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平凡的夜晚
西元1800年埃斯兰堡时间9月22日。
夕阳的霞光映红了半边天空，南吉吉拉特邦的艾哈迈达巴德城已经笼罩在了黄昏里，摇摇欲坠的日光慢慢地脱离这座城，剥夺着这个城市的色彩，让其沉入夜中。
这里曾是南亚次大陆西部最繁华的城市之一，但是当莫卧儿的统治在这里开始后，这座城逐渐被世界遗忘了。
古拉掀开盖子，一只黑影窜了出来，然后在她的余光里消失了。
是老鼠。
她并没有感到厌恶或是恐惧，相反的，一种欣喜的情绪出现在了她的心头，从影子的体积判断，那只老鼠的个头并不小，这或许意味着这里有食物，而且不少。
古拉已经很久没有吃饱过了，饱腹感，似乎是她家人还在时才会出现在她身体中的感觉，但是现在，她必须在宵禁开始前找到能提供些能量的东西。
不然她可能明天就再也没有力气起来外出拾荒了。
“叮——”
她那已经锈迹斑斑的义肢踩到了一条废铁，铁条翘起，然后和地面撞击，金属与混凝土碰撞摩擦的声响在这条巷子里回荡着，然后更多的声响此起彼伏地散去，似乎是聚集于此的飞虫走鼠。
单个的老鼠代表着食物的存在，然而聚集的老鼠们就意味着不太好的东西了。
古拉捡起了废铁条，这是稀罕物件。她将铁条架在身前，即便没有危险，如果能打死一两只老鼠也能勉强果腹。
当然，如果意外来临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她记得母亲在离开前曾告诉她，她要去天堂了，那里没有苦难，没有不公，她会在那里等古拉。
母亲知道在她离去后，没有收入来源的古拉恐怕也难以独自支撑，于是母亲为她留下了一个希望。
然而古拉也没想到，自己在失去母亲后竟能存活这么久。
逐渐深入巷子，走到拐角，古拉看到了一团血肉，一具骸骨。
是尸体，人类的。
非正常死亡在莫卧儿实在算不上是一件稀罕事，甚至可以称得上寻常，她的父母，她的妹妹都是那些寻常中的一部分。
她曾经也有过一个完整的家。
古拉出生的啼哭是在艾哈迈达巴德旧城区那满布的迷宫般的街道和狭窄的巷子之间响起的，这样的哭声每时每刻都在莫卧儿的国土之上响彻着，像源源不断的沙石般涌入这个已经超负荷生活了三亿人口的有着悠久历史长河的国度。这些哭声中只有少部分贵族的后裔才会如同金砂般被捞出河水高高供起，而极大部分都会成为河床底沉淀的泥沙，被河水所淹没，成为堆砌延续河道的一部分。
而在这些河床的基底中，有约一半的未来会更加沉重，她们是出生在这个国度的女孩们，不只是待遇上受歧视，爱情、继承权、就业几乎都与莫卧儿的女孩们无关，在她们的啼哭之后，生活的苦难正在徐徐展开。
不过古拉是相对幸运的，她有着一个在贵族宅邸中从事专职维修工作的父亲，尽管收入与地位仍不高，但是那些贵族在怜悯之余从指缝中漏出来的汤水也足够让古拉一家吃饱饭了。甚至在那些在国外接受过先进教育的年轻子弟的批评下，她们的父亲并不像很多典型的莫卧儿父亲那样只热衷于将她们卖个好价钱，而是真正的将爱放在了她们身上。
这也许是后续悲剧发生的原因之一。
变化发生于一伙来自埃斯兰堡的年轻人抵达她父亲所工作的贵族家里之后。
从贵族主人的紧张态度与管家的严苛要求与嘱咐中，古拉的父亲知道了这些年轻人身份的尊贵，于是他也将那些严苛的要求与嘱咐传达给了自己的两个女儿。然而孩童的好奇心让古拉带着妹妹偷偷地去观察了这些来自帝都的大人物，其结果就是随行的警卫机器人将两个孩子抓捕了起来放在了那些年轻人的面前。
面对这样的冒犯，这些身份通天的年轻人们没有苛责，而是饶有兴趣地以平易近人的态度与古拉姐妹两人进行了交流玩耍。
尽管后怕的父亲大发雷霆地教训了古拉与妹妹，但是年轻人们友善的态度与时不时对姐妹两人的提及还是让父亲放开了对古拉姐妹两人前往庄园游玩的限制，这也是庄园主人的意思。
直到有一天，年轻人们中的头目找到古拉的父亲想要做一笔“合算的交易”，父亲这才在绝望与愤怒中知道了这些年轻人的真实来意：
作为王族成员，这些纨绔子弟往往是莫卧儿最先接触到外界新生事物的一批人，同时在皇位无望的情况下，科技带来的刺激更是他们所追逐的。
几个月前，他们通过付出极高的代价获得了一台从联盟走私而来的全仿真知觉信号模拟器，在无限制的改造后，这些王族子弟在醉生梦死之间几乎体验过了人类所有能够体验过的快感。
随着昼夜不断的疯狂，似乎是超过了人类感知的某种阈值，他们对快感的刺激产生了极高的“抗性”，不仅如此，这帮赛博瘾君子还对缺乏刺激的日常生活失去了一切的兴趣。
