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他每说一个字,姜佩兮便难过一份。
她彻底说不出话来,心中的愧疚化为眼中的酸涩。
“别哭了。杀了我也可以的,别哭,好不好?”他的语气转为呢喃,陷入苦恼之中。
“不、不好。”
他语气中的无助把姜佩兮逼出声,“你、活着,好好活着。”
活着?他一直想活着。
自幼就想。
父亲去世后,他瞬间失去所有。
为了能活下来,他吃过馊水,抢过糠糜。
饥饿能最快地击毁一个人的尊严。
为了活下去,他扒过树皮,在望不到头的雪地里把雪往嘴里塞。
一边塞一边吐。
为什么呢,为什么幼时的他那么渴望活着呢?
是父亲。
父亲跟他说,他们会在开春后相见。
于是在寒冬的雪夜里,在牛棚的庇护下,年幼的他对着天上那轮惨白的明月,一遍遍祈求冬日快些结束。
春天快些到来。
他几乎每晚都能梦到黄素馨迎着寒风盛放。
一朵朵,一簇簇,灿烂且热烈的嫩黄花瓣绽放在雪地里。
随后,将是春天。
他熬过了寒冬,等来了开春。又眼睁睁看着春天逝去,迎来暑夏与凉秋。
父亲却一直未曾赴约。
他并不埋怨这种失信,而是平静接受,随后就在风雪中等待下一个开春。
不饿的时间里,他就守在干枯的黄素馨旁。
等它发枝抽芽,等它一片绿茵,再等它冒出花骨朵,不久后于白雪间绽放。
可故乡的血亲们不喜欢他,他们摧毁了能预知父亲归来日期的黄素馨。
他们把它连根拔起,折断枝条,再用火焚尽一切生机。
他沉默地看着他们施暴,又沉默地去寻找另外的黄素馨。
寻觅的路途里有很多人骂他。
他在唾骂中找到了身份定位,认清了自己的低贱龌龊。
未曾因失信埋怨父亲的他,在此之后,对父亲又是何种态度呢?
憎恨。
彻骨的憎恨。
周朔并不埋怨母亲的薄情自私,也从未怨恨故乡里人们对他的苛刻虐待。
可他却无比憎恨父亲,绝望地将所遭受苦难的一切源头都推到了对方身上。
一个侍卫,却与已成婚的夫人苟且。
时隔多年,周朔早已不记得父亲的样貌音色。
记忆里只有短暂破碎的画面。
父亲将他扛在肩头,向他介绍草长莺飞的好时节。父亲为他做纸鸢,带他去看漫山遍野的春花。
曾经他靠着这些记忆艰难求生,可后来每每想起都觉得无比的恶心。
周朔固然知道自己是荒唐的,却仍旧偏执地将父亲作为发泄口。
这浩浩茫茫的人世,他只短暂地拥有过父亲的慈爱。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了。
他大概不是一个配得到爱的人,周朔想。
他会憎恨一切曾经爱他,却又抛弃他的人。
尖刻的咒骂仍在继续,周朔早已能对这些平静接受。
但此刻他并不平静。
眼前人不断溢出的眼泪使他感到烦躁,他皱起眉,想让对方停止哀伤。
未及开口,遮掩视线的绢帕移开。
周朔的视野开阔起来。
潮湿的手心,贴上耳朵。
周朔有一瞬失聪,他茫然看着眼前悲伤的妻子。
意识到她在做什么后,胸腔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一下下撞击他的神经。
母亲的咒骂,困兽的怒吼,瞬间消失。
除了心脏的跳动,此刻的周朔什么都听不见。
他看到妻子剪水般的眸子映着狼狈的自己,半脸血污。
可她的眼里没有任何厌弃,反而安静柔和,满是疼惜。
周朔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从她开合的口型中辨别内容。
[没什么没什么,不要听不要听。]
周朔攥住她的手腕,想将其扯下。
不听,是懦弱的行径。
他可以轻易挣开她。
经受无尽折磨的他,早在多年前就可以轻易结束这肮脏的生命。
可人做任何一个抉择,都需要勇气。
奔赴死亡也不例外。
哪怕现世苦难,也极少有人能勇敢地抛弃一切,主动走向未知的彼岸。
建兴的日子并不好过。
渴望生命的决心,在阴森恐怖的黑暗里经受考验。于是那本含着光辉的期望终于黯淡。
他不该活着。
这样的世道里,私生子是不能活着的。
可周朔是一个懦弱的人。
他没有自裁的勇气,也没有再度反抗的胆量。
无法做出任何抉择的人,只能屈服于强权。
日渐麻木的周朔,寻不到存活的意义,便浑浑噩噩地渡过每一天,彻底把自己看成一个工具。
他不需要名誉,不需要权势,也不需要关怀,甚至抵触任何善意。
他不愿接受美好,不愿把自己视为一个活人。
他一直是这么做的。
但此刻对上妻子的目光,周朔恍然知道,他给自己造的堡垒塌了。
他保护自己的壁垒,被轻而易举地攻破。
荒唐极了。周朔想。
这一刻周朔终于意识到,他不是不需要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