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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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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大人,到宫门路程稍远,还是上马车吧,”崇文院的杨内侍追上来,招了招驾车的徒弟,温声道。

    韩霁缓步行走与宫墙大院中,摩挲着老旧宫墙,闻言略侧了侧头,长长喘出一口气,“宫中不得驱车,今日已是为我破例,还请中贵人不要为此坏了规矩,这条路我从前常走,至多不过两刻钟便能到宫门,便让我再走一趟吧。”

    杨内侍琢磨着方才刘内侍的吩咐,不敢多劝,只好作罢,向后摆手示意徒弟不必跟上,自己则落后韩霁两步,小心翼翼的低头行着。

    韩霁按着宫墙一步一步向前,他捏了捏脖子,冷汗浸润了手指,微毒虽不至于危害性命,但要想熬过这一路,更是不易。

    路过的宫人纷纷侧目,隔远了才敢低语一二,遇上朝中同僚,韩霁亦是大方上前见礼,众人见他满副病容,不好多加寒暄,各自匆匆别过。

    谢别杨内侍后,韩霁去了趟盐铁司,着手草拟辞呈,落笔之际,陆判官入门递交文书,韩霁接过细看,知晓这将是经自己手翻阅的最后一份文书了,仔细批注后,顿了顿,请陆判官向盐铁司众同僚转达,自己即将辞官离去之意。

    陆判官欲言又止,只从袖中取出一枚匣盒放在韩霁手边,叮嘱道:“下官以为,大人还是应亲自向众人道别。”

    “也好,”韩霁起身,引陆判官到书架前,取钥匙开锁,指着一排排文书详细叮嘱,“这些都是兵、胄、商税、盐、茶、铁、设七案卷宗,前两案一直由荀判官主理,只是他不通商税,这些便先交由你来掌管,”韩霁递上钥匙,转交部分权责,“一应调度配合朝廷行事。”

    韩霁这一走,各派便都要盯准了这个位置,陆判官一声长叹,轻声说:“你当真下定了决心,这便要一走了之了?”

    一应事了,放眼朝中,似乎已无牵挂之处,再留下又有何意义,不过是数不尽的党争与污蔑,理不断的算计与勾结,思及此,韩霁不由将视线放到那方匣盒上。

    “常议思国,而今水云身,也道自在。”

    陆判官心知不可再劝,拱手深深俯下身子,算是全了一场同僚的情分,他接过那冰冷的物什,却失了那分委以重任的雀跃,转身到各屋召集同僚到门前相送。

    请辞文书在他进宫那一刻,便由人送入吏部核审,主事张大人正待驳回,宫中的旨意便到了眼前。

    不多时,吏部的批复也就到了盐铁司。

    卸去一身负担,韩霁收拾着书案,只觉得分外轻松,捏起匣盒,他缓步向外,依次与盐铁司众人颔首。

    短短一年之内,盐铁司连损数人,正使一职未定,副使便又请辞,如同失了主心骨,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慑。

    唯有人群最外围,方元独自默着,并未上前与他道别。

    透过人群,方元恍然想起第一次到盐铁司中的情景,那时候他因不愿被官职束缚住手脚,一整日里仗着方尚书的权势作威作福,韩霁新官到任,颔首从前院走来,原是不屑的,可偏偏就好奇的撇了那么一眼,竟叫他从此有所改观。

    不同于朝中腐朽执拗的老顽固,韩霁眼神清明,且自带一股文人风度,柔和了陈旧官袍带来的威压,初次到来便主理判官一职,直令方元道出一声年轻有为。

    同为世家子,些许宴席上也曾见过,儿时更是因着父辈的关系,也算熟脸,但在这盐铁司里,他却觉得很不一般。

    或许是出于猎奇,亦或是有意反驳自己第一眼的欣赏,方元总不自觉的到韩霁跟前溜达,渐渐地发现韩霁虽然表面温润,可办起事来却格外较劲,不仅手段凌厉,面对那些资历更为老道的顽固们,若有政见不一之处,韩霁更是直言不讳,绝不退让。

    一日,因睡过了头,方元从案上撑起手臂起身,发现同僚们早早下职归家,徒留他一人在此,方元扭着酸涩的胳膊从屋中踏出,甩上门回头,惊觉隔壁判官们的办公所在竟还燃着烛火,案头,韩霁堆叠着一本又一本的册子,仿佛不知疲倦一般,详细批注。

    从那时起,盐务收益开始稳步上升,各地报税不再哭着穷瞒报数额,方元是觉着,既然要干,那就脚踏实地的干,所以他才一次又一次在方尚书面前打转,借托想要找个好脾气的上司的理由把自己塞到他手下。

    初见惊鸿。

    而如今,他却要从这里离开。

    再没了那般意气,方元一则觉得可惜,一则又说不出挽留的话来,特意隐在廊柱后,就是怕叫人发觉了,拉出去道别。

    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出那些矫情的话。

    当年绿袍拂袖进,满腹壮志,而今一身常服,空余遗憾,方元体悟不了,甚至起了几分嘲弄之意。

    他是一躲再躲,等到韩霁迈步上正门台阶,回身准确寻到了他的位置招了招手,一肚子的心思顷刻之间消失无踪,一双腿先于大脑不自觉将自己引去。

    “方元,”韩霁说:“我让陆判官替你告了假,你送我回趟韩宅,我有

    些话要嘱咐。”

    方元嘟嚷着揉了揉脑袋问道:“又是什么麻烦事?”他虽说着这话,脚下却没有停的意思,轻车熟路地上了门口等着的马车,掀开帘子一招手,“你倒是快点!”

