面不改色，轻轻将椅子移开了些。
酒先上来，悠悠收到她的眼色，主动给曾总和陈导倒上酒。
片刻后，许蓁端着酒站起来，“陈导、曾总，今天您二位能来这里，是我的荣幸，也是给我面子，在这里，我先敬您二位一杯。”
二位客客套套地应了。曾总放下杯子又径自满上，冲着她，“从前只听闻陆深有位能力出众的金牌经纪人，如今终于得见一面，没想到许经纪人这么年轻漂亮……”
带着挑逗的眼神在她胸前过了两圈，又暧昧不明地收回。
许蓁面色一滞，微微侧身，举起酒杯回应。
这酒是四川的某个名酒品牌，馥郁浓香，又烈又辣，甫一入喉，便烫得她食道一片滚烫。
“多谢曾总夸奖。能与曾总结识，才是许蓁的荣幸。”
落了杯，酒意逐渐上头。许蓁不动声色地吃了几口白灼青菜，来不及细嚼，囫囵咽了下去。
“陆深前几年在音乐界也算是风头无两，怎么这两年突然要涉足影视圈了？”酒过三巡，几人终于切入正题。
许蓁脸颊微微发红，双眸也泛着酒意，可思路却格外清晰，“陈导圈内沉浮几十年，对这个行业是最有发言权。许蓁便也不跟您拐弯抹角了。您觉得，江郎才尽、江淹梦笔，对于靠才华吃饭的艺人才说，意味着什么？”
不等对方回话，许蓁径直道，“我认为，这意味着这条路走不通了。”
“一条路不通，怎么办呢？拼得头破血流闯开一条路吗？这的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可，我以为聪明人是要另择他路。”
她抬头看着陈导，漂亮的眼睛微微眯着，神情严肃又真挚，“我从不赞同人必须一条路走到底。学会变通，择时转型，对于艺人来说，这才是能够长盛不衰的道理。我找到陈导您也正是因此，我了解过陈导您下面这部片子的类型，从我的角度而言，如果您能与陆深合作，那是最好的结果。”
陈导闻言眉尾一挑，没有直接回应她的提议，顾左而言右，“许经纪人工作几年了？”
许蓁面上不动声色，“再有一个月，刚好6年。”
“6年……”对方握着酒杯意味不明地微笑，“你很努力，也很优秀。”
“陈导谬赞。”
片刻后，对方才正色道，“许经纪人能力过人，那我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和陆深合作这个提议我暂且持保留意见。说句实在话，陆深作为歌手，转型出演电影，我要承担的风险不是一点两点，都说商人重利，而作为导演，抛开票房不谈，我一直以来更看重的是口碑，不用我提，许经纪人想必也清楚，跨界歌手主演，这几个字本身就会对电影造成一定的冲击，若是再出现质量的短板，那就不止是电影了，我
本人的口碑也会一落千丈。你的提议，与其说是个选择，可实则对我而言，这更像是一场赌博。”
“为了他，而赌上我自己的口碑与前途，我觉得非常不划算。同等条件下，我如果选择成熟老道的演员，我的电影几乎就已经成功一半了。许经纪人觉得，我为什么要冒险退而求其次选择陆深？”
包厢里一时安静下来，悠悠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地偷瞄着那几位，陈导温和爽朗、笑意盈盈，说的话却现实直白又让人难堪，曾总一脸意味深长，眼神游离，偏偏半分情绪不露，而许蓁……
她轻轻晃动着酒杯，浅浅一层酒液在酒杯里翻滚碰撞，无声的凌厉在室内蔓延开来，气氛略带几分肃穆，又似乎隐含着一丝暗潮汹涌。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窗外一声惊雷，继而是噼噼啪啪的雨声。
或许是这个夏日的最后一场雷雨，就这样仓促而来。
许蓁在轰隆的雷声当中，缓缓开口，“陈导还记不记得，我刚刚说的那两个词？”
对方无言，她便又重复道，“江郎才尽、江淹梦笔。”
“陈导觉得，我只在说陆深吗？”
窗户半开，有雨滴落在窗棂上，滴滴答答，如在敲击一首旋律压抑的曲子。
许蓁放下酒杯，含笑看着陈导，“我从小就很喜欢陈导您的电影，您会讲故事，更会拍故事，和这个圈子浮华的表象不同，您一直坚持着自己的叙事风格，不守旧，不迎合，特立独行、自成一派。”
“我很欣赏您的作风，可同时，也为您感到遗憾。如您而言，您在乎的口碑、形象的确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被您守护得很好，甚至达到了一个旁人不可及的高度。可从您近期的作品来看，我已经能够感受到您的力不从心。近几年影视行业飞速发展，尤以电影圈为例，在大众感官与口味逐渐挑剔的时代，单纯的口碑好坏已经逐渐成为一项无足轻重的评判标准。”
“您认为电影或者歌曲，这类艺术性成果，最重要的部分应该是什么？”
“是受众。”她自问自答。
“当导演开始失去观众，歌手逐渐失去听众，最核心的部分都渐渐流失，没了评判的人，一部电影一首歌曲，又何来所谓的口碑好坏？”
“陈导，请恕我说话难听，对于大众而言，其实您一直以来坚守的观念已经过时了，不随波逐流的确是您的优良品质，可无法顺应时代的浪潮，早晚有一天会被淘汰。此时此刻，您何不考虑我的提议，越过自己的安全线，走出来，赌一把。你我皆是成年人，此时再谈赌博、输赢，其实没有什么意义。”
“我们不妨直接聊聊和陆深合作能带给您的好处？”
她用食指在酒杯里沾了沾酒，在实木桌面上用水渍画了个“1”，“其一，陆深自带流量。凭借着这个时期粉丝的鸡血程度，面对他第一部主演的电影，他们不会不给你面子，现今的观众不可与十年前同日而语，仅仅靠口碑发酵来带动票房早已无法与资本的力量相抗衡，可若是有了第一批自带宣传底盘的观众，那情况将会完全相反。其二，他作为演员，或许业务能力还有待精进，可作为歌手，却绝对能让您放心。究竟适不适合您这部电影，你我心中都有数，我觉得我不必再夸夸其谈了。其三，顶流歌手的转型之作，这个噱头再加上您的大导光环，讨论度、关注度，这两个贯穿影片拍摄全程的最重要的东西，绝对不会让您失望，或者换个通俗的说法——这部电影，必定会受到圈内圈外所有人的瞩目。到那时候，陆深是否转型成功暂且不论，我可以向您保证的是，您踏入这场改革浪潮的第一步一定能够站稳。”
“最后，”许蓁站起身，亲自为陈导斟上一杯酒，“至于陈导您说的电影本身的质量……”
她朝陈导举起酒杯，微笑道，“这个问题在我这里并不成立。因为，我说过，我相信您。您本人的行事风格和作风，足够让所有人信服。陆深演技稚嫩，可越是如此，您才越有调教的空间。他或许不是您最满意的选角，可却是最能成为你理想电影主角的人。”
话音一落，仰头一饮而尽。
杯底磕在木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