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闻雨阁（上）
序
人生一世，不过须臾。笑尽天下可笑之事，遂作笑闻录。
闻雨阁
闻雨听浮萍，似是花开声。
闻雨阁在江湖上并不出名，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但是闻雨阁不是什么安静的地方，这和闻雨阁阁主柳问云有很大关系。闻雨阁建在巫山十二峰的起云峰，也是巫山最矮的山峰。巫山不是个远离世俗的地方，巫山派虽然规模不大，但是在江湖上也是鼎鼎有名的门派，历史悠久，出过几位能人。巫山山脚也有雾城坐落，雾城虽然不是比不过江南主城，但也是这山区第一大城了。
闻雨阁正是坐落在这距离江湖适中的位置，这阁主柳问云就是不想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太冷清，才选址在此。有些与柳问云相识的人，拜访巫山派或者路过雾城会来闻雨阁小坐小住。闻雨阁顾名思义，就是主人用来听雨的地方，这个地方也只有下雨天大门才会敞开，晴天竹门都是关上的。但是这也不碍事，因为竹门只是关上了，没有上锁。就算上锁，一脚也能踹开，所以就索性不关了。
柳问云往来的人也是江湖名流或者有一定地位的文人雅士，但也难免有几个爱踹门素质差的损友。这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门也不过是个摆设。君子雨天访问，小人就随时来了。柳问云是个心大的人，但是他的底气是在于闻雨阁不怕被偷。闻雨阁没有存放金银财宝，柳问云本人也没什么江湖秘籍，什么都没有就不怕贼惦记。
闻雨阁别的没有，听雨的雅趣是一流的。柳问云费了很大心思，将江南的莲花移植到了自己的园中，还造了灰色的小亭子，在里面喝茶点香赏雨。起云峰顾名思义，是云起之处，也是巫山中云最多的地方。三天里有两天都在下雨，所以闻雨阁也是常常开放的。有些农人上山采蘑菇，柳问云也会欢迎他们进来歇脚。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平时也没那么多访客，他寂寞了也要找人说话。农人会以山货报答，他欣然收下也算是解决了吃饭的问题。
柳问云在听雨上绝对是专家了，他不光种植莲花，还有什么梅花桂花各地的各种花草，解决不同品种花瓣脾性不同以及光照不足水土不服的问题，就花了不少年月。他还收集了各种石头和器皿就是为了听雨敲打的声音。住在山里难免湿气重，他还收集了天然发热的温石做了温泉和床榻，住起来也舒服。这些东西都不名贵，但是绝对尽显心意，所以亲友也愿意来偶尔小住，吃点山鲜。
柳问云花了七年建成闻雨阁，他从来不是闯荡江湖的人，硬要说的话他更像是江湖边缘人士。他的母亲是雾城第一商贾柳家的三小姐柳青，他的父亲是巫山派二长老的小儿子刘观念。父母都有点背景，但是不多。柳青的大哥继承了家业，二姐嫁到了江南知府，四妹做了皇妃。刘观念的大哥是巫山派的少主，也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巫山三剑客之首。他的二姐十三岁自创观云三式，十六岁就下山云游去了，时不时江湖上就会有她的传闻。因为她的观云剑法不光厉害，观赏性还极强，尤其是第三式破云，有一次剑风划破天上的乌云，像神仙一样。至于二姐没有名列巫山三剑客，原因很简单，她不要和别人齐名。
说回柳问云的父母，柳青是一抓一大把的那种小姐，才华不如二姐，样貌不如四妹，也没什么经商天赋。什么都会点，但是什么都不精，只对厨房感兴趣，但是又不擅长，只会侍弄花瓣。府里的下人给柳青一个绰号“不打紧小姐”，她的性格就是这样，遇到什么都说不打紧，温温柔柔的也不爱出风头，对待下人也很友善。刘观念更是难得的本分，他本来武功天赋就不如兄姐，反正山门也有人继承，他就天天喝茶看日落看星星，也没什么人管。他的剑法轻功也不能说很差，就是门派中等水平，自然就埋没在兄姐的光环中，他也乐的自在。
