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的名字
酒鬼走了。
伏雪焰想,他居然就这样走了。
她展示自己的工作成果,是想借此换口吃的。
要得到什么东西,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伏雪焰本来以为,用清洁工作换取食物是合理的要求。
没想到要求都没说出口,对方就没影了。
从被原血追捕,一直到现在,伏雪焰就完全没有进食过,也没有营养液可以注射。
现在伏雪焰的肠胃蠕动极快,每发出一声咕叽,都是在提醒她需要补充能量。
对于类人而言,这已是强弩之末的表现,也是身体出现异常的警钟,伏雪焰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摄入能量,否则肠胃就会开始自我消化。
这是一种特殊的能力,长时间无法补充营养的情况下,类人的肠胃会以自身为养料进行消解,一直维持到饥荒过去。
等到能够重新摄入养分时,肠胃便停止工作,之前消化掉的内脏和器官会凭借类人的愈合能力,自然再生。
不过这个能力,有一个极大的隐患:要是始终无法等到饥荒过去、也无法摄入足够的养分,那么类人的肠胃,就会吞没心脏和大脑,直到将本体给整个“吃掉”。
伏雪焰可不想死在自己的胃里。
大厅里的立柜,放的不是酒就是烟,食物应该存放在其他地方,可能是在那些被锁上的铁门里。
伏雪焰站起来,柔软娇弱地撑着自己,去追酒鬼。
……
……
西口002号站,和其他鸿洲堡外围设施一样,供电统一规划,从鸿洲堡接出管道,提供给周边所有的附属建筑。
供电提供热量,也能加热水源,因此水房跟电房一般建在最靠近地下水的底层,紧挨在俩隔壁。
而此刻,酒鬼正站在水房里发呆。
他脑子里复读机似的,反复播放一句话。
“粗鲁的旧人类。”
哼。
居然被类人给嫌弃了,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老天开眼,他也不想这么脏的。
有时候早晨醒来,躺在自己醉后的呕吐物里,闻着满身臭气熏天,他也厌恶这样的自己。
却又无能为力。
酒鬼身上所用的这套外骨骼,是几十年前流行的型号,早已锈迹斑斑,变形难修,其实是堆在仓库里的“研究样本”而已,只不过适合他的肢骨尺寸,被翻出来废物利用罢了。
拆掉外骨骼,酒鬼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连床都爬不下来,更遑论站进盥洗室,把自己打整干净。
要是带着外骨骼进盥洗室……算了吧,除非哪天他彻底厌倦了这样腐朽的人生,决定用这套破烂外骨骼电死自己。
不过常年累月,总是一个人待着,渐渐好像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酒鬼陷入一种习惯性的循环,越厌恶自己,就越想用酒精麻痹自己,便这么日复一日的,得过且过下去。
可今天,外力忽然闯入,只是一句话,就仿佛当头一棒,把他鬼使神差地敲来了水房门口。
此时站在盥洗室里,被激怒的热血渐渐冷却,酒鬼茫然地看着盥洗室墙壁的喷淋,又看看自己身上两段机械“义肢”,陷入两难。
盥洗室在水房内侧,很小,只有一平见方,里面还有一个硕大的过滤水箱。
墙壁再安装喷淋和盥洗台,实际上这空间仅够一个成年人将将站立。
其他的哨站和观察所,驻守的士兵能享受到这样的配置,在荒芜贫瘠的极北已是无与伦比的待遇。
但换成酒鬼,这就变成令人难堪的折磨。
盥洗室太小,穿着外骨骼站进去,他就不能碰水。
可若是脱掉外骨骼,他就仅能依靠左手左腿支撑,而盥洗室内的空间完全不够让他坐下。
酒鬼磨蹭了一阵,开始脱衣服,全部堆在盥洗室门口,而后拿起墙边的木头拐杖夹在腋下,做好这些准备,他才把外骨骼卸掉。
残缺的身体瞬间不听使唤,酒鬼咬紧牙,用左手压着拐杖支撑自己。
拐杖挪一挪,左腿跟着蹦一次,拐杖再挪一挪,他跟着再蹦一次。
终于一点一点蹭进浴室,酒鬼艰难将自己保持稳定,腾出左手反锁好门。
水龙头已经预先拧开,热水从头顶淋撒而下,顺着脏兮兮的头发淌。
用左手撑着墙面保持平衡,酒鬼就没有多余的手用来清洗了,他发现这么折腾一番,好像比打一架更累人。
身上旧伤引发的疼痛更折磨人了,进入雪季,即使是用烈酒按摩,好像也不太顶用。
酒鬼现在一动不想动,只想靠着墙。
狭小的空间中,水汽蒸腾,一片雾蒙,再听水声哗然……
酒鬼忽然想起,以前在荒郊野外淋雨的时候。
那时不是在埋伏谁,就是在准备埋伏谁,再不然就是警惕被谁埋伏。
战场的刺激和危险时刻伴随左右,当年的他,偶尔会为无休止的战斗感到厌倦,但现在,若是能重新回到争斗之中,他愿意付出任何……
……算了。
过去已经离他太遥远了。
……
……
伏雪焰循着水声,找到了水房内侧的小房间。
犹豫片刻,她走到门前,抬起手,别扭而陌生地弯起指节,学酒鬼先前的姿势,敲了敲门。
