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全世界的公主
古拉做过两次美丽的梦，而此时此刻，她正在经历第二场美梦：来自南方民主国度的军事力量彻底推翻了那盘踞于自己生长土地之上长达两百多年的集权帝国统治，让黎明降临了这片土地。
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成为新时代浪潮到来前被磅礴的海浪拍散在礁石上的浮沫，死在外国军队轰炸的炮弹中亦或是直接饿死在城市的街头，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天竺无人机那高精度的红外探测仪在低空搜寻帝国军残余势力时发现了昏迷于街头的她，然后她便被赶来的有着东方面孔的军医用军车带回了营地，并进行了全面的治疗与调理。
她本来以为拯救她的是联盟的军医，在她的第一次美梦中，来自联盟的援助医生为她免费安装了腿部的义肢——她的右腿曾经被垃圾堆中的建筑废料划伤过，而长期的营养不良与医疗条件的缺乏让她的右腿最终坏死了。在联盟无国界医院中的日子是美好的，不过在来自联盟的医疗力量转移前往其他城市后，沉重的现实又一次淹没了她的生活。
当她问起联盟这次什么时候会离开时，军医只是摇头笑了笑，然后郑重地纠正她：我们是来自天竺的自由力量，而不是联盟的那些伪君子，我们是来拯救你们的，所以我们不会离开。
多么美的梦！
更让她感到不真实的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料，她的衣食起居都有专人提供，每天的早上八点与下午四点都会有医生使用各种奇怪的机器对她的身体健康状态进行检查，她觉得，昔日自己羡慕的贵族家女儿的生活也不过如此。
而她为这些东西所需要付出的，只不过是一点她从不在意的隐私，各种机位的摄像头摆满了她这一周以来生活所到之处的每个角落——可这又有什么呢？昔日莫卧儿帝国政府的监视也同样充满着她生活的每个角落，可是莫卧儿政府从不在乎古拉这种人的生活条件，他们在乎的是一些其他的东西。
古拉不敢细想他们在乎的东西，她曾经见到与自己一同拾荒的伙伴在向她抱怨了些关于那东西的言论后，第二天就消失在了城市的街巷里，就像很多普通的莫卧儿人一样。不过她很快又想起来，现在她已经在天竺的保护之下了，在这里，他们总是鼓励自己多谈些关于那东西的言论。
“你现在是全世界的公主了！”
古拉回忆起昨天下午的光景，当时她刚接受完下午四点的身体检查，正平静地闭着眼睛坐在病床上享受着夕阳下的宁静。曾经她在这时往往会陷入宵禁降临前寻找不到食物的焦急与恐慌，但是现在，她可以睡上一觉，直到夜晚，或是第二天早上。
门突然被推开了，她刚到营地时见到的那位女性官员拿着一本期刊走了进来。她一如既往地穿着正装，庄重而得体，但她的面庞温柔而又慈祥。在古拉第一次见到这位女官员时，对方身上的某种东西曾经深深地刺痛着她：她居然穿着职场正装，而且看起来周围的男性士兵居然都对她尊敬有加！在古拉看来，这简直是最不可思议的事。
但是以后她也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你现在是全世界的公主了！”
见古拉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那位女官员又强调了一遍。
其实并不是没反应，此时某种奇异的恐慌在古拉的心中升起，在她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正淹没着她心底的宁静景观。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什么意思？”
女官员微笑着举起那本期刊，将先前故意藏着的封面展开来面向着她。