    韩霁笑罢,紧随而上,马车内当着方元的面,韩霁打开匣盒取出一粒药丸服下,解释道:“我借病请辞,在宫中过了明路,想要南下养病,想到盐铁司接下来的变动,便在官家那里替你揽了差事。”

    “你都要走了,还揽这差事做什么?”

    “将你调离京城,远离是非,边贸即将重开,前头的日子虽苦,可要是熬过来,官途会更为顺畅。”韩霁当年也是这般淌过来的,比起在京城图几日安稳,不如到边境来一番成就,一来不受拘束,二来也能积攒威望。

    方元没拒绝,一改往日懒散怕事的口吻,“前几次出巡盐务,没去过边境,听闻那里民风剽悍,百姓为人豪爽,当不当大官的我不在意,方家有我那老父亲撑门面就够了,”说到这里,方元顿了顿,问道:“那你呢?”

    他吗?韩霁掐着匣盒,周身都松快下来,“去做我真正该做的事。”

    韩霁挑开帘子,周边擦过一架架马车,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肩头扁担有节奏的发出欢喜的吱呀声,盐铺的挂价降回从前,陆陆续续有百姓排队进门买盐,缓过了冬日,民生也在复息,是一番好气象,他淡笑着,打从心底里欣慰,“此生能有所作为,不枉读那圣贤书,”韩霁拍着方元的肩膀,示意他往外瞧,“切记,莫贪民利,莫负民心。”

    方元推开他的手,双手环抱向后靠,连说知道了,“你怎么和我姑父似的,再啰嗦下去,小心日后楚姑娘嫌弃你。”

    韩霁无奈摇头,收回手坐正了,一路沉默着回到韩宅,宅子里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车队早已出发,门口,迟沂正在那处等着,等马车停下,他招了招那群镖师,将最后的东西装上车,吩咐跟随着马车出城,待韩霁整点好行李,由他亲自驾着马车出发。

    一路畅通无阻,直奔城门,方元在车里晃得失了神,再缓过劲儿来,马车便已经停在了城外廊亭。

    迟沂在外头唤了声,方元自知到了分别的时候,飞一般地窜下车,他张大双臂一边甩一边走,感叹春色怡人,“这时候南境那边的风景,想必很是醉人,”他唉了声,叹道:“可惜我是没功夫去了……”

    “到了那边遇上好酒,别忘了给我寄几坛过来,”迟沂揽住方元,截了他的话,将人转过来面向马车,接着一招手,一名镖师上车提马鞭,“记着,要好酒!”

    韩霁道:“纵是你不说,我也忘不了。”

    迟沂点点头,挥手示意镖师动身,他往后退了两步,与韩霁道别,“一路顺风。”

    镖师利落地挥下辫子,马车卷起尘土而去,迟沂按着刀柄闭目不言,听着车轮滚动的声响渐行渐远,一旁的方元不知逮了什么稀罕事,正咋咋呼呼个没完。

    迟沂抬步往回城的方向而去,知道方元心里淌着苦涩,想着法的找借口转移注意,遂并不阻拦。

    过会儿,他听到方元说起了盐铁司里的一桩趣事,打起精神一听,那是多年前韩霁与当时的盐铁副使起了争执,当庭痛斥副使把控盐税的不轨行径。

    他曾说:“读书明智,却从来只教人做君子,我今日便要依从本性。鸡鸭鱼亥,所求为肉。熊鹿狐狸,所求为皮,唯人而已,当求骨气。副使莫非想做那骨头轻贱之辈?”

    方元学着这话,清咳了两声,笑着说将那老匹夫气的不轻,“他当时想着方的折腾咱们,没想到如今,被富贵迷了眼反送进了地狱。”

    那时候的他们,真可谓意气风发的年纪啊。

    “喂!”方元戳了戳他,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

    方元眯着眼撞他,想了想问道:“要是你当时与自己的顶头上司对上,你怎么做?”

    迟沂扭了扭脖子,抽刀出鞘,反问他,“你说呢?”

    “莽夫!”方元撇嘴白他一眼,快步超过人,过会儿又退了回来,歪头道:“毓卉坊的桃花醉前儿个起了新坛子,去不去?”

    “去!”有酒怎会不去。

    新春的雨说来就来,淅淅沥沥,迟沂收回刀拿手遮额头,甩开方元王前跑,大叫道:“先到先得,后到结账!”

    “你耍赖!”反应过来的方元在后面追着。

    泥点子挂上衣摆,雨水哗啦一声大了起来,将路面淋的湿滑,小水洼一个接一个,方元几乎每一脚都准确地踏入水中,他追着迟沂一路狂奔,待至毓卉坊巷口,两个气喘吁吁的人,撑着膝盖互相面对着,狼狈的大笑起来。

    他们瘫坐在河边赏雨对饮,直至醉的不省人事,被寻来的严秀撞见。

    面对一地酒坛,和两个醉得说胡话的郎君,严秀扶额,“早知道今日就该休沐,”说归说,他还是认命的动身将二人扛起,拼着一身酒气,麻木地将人一一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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