里面很长时间没有发出声音。
伏雪焰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张口:“大厅已经打扫干净了,我想要点吃的东西。”
“……”水声哗然,还是没有回答。
伏雪焰又等了很久,肠胃里的咕叽声越发响亮,她只得催促,“喂,你听见么。”
“……我不叫喂。”男人声音沉哑,掺杂几分焦虑和烦躁。
“你没有告诉我你的代号。”伏雪焰道。
里面嗤笑:“旧人类不用代号,我们有名字。”
伏雪焰皱眉问:“那么,我应该怎么叫你。”
他语气中恼意更浓,听上去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周立简。”
伏雪焰瞳孔一缩。
这名字,如雷贯耳。
……
……
两百年前,随着覆盖全球的流星雨,一种名为“噬兽”的怪物一夜之间遍布世界。
它们以血肉为食,猎捕和平时代的普通人类,同时攻陷全球军事基地,利用emp彻底摧毁通讯,使各城各市全部变成独立的孤岛。
人类穷途末路,在通讯完全断绝的情况下,国不成国,军不成军,无人可以请示,也无人可以求助。
随着时间推移,人类更是弹尽粮绝,身边的同伴一个个死无全尸,而噬兽时刻都在藏身处外徘徊,狰狞的獠牙渴望着鲜血。
一部分人类艰难求存,一部分人类用死解脱,还有一部分绝望的人类,按下了核弹发射开关。
局部地区的核弹攻击,并没能彻底消灭噬兽,而人类顶着噬兽和核辐射的双重威胁,还是得想办法继续活下去。
幸存者建立了堡垒,抵挡噬兽的袭击,重建生产链,维持基本的生存。
但即使面对外星生物的入侵,人类的本性也始终难以改正——内部的分裂,似乎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一个位于高芝市的人类幸存者营地,寻找到了基因进化的途径,他们将噬兽的基因与人类基因相结合,制造出能够改造人类的基因原液,而注射原液后的人类,也会拥有噬兽的部分特征:强悍的躯体、自愈的能力、以及无与伦比的精神力量。
但异见者却认为,这是对人类血脉的玷污和背叛,是对外星生物的妥协和顺从,改造进化后的“新人类”根本不能算作人类,而是一种怪物,与噬兽同流合污、企图霸占地球的怪物。
争斗就此开始。
异见者以人类的原本血脉为荣,他们自称旧人类,建立原血联盟,保持着基因的纯粹,用机械和钢甲武装自己。
而“新人类”则在基因改造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随着一代代繁衍而进化,最后形成另一个种群——类人。
两百年后的废土,除了游走世间的末日噬兽,资源丰富的地区基本被这两大势力所瓜分。
当然也有两边不沾的中立派,自建堡垒,自给自足,但因为血统和基因这种无法被忽略的天生印记,即使是所谓的中立派,也时常有自己的倾向。
两百年来,资源、土地、技术、人口,都成了弥足宝贵的财富,而战争则成为旧人类与类人之间,永恒的主题。
你来我往,输输赢赢,地盘抢来抢去,死伤越来越多,仇恨也就更加无法化解。
大家都看不顺眼彼此,却像无法消灭噬兽一般,始终不能将对方赶尽杀绝,而双方势力,也在一定程度上维持着平衡。
直到九年前。
那时,出现了一个年轻的旧人类,借由一场战役,打破了旧人类和类人之间表面的平衡。
他孤身一人,不用机甲,不带外骨骼,假借拾荒者的身份,以投靠类人的名义,潜伏进了类人三大堡垒之一,nfn1(northernfortressno1)。
某天夜晚,这个旧人类骤然发动,将nfn1堡垒执政官斩于剑下,随后尽数暗杀高层指挥,把同伴放入了堡垒的核心地带。
当夜,nfn1血流成河,名字从大陆上被彻底抹去。
正当世人都认为,这一仗原血联盟打得漂亮时,占领nfn1堡垒的旧人类们,竟又有了意外举动。
他们把nfn1执政官的头颅装盒冰冻,送到原血联盟总部,随礼的还有一张字条:“荒原是我们的,类人和原血谁想进来,谁就准备当第二个nfn1。”
丢了地盘的类人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几次发动强袭,却都无功而返,死伤甚重。
原血联盟则坐山观虎斗,越看nfn1越觉得棘手,自己看来是打不下来了,但只要不在类人手里,也算好事一桩。
随着战役失利,类人在北部苦心经营的堡垒阵线被迫中断,原血联盟立刻趁虚而入,在北方抢夺了大量土地,最后竟然占据了上风。
nfn1的陷落,就是这一切的导|火|索。
被旧人类占领后,nfn1改头换面,夹在两大势力之间,却极难得的,成为了真正两边不沾的中立派,平平静静度日,有那个一战成名的旧人类坐镇,谁也不想去招惹。
而nfn1现如今的名字,叫鸿洲堡。
那个声名显赫的旧人类,叫周立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