刘观念武功没天赋，就分担了一些后勤工作，比如去山下采买什么的。有一天他在山下采买的时候，遇见了正在买花的柳青，两人不能说一见钟情，只能说平常得气味相投。两人都不是什么主动的性格，哪怕偷偷喜欢对方也没互相表明心意或者向家中长辈提起。直到他们的父母，也就是柳问云的祖父和外祖给两人包办了婚姻，两人就顺顺利利地成婚生子。按照柳问云父母的话来说，他们就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这辈子就乐得清闲了。清闲的父母也养不出什么卷王儿子，但是柳问云确实比他资质平庸的父母强不少。他的大伯姑姑剑法倾囊而授，他倒是在十五岁就学了八成。他相当喜欢姑姑的观云剑法，就是因为好看，反倒是对大伯的巫山剑法不大感兴趣。柳问云仗着父亲掌管采买之便，经常下山去和大舅玩，耳濡目染还会了点经商。偶然的机会靠着大舅和二姨的牵线，把巫山石卖到江南小赚了一笔，然后又把江南的手工品倒卖回雾城，还学了江南时兴的首饰布样，搞了点小产业。不能说大富，也是小贵了。他还会参加点什么诗会的，把风雅文人的那一套学的像模像样的。
后来还是祖父受不了了，小儿子儿媳把自己屋子搞得像花园茶会，小孙子也一天天整这些雅趣，哪儿还有点习武之地的模样。于是把小儿子夫妇赶到山下去住，也方便儿子采买儿媳养花。至于小孙子讨要了一块地，在不近不远的地方造闻雨阁去了。柳问云最遗传他父母的莫过于恋家了，他父母这辈子都很少离开巫山雾城，他倒是随姑姑出去玩了一年，又去二姨家住了几回，但是他还是喜欢巫山。祖父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最矮的起云峰，那个地方确实没被开发，不过也是因为没什么东西。就像他的父母一样没什么东西值得提的。
柳问云笑呵呵地答道：“因为您一低头就能看见我，而我一抬头也能看见您。”
柳问云祖父欣慰之余更多感叹，这个小孙子和他父母一样没出息，可惜了他的好天赋。柳问云是江湖中难得的孝顺，坚信父母在不远游，坚持每月去探访父母祖父外祖。后来他祖父受不了了，让他除了逢年过节不用来请安。舅舅和外祖倒是很欢迎他，因为他算账算的好。至于看望父母，他和母亲探讨如何移植花草，还时不时从父亲那里拿点茶具茶叶的。十里八乡都说柳问云孝顺。
至于柳问云为什么姓柳不姓刘，这个很简单，因为他根本不叫柳问云。他的大名叫刘雲，从了巫山派雨字辈，但是他觉得这个名字不够雅趣，于是自己起了一个问云的字，用了母亲的姓氏。只要在父母家以外的地方，他都自称柳问云。雲拆成雨云分别划入了他的小窝和字中，也算是对得起父亲给的名，再加上母亲的姓，他真的是江湖第一孝顺的人。
柳问云不是个纨绔子弟，只是雅兴比较高而已，他还乐于分享，所以闻雨阁时常开着门欢迎来客。刚开始的时候无人拜访过于寂寞，他就会去巫山派拦人，虽然祖父不让他打扰大伯忙于门派事务，但是他可以打扰堂哥堂姐和姑姑。堂哥堂姐也不会常去，就是偶尔坐坐，姑姑又不常在。他就去拦巫山派的小辈客人，也算结交了不少同辈人。
渐渐的和他臭味相投的人就会自主去小住，不同路的人拦了也无趣。最和他臭味相投的人是青玉城城主二公子上官明月和药谷的小少爷方白苏，也是这两个人爱踹门。闻雨阁也偶尔会有女宾拜访，贴心的柳阁主还专门设置了女客院，一方面是给姑姑堂姐住，另一方面江南花家二小姐花令奕也一年会带着小姐妹来住一两次。
柳问云这个人也是事多，人少嫌冷清，人多嫌烦。尤其是两个损友和花令奕都在的时候，吃饭的人太多了，米下的快。但也有好处，他们会带下人来洗碗。对的，闻雨阁没有下人，家务他都亲力亲为，照顾不过来就去山下请父母家的仆人帮忙。
