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侯
眼见着边贸一事着手准备,利弊难以权衡,依照祖制,朝中须得定下一位储君人选,各派的争斗已经到了最后的节点。
天未明,皇城里的灯笼却早早熄灭了,前来参与早朝的官员,被邀至大殿中等候,内侍们抬来灯架和炭炉。
大臣们各自围作一团,悄声议论。
正前空着的龙椅后方,隔着屏风隐约能窥见内里烛火闻风摇动,以及内侍们来来往往的身影。
后殿,五位皇子并列而立,官家特召几名一品大员入内议事,他们分别坐于官家的左右两侧,因与皇子们相对,是以都略侧了侧,避迎皇子跪拜。
即便事前并未有风声透露,但在如此隆重的场面下,便是愚钝如八皇子,心里也有了思量。
六皇子手心冒汗,余光撇过右侧的三皇子,见他笔直端正的跪姿,顿生一股惶恐之感,前排一众一品大员中,据他所知,一向秉持中立态度的右相实际已入了三皇子的阵营,线人来报,右相有意嫁女,只待三皇子被选定为储君,便要为东宫添喜。
六部的几位尚书只来了吏部和刑部,失了礼部和工部的助力,也不知胜算几许。
好在兵部尚书也并未在此之列,否则今日便当真要将这储君之位拱手让人。
他正了正神,盘算着皇城外的布置,今日若有意定下储君人选,若这位置没能落到他头上,任何人都别想活过今日,六皇子眸光微闪,有意将杀机克制,察觉官家起身,他暗中掐紧指尖,用指甲牢牢抵住。
官家背手在他们五人面前踱步,又分别赐座,他步态悠闲,似乎并不急着开始,不时侧头向外,应是在等着什么人。
等了约莫有半盏茶的功夫,刘内侍匆匆入内禀报,拱手向众人打了个眼神,“荣安侯到了!”
官家面色兀地一喜,赶忙抬步向外亲自迎接。
前殿掀起一阵躁动,有人疾步而来,才至屏风外围,便轰然下跪,掷地有声道:“木啸风参拜官家。”
官家上前轻托,刘内侍赶忙催促宫女们布置席位,待官家将人迎入后殿,右相等人随即起身拱手,座位经过调换,吏部尚书往左移了一位,却丝毫不见异态,最小的十二皇子伸出了头打量。
他年岁最小,与荣安侯一面未见,一向只从别人口中听闻,听说他一直坐镇边境,领兵打仗的本事朝中无人能敌,遂好奇的想仔细瞧瞧。
荣安侯比官家略小两岁,大抵常经风霜,苍髯如戟,观其皮相宛如花甲年岁,但此人目光炯炯有神,颇具气势,十二皇子不由缩回头,是既钦佩又畏惧。
官家挥手召刘内侍上前吩咐道:“派人去将荣安侯夫人接进宫来,”他拍了拍荣安侯,二人齐步入座,众人又一一见礼,官家又才道:“宫中备了家宴,一会儿留下来,试试宫中御厨的手艺。”
“微臣怎可入席皇家家宴……”荣安侯起身欲再拜,官家拦了拦,说不必如此繁琐,“你替朕在外守了多年,区区家宴,怎不配入席?”他眼神扫过面前的五位皇子,招手唤了最小的十二皇子上前,指着荣安侯道:“当年荣安侯离京时,还未曾有你,你的几位兄长都已见过,独你还是头一回,上前来辨一辨,日后若见着了,莫失了礼数。”
十二皇子忙小步跑上前,恭谨拱手行礼,“见过荣安侯。”
荣安侯虚虚托住十二皇子的手,笑道:“论礼,应是臣先行见过十二殿下。”
“荣安侯乃我朝股肱之臣,功勋卓然,还请您受我这一礼,”十二皇子虽年幼,却也知晓该说什么话,便是冲着官家的态度,他也须得对眼前这位老将以礼相待。
官家今日特意将几位皇子都召集在此,前殿更有数位大臣等候,荣安侯敛了敛笑容,坐回席位上,又见众人心思各异,特意没有开口说话,等着官家亲自揭谜。
出乎意料的,官家转而吩咐宫女将十二皇子送回寝宫,只留了四位皇子在此,荣安侯听官家提起去年受灾一事,便也坐直了身子。
语毕,官家道:“朕将你急召回京便是为了此事,去年灾情颇重,国库空虚,到如今也未能缓和,朕预备重开边贸,你常年驻扎边境,可知如今时机是否成熟?”