就像一面镜子，她看到了自己：
红与绿是画面的主要色彩，画幅中，红色的头巾包裹着古拉的棕黑色长发，也包裹着她那受尽贫苦打磨的面庞，但是在这种包裹之中，古拉那直视镜头的眼神又是那样直击心灵，深邃而明亮，她碧绿色的双瞳冲破着包裹，冲破着画幅，似乎传达着某些希冀，亦或是某种坚定的力量。
“这是在全世界每期发行量超过三百万份的时代周刊，你是这期报纸的主角，而除此之外，这期封面在整个世界互联网的分享量已经超过了三亿，全世界都认识了你，我的女孩！”
不可思议的梦。
但是在今天晚上，古拉觉得这种梦似乎有了醒来的预兆。
首先的征兆就是，那些士兵们在经过自己时，不再会用那奇特的东方语调叫着自己的名字打招呼了，他们总是默默低着头看着手中的设备匆匆走过。
然后的征兆就是，定时起飞的无人机集群的响声不再以每小时一次的频率响起了，她看到有的无人机漫无目的地在不远处城市的低空巡回盘旋，有的无人机在空中悬停着，然后在耗尽电量后于智能保护机制下无力地落回地面，还有的无人机直直地飞行着，然后在撞上建筑物后冒出巨大的火光。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从下午三点钟开始，过去一周里天竺军方的游刃有余终结了，军事指挥部陆续收到了在莫卧儿境内的进攻部队相继失联的消息，然后在坐立不安的将近一个小时后，军事指挥部收到了第一个通过令传令兵“送信”这种原始的信息传递方式上报的军情：
在莫卧儿境内发生了全频带信号阻塞干扰。
后续的传令员带来的一系列消息更是令天竺军方高层感到心惊：
在大多数城市与乡间的公路上出现了“无形的海浪”，初步推测是使用了未知光学迷彩技术的联盟机器人，请求反击。
天竺军方对于联盟不宣而战的行为十分惊怒，但是因为无法确认“海浪”的真实身份，军方要求陆战部队在对方未产生敌对举动的情况下暂时不要开火。
当然，其真实目的还是为了留有斡旋余地，对方展现出来的神秘技术让天竺投鼠忌器了。
在十几分钟的沉默之后，吴以敬决定预约与联盟常务长的电联，令他惊讶的是，申请很快就通过了，对方将电联时间约在了下午五点二十分，也就是南京时间晚上八点二十分。
吴以敬是知道的，秘书提醒过他，联盟将于晚上八点钟进行对话会议，也就是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与刘路的电联将会发生在联盟全体公民的面前。
这实际上也是一个机会，在天竺看来，联盟可怕的不只有其军事实力，还有其天下大同理念的凝聚力，只要联盟有一天还在履行向着天下大同社会发展的宗旨，联盟的人心就很难被打散。
因此在击败联盟之前，天竺首先需要做的是击溃联盟的叙事体系和政府信用，当这些东西都散了，那人心也就散了，届时的联盟不过是踢上一脚就会垮塌的烂房子。
而公开在对话会议上当着十多亿联盟公民的面直接指出联盟的自我矛盾之处，就是一个对其思想理念做出巨大打击的绝佳方式。
“你来确认一下，这个连接数量？”
在全体公民议会的信号缓冲中枢，一名工作人员惊讶地对着负责人问道。
“没错的，这是最高常务议会认可的连接。”
“三亿二千万个接口！中央电脑能承受得住这样的信息流吗？”
“这是保密内容，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能。”
此时，全民议会仍在进行中，接入会议的公民个人终端数量已经正式突破了十亿。
尽管大多数人在现实中习惯于沉默，但是在全体公民议会这种能决定自身生活的场合，公民们总是对自己的意见毫无保留，将近十亿个发言人以微秒为单位发生变化的言论信息正在每时每刻通过移动信号，卫星通信，光纤等方式经过数百个通信卫星以及分布在全球的信号中转站汇集到五个联盟加盟共和国的信息中心，再汇集到位于南京的信号缓冲中枢，然后集中在中央电脑中进行处理，已经秘密改造成量子计算机的中央电脑对于这些信息的处理只需要几秒，但是因为词云每两分钟才会更新一次，量子智能会自动将这两分钟内的处理结果进行汇总，然后更新在常务长的管理员界面中。