闻雨阁建成三年，柳问云没有主动邀请三位损友，他们就都来了。上官明月来的理由很简单，他被指婚做驸马，就跑闻雨阁来躲清净了。方白苏是来巫山寻药材的，但是赶上巫山下雨下了十几天，就索性在柳问云这儿住下了。花令奕是来找柳问云做生意的，带了许多小玩意儿来玩。
四人已经在亭子里坐了四天，也没干什么有雅兴的事儿，就纯喝酒聊天。酒还是花令奕带来的，她从江南运了两箱子女儿红过来投石问路，顺道给柳问云带了两壶。花令奕这个人排场大，来雾城要运起码十车货，每次带上闻雨阁的也要至少三箱。她的日用品衣服要占一箱，吃的要占一箱，其他的是她觉得好玩的也要给柳问云看看。
柳问云是实打实欢迎花令奕的，他觉得花令奕这个小妹懂礼貌，每次来都知道带东西。遥想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柳问云十五岁去二姨家玩，花令奕才十岁。柳问云不禁感叹时光荏苒，虽然他也才二十出头。
上官明月是青玉城青玉侯的二公子，一天天穿金戴银的，他也不吝啬，但是带钱来闻雨阁是最无用的。他得到好玉会带来给柳问云欣赏，只不过会原封不动带走而已。上官明月就是在玉上抠门，上官明月就这一个爱好。他随身佩戴两把剑，一把是要用的青霞宝剑，锋利无比，传闻是前朝皇室的收藏品。另一把是上好的白玉做的短剑皎月，是他十五岁的生辰礼。当然这把短剑本来是他父亲当做摆件送给他的，怎料上官明月非常喜爱，定要随身携带。所有人都知道这把剑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所以也就是装饰而已。这把短剑唯一的用处就是上官明月兴致来了，自己舞剑，别人是不能碰的。
方白苏会背个药箱来，巫山雨水多蚊虫自然就多，他会送给柳问云驱蚊的香膏，时不时还会带点补药，放到菜里。
“上官公子，你又是空手来的？”柳问云多少有点质问的意思。
上官明月左右看了看，香炉上的驱蚊香是方白苏送的，桌子上的酒是花令奕带来的，菜是柳问云自己做的。自己啥都没带，似乎也不是个事儿。
上官明月微微一笑，朗声道：“诸位亲友欢聚一堂，明月愿舞剑助兴！”
上官明月还没站起来就被方白苏摁住了：“每次见到你都要看你耍三四回，还就只会那一招，真不想看了。”
“？”上官明月怒道，“你个卖药的，有眼不识泰山，本公子的皎月一出，能弥补乌云遮月的遗憾。你懂什么？”
“上官公子的心意我领了，但是今天是本阁建成三周年，来点不一样的吧。”柳问云暗暗附和，他的眼睛早就瞄向上官明月腰上的莲花纹玉佩，想要这个好久了。
上官明月把自己的钱袋甩到桌子上，颇为豪气：“你也看得到，我只带了钱。你这个地方又不用钱，有钱也用不了。要多少你自己拿！”
花令奕倒是看明白了柳问云的意思：“上官公子，今天是问云哥哥的大日子，你不如送个玉佩给他，反正你身上也有好多。你那个丁玲桄榔的，比女子的铃铛还要响，不怕磕坏了？”
“花妹妹你这就不懂了，我身上这个玉佩来头可大。你看这个祥云映月青白玉，这是大师手笔，白玉做月一抹青做云，多么浑然天成。再看这个玉竹升，一块玉三种翠色，正好顺应了竹子的生长。还有……”上官明月一口气说了五块，“这个莲花纹粉翠牌，你们见过这种白粉翠渐变的翡翠吗？这才叫栩栩如生！”
“大男人戴什么粉色的，我看倒是映问云哥哥的荷花，不如送他。”
“怎么你问云哥哥就不是男人？他能戴粉簪花，我就不能？”上官明月找到了花令奕的破绽，他从来不是得理饶人的主，“花妹妹你就是偏心这个柳问云！”
花令奕的偏心从来不藏着掖着，所以她也不装什么小女儿情态：“是上官你空手来的，白吃白喝！”
“不能瞎说，你看上官还是带了些山珍海味的，我记得他上来的时候带了一只熊掌，就是一口都没给我们分而已。”方白苏一本正经地为上官明月辩解道。