官家这意思看似征求意见,实则心里已经有了打算,荣安侯遂答:“开启边贸,势必要与邻国交往,自是有利有弊,只是朝廷需派专精此事的官员前往,才能把边贸重开一事稳妥进行,且需在关外设立专区,若要实施,恐怕还需慎重考量。”
吏部尚书答道:“此事我等已经商议过,便由户部和盐铁司各派一人留居洛城为监官,只是需荣安侯为洛城防备做好布置,待邻国使臣来访,便要即刻实施。”
两国时有摩擦,又断绝了利益往来,如今重开边贸,自然各自有些算计,最忌讳的还是忧心对方趁机毁约发动战争,由利国转为祸国。也正因如此,朝廷才没有贸然下达文书,是怕中途遭人截获了消息。
“微臣定全力配合,”洛城边贸就是一块烙铁,要紧
的不是派去的两位监官,而是边防,此事若成,监官才是获名的一方,他接在手里纵是烫的紧,也不能丢,还得小心护着,接则功高震主,弃则蔑视君心。
官家听了点头,复笑道:“此事交给你办,朕才安心,不过你在边境领兵多年,常年与妻儿分别,朕如今想起来竟觉得愧对于你,”他指着自己的几个儿子,让荣安侯仔细瞧瞧,“你家那小子,我瞧着是个好苗子,有你当年的风范,这么多年也不见你将他带去边境历练,不若这次便将他带过去,好生培养一番,日后必是一员猛将。”
木小侯爷招猫逗狗的性子京中闻名,各大宴席从不缺其身影,去年在衙门里挂了个闲职,说是要惩奸除恶,结果是日日来的晚去的早,就差拿衙门当卧房,被记录官扣光了俸禄,连吃酒买蛐蛐的账都是荣安侯夫人派人一一办妥。分明是京城一顶一的纨绔子弟,官家这句好苗子,至少听在吏部尚书耳中,不免跟着有些赫然,扭头见荣安侯面色如常,心说这老匹夫在边关晒蔫了脾气,难得没发作,遂压了压嘴角,往后退了几步。
荣安侯抿嘴拍了拍膝盖,没说话,一面叹气一面摆摆手,“他嘛!不成的,官家指望他成才,难的很!就让他在京中陪陪他母亲,替我孝敬孝敬长辈。”
一提到荣安侯夫人,荣安侯显露几分失落,不过既然提到了长辈,荣安侯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喃喃道:“母亲最喜这些小辈,霁儿性子太过沉稳,有我家那小子日日去烦一烦她,也省的她老人家总惦记,微臣今日还是早些出宫,去拜见拜见母亲。”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听闻韩老夫人是离京访友去了,韩霁更是因病辞官,如今各自都不在京中,荣安侯竟然毫不知情。
这话听在官家耳中,反叫他宽了心,荣安侯鲜少与韩家交往,对于官家而言,便少了一桩忧虑。不然这财与权便同时到了一家人手中,以荣安侯的威望,何愁没有登天的本事。
所幸,木家小儿不成器,韩霁更是自断前程,边贸便可安然交付于荣安侯。
他将目光重新放回四位皇子身上,默了会儿,起身到三皇子身前,手掌放于三皇子肩上的绣纹上,突然袭来的力度让三皇子的肩膀沉了沉。
“外患难除,但内患事在人为,边境有荣安侯替朕分忧,尔等身为皇子,不可置身事外,京外流民便由你和老八来安排,择定新址建立村镇,切不可马虎。”
京外流民的阵仗远不如冬日那般庞大,户部已妥当安置,这时候去接手,名头早被占了去,出力却不占好。这哪是分忧,分明是在敲打,三皇子咬牙应下,听着身旁的八皇子一声轻叹,心中更为烦躁。
眼见着三皇子被塞了差事搪塞,六皇子隐约起了期盼,谢恩的话反复打着腹稿,待官家行至身前,他当即便要下跪领旨。
哪成想才屈了膝盖,便当头挨了一棒,官家道:“武威将军南下兴修水利,效果极佳,”
“寿州新送上来一批古籍,有几处关键篇幅受了虫蛀,老十素来喜好研究古籍,便着手前去崇文院相助吧,至于老六,由你亲自押送赈灾款,务必亲自交于武威将军手上。”
这时候派他南下,一旦定下太子人选,他纵是远水难救近火,也师出无名了。
可见,他从不是官家心中所选。
“官家!”刘内侍上前提醒了句,“前殿的大臣们还等着呢!”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起身,请官家先行,依次落后几步,有序而出站回正殿中去。
皇子们未露喜色,各派瞧着动静,忍不住心里一咯噔,都以为是自家落了选。
刘内侍遂将方才所言详细复述,荣安侯已然回京,自是为了选立太子之事,不曾想这四位适龄皇子有三位被派出了京城,余下一位也只是挂了一份闲职。
早朝便就这般散了,众人各回衙门,荣安侯暂留宫中,因提了句春苑的兰花清幽,官家便命人将宫宴摆在那里。
荣安侯特意问起韩老夫人近况,从官家口中才得知老夫人已不在京城的消息,他略微诧异,感慨道:“臣久未归家,母亲那里一向有所亏欠,今日宫宴结束后,还请官家容臣出宫打探,以慰心安。”
天地伦常,人之常情,官家自无理由拒绝,趁着天色派人早早将荣安侯送回了候府。
随即,刘内侍拿了皇城司的折子进门,官家大略一瞧,得知韩老夫人住进了扬州府的旧巷,沉默良久,他亲自将那折子烧毁,吩咐封锁消息。
“日后,韩家的消息不必送过来了。”
刘内侍收拾着灰烬,闻言应声,“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