此时联盟公民意见词云又一次进行了更新，其中最大的板块内容表述出了对于即将接入会议的来客的身份的好奇。
常务长用手指在空气中将这一板块拖动到了对公民的输出展示端口中，表明自己会对此内容进行回应。
“在介绍来客的身份之前，我首先需要对近期联盟公民广泛关注的天竺对莫卧儿帝国入侵战争的相关问题进行回应。”
入侵战争，常务长通过这个词汇形容天莫战争，说明联盟最高常务议会对于这场战争已经进行了定性，这代表着联盟高层对于这一战争的应对手段将会是强硬的。
“第一，根据联盟的《紧急状态管理法》的规定，联盟最高常务议会拥有在突发的对联盟产生威胁的战争事件上拥有紧急军事调动权，因此在天竺军事力量正式发起对联盟条约保护国莫卧儿帝国的攻击时，最高常务议会就已经将联盟联合军东亚战区的无人机械部队调入了莫卧儿帝国境内，并在一天前正式完成了在其境内的全部战略部署，这一调动是基于联盟事先从莫卧儿帝国政府获得的军事通行权之上的，因此并不违反国际法。”
尽管公民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当个人终端自动整理的常务长发言内容完整地出现在界面中时，不少公民还是在惊讶中表达了愤怒——这不仅是相当于对莫卧儿帝国专制政府的支持与保护，还绕过了全民议会将联盟置于了随时可能陷入战争的处境中。
这些愤怒体现在了新更新的词云中，系统甚至发起了提示，如果民众不满意度高于66，全民议会将会根据法律程序自动启动弹劾常务长的公投。
然而常务长的姿态却一如既往地得体，似乎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影响。
“各位共和国的公民们，我理解你们的愤怒，但是此行此举并不代表着联盟对于帝国专制的支持态度，只是基于对条约的遵守而作出的决定，人类文明是建立在一个个被遵守的约定之上的，联盟的目标是建立一个大同社会，那么在这个最高级的文明社会图景里，遵守约定是不能绕开的基本原则，啊，稍等，我们的第一位客人来了。”
这位客人是天竺共和国的总理吴以敬先生。”
简短的介绍，没有欢迎。
联盟的公民们大多因为来客身份的特别而感到惊讶，因为对方可以说是这次争议的罪魁祸首。
片刻时间的等待后，吴以敬的通讯信号接入了会议，系统根据对方的身份标识将其信号窗口以合适的布局放在了公民们的个人终端显示界面中。
“很高兴与您见面，刘路常务长，也很高兴能在这里与联盟的公民们进行直接对话。但我要指出，作为领导人，我们的会面环境愈私密、愈有利于进行有建设性的对话，而您选择在您全体公民面前进行这次对话，我不能确定这是否是最佳的应对方式。”
面对吴以敬表面谦卑实际上带指责意味的问询，刘路只是微微一笑：“吴以敬总理您好，您提到这不是适合国家领导人对话的场合，但事实上，在会的所有联盟公民都是联盟真正的领导人，这正是一次国家领导人之间的对话。”
吴以敬的目的达到了，此话一出，之后刘路若再想提出单独对话就不可能了。
“您的观点我深深理解，民众是国家的根本。民主的核心就是民众拥有话语权，我尊重这样的立场。然而，贵国的实际行动却不像是支持这一立场，在莫卧儿帝国，王公贵族们组成的帝国专制政府残酷地剥夺着民众的民主权利，在他们的生活环境中，连饱腹都是一件难事，请问这样的统治不应该被推翻吗？”
吴以敬在对话的开始就放出了杀招，就在参与会议前，吴以敬已经通过间谍渠道得知刘路公开承认了联盟的出兵行动，而这显然与其尊重人权的立场相悖。
刘路面对这样的诘问并没有表现出什么难堪，当然，这是政治家最基本的素养，然而她的回答是否也会同样从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