“你你你…”上官明月气的指着方白苏说不出话，他确实带了一只熊掌，就是半夜饿了就啃完了。上官明月只是护玉，不是护食儿。他在外面一向大方，坚信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只不过柳问云这个不通人烟的地方，有钱没处花。从雾城买的东西多半也是柳问云舅舅家的，送就显得没什么心意。
“这样，我头顶这顶金冠送给你！”上官明月把自己浑身上下都摸了一遍，发现就舍得这顶金冠，说着就要散头发。
“上官公子，你也不看看他柳问云配吗？”方白苏这话倒不是骂柳问云。柳问云天天干活，平日里就穿素衣，加上巫山这个地方没什么太阳，他生的白净得像尊菩萨。白净的素衣菩萨戴金冠实在是不搭，岂不是人人都注意他的发型了。上官是富公子打扮，一身绛紫祥云袍上面还有若隐若现的金线，腰间挂了五个玉佩走起来伶仃作响，再配上头顶的金冠，按照方白苏的话说，活财神不过如此。
“可是这莲花玉佩我是准备送给心仪的姑娘做定情信物的！”上官明月还是舍不得。
花令奕打趣道：“若是送给公主未免有点轻浮寒酸了，若是送给其他姑娘，你这是要掉脑袋吧？”
“要娶的是哪位公主来着？”柳问云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当今皇帝有一位皇后两位妃子，德妃正是柳问云的小姨。皇帝有三位皇子和四位公主，大公主和二公主早就已经出嫁，三公主和四公主都待字闺中，其中四公主正是他的表妹。
“姮阳公主吧，听闻小公主品行端正知书达理，深得陛下喜爱。”花令奕消息是灵通的，只不过柳问云嘴角在抽搐无人在意。这正是柳问云的小表妹李姮阳。德妃的出身知道的人不是很多，毕竟皇后家里出了三朝宰相，另外一位张贵妃的父兄都是名将，德妃的出身就显得太平平无奇了。柳问云这个小姨被送去选秀本来是准备去玩一圈的，不巧就被老皇帝指给四皇子，那个时候四皇子还不是太子。后来阴差阳错才当上了皇帝。柳家出了个皇妃的事儿没有大肆宣扬，只对外说小女儿嫁到京城去了。按理说柳家父兄应该受到封赏，但是德妃拒绝了，大概意思是柳家世代小城商贾，不堪为官，难当重任。只要了一个山城皇商的小头衔，外面还只当是柳家供了奇珍异宝得的封赏。知情的人则是以为德妃认为自己出身卑微，不愿意大肆宣扬罢了。不过德妃这个独女是受宠得狠，皇帝老来得女，姮阳一出生就有了封号。小公主叫李茉婉，封号姮阳。
柳问云见过这个表妹，那是他十六岁的时候，随着姑姑到了京城，张贵妃想看姑姑的观云剑法，就招了姑姑进宫献艺。德妃知道侄子也来了，顺道就让柳问云走了个亲戚。毕竟德妃也是二十多年没见过亲人了，柳问云拜见了小姨，送了一块母亲给的巫山石给德妃和公主。德妃看到巫山石潸然泪下，难掩思乡之情。公主却颇为不屑，这表哥来了就带了一块破石头，她随手就扔池塘里，被德妃骂了一顿。姮阳委屈却不敢和德妃发火，就把火迁怒到柳问云身上。最开始只是扔扔石子偷摸把柳问云的衣服划烂，可是柳问云武功不至于让姮阳近身伤害，直到有一天姮阳把柳问云的小仙人掌浇死了。这小仙人掌是柳问云的母亲送的，柳问云行走江湖不便养花，这仙人掌耐造，柳问云就当护身符用了。
那天可把柳问云气蒙了，抓住姮阳把仙人掌的刺全扎在姮阳的头上，把公主变成了刺猬。姮阳闹到了德妃那里，德妃哭笑不得只说姮阳活该，不愿管。姮阳要闹到皇帝那里，还是柳问云的姑姑怕了，当众打了柳问云一顿，姮阳才作罢。从此姮阳和柳问云的仇是结下了，姮阳往德妃送给柳问云的靴子里放了针，柳问云就抓虫子放到姮阳的香囊里。德妃的寝宫从此鸡犬不宁，柳问云天天挨揍，好不容易熬到张贵妃放姑姑离宫。
柳问云沉浸在回首往事之中，上官打断了他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