于是他们开始追逐特别的刺激，例如——痛苦。
当然，这些超级贵族是不会舍得通过伤害自己身体的方式来获取痛苦的，更何况人体是不可再生的，有些痛苦只能感受一次，之后就再也无法感受到了。
而，科技的力量是无穷的，他们找到了能够直接刺激人脑产生痛觉的方式：人脑扫描仪。
那是一个小小的头环，这种技术在国外被用于在死者火化之前精确地记录死者大脑的状态，以期在未来意识复现技术取得突破后用这些大脑存档来重现死者生前的意识。
这种技术不能用于活人，因为高强度的扫描会直接将人脑蒸熟。
然而通过一些可以想象的手段，这些皇室后代惊讶地发现，这种扫描仪可以精确地记录下活人被扫描的过程中身体上产生的知觉，而将扫描后的人脑数字模型进行反向输出，可以让其他人也感知到死者生前的知觉。
于是这帮人面兽心的人渣就开始在全国各地寻找，并“记录”痛苦，然后再找一个适合狂欢的灯光闪烁的场合戴上仪器开始口吐狂沫。
而当时，他们找上了古拉的妹妹。
“你主人家的一切财产，换你小女儿的生命，多么划算的交易，我们甚至给你留下了另一个女儿！”
回应头目的是古拉父亲绝望的拳击，然而对方只是狂笑而又兴奋地捂住飙血的鼻子，然后命令隐藏在庄园四处的护卫将古拉的父亲用铁索绑在了柱子上，年轻的畜生们拖出了古拉那在昏迷之中的妹妹，并为其戴上了头环……
古拉无法想象妹妹到底经历了什么，她只知道当她早上醒来，却从抽泣的母亲口中得知了父亲吞下铁钉自杀的消息。起初她并不知道父亲为何离去，直到那帮畜生在听闻父亲的死法后欣喜地闯进了她父亲的葬礼，当着所有人的面抢走了父亲的遗体，母亲才向她坦白这一切。
但母亲的陪伴并没有伴随她很久，生活的突然崩塌让母亲也患上重病，尽管昔日的贵族主人家也曾让管家带着抚恤金来看望他，但王族在当地受伤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让那位贵族的势力在一夜之间被铲平了，古拉一家就此失去了最后的依靠，母亲最终不治身亡。
所以，生命真的值得延续吗？
古拉看着渐渐沉入地平线的夕阳，摇晃地倒在回家的路上。
今天最终还是没有获得食物，与其像这具尸体一样默默无闻地死在城市的角落，不如就在街道上迎接夜间巡逻的宵禁队，至少死在牢狱里有人为她处理尸体。
啊，以往至少倒在地上还能看见星星，现在星星也不见了。
但是，星星似乎出现了。
城市的高空之上，天竺共和国成编队的无人轰炸机群肆无忌惮地打着探照灯向莫卧儿军方显露着自己的存在，而莫卧儿军方对此毫无反应。
随着群星飘过的，还有一道道劝降的横幅以及从连着微型降落伞从天而降的宣传单，令人欣喜的是，上面还绑着些小零食。
至少今天晚上能吃饱了。
古拉快乐地想着。
莫卧儿军方大抵是不会有反应了，因为数千颗自太空浮现而出的陨石已经无差别地摧毁了天竺已探明的莫卧儿境内所有的地表军事设施，连带着整座莫卧儿皇宫。
害死古拉妹妹与父母的那些畜生也在这场轰炸中化为了肉泥，不知道是算幸运还是不幸，他们在陨石一瞬间的撞击中死得毫无痛苦。
这一天，天竺共和国以解救天竺同胞的理由对莫卧儿帝国不宣而战，引起了国际上不同的反应，然而当天竺军事宣传方对整个世界公布了古拉的故事后，大多数国家都站在了支持天竺的角度去对待这场战争的发生，甚至联盟的大部分人态度鲜明地支持天竺推翻莫卧儿的统治。
但是这也让联盟陷入了两难。
因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莫卧儿帝国是联盟的保护国。
如果站在国家信用的角度，联盟显然应当毫不犹豫地阻止天竺的入侵行动，然而这既违反了联盟公民的民意，又是对“天下大同”理念的重大打击。
而站在尊重人权，履行民意的角度，联盟显然应当支持天竺对于莫卧儿王室的推翻行动，但是这一方面是对国家信用的破坏，另一方面又是在坐视西北国防边境的大门向天竺敞开。
一切问题的症结，都在于为何联盟会与莫卧儿帝国签订保护协议。
“不是，为什么我们会和莫卧儿扯上关系啊？”听到战争爆发相关消息的李佳然顿时目瞪口呆。
“签订保护国协议确实是联盟的一贯做法，尽管由于直接民主制的原因联盟不能通过战争来扩张势力范围，但是联盟却可以通过签订保护国的方式来阻止其他国家扩张势力范围，并在一定程度上扩大自身的影响力，事实上，非洲大陆至今没有被世界各国像瓜分美洲那样瓜分完毕，正是因为三分之二的非洲大陆都属于联盟的保护国。
保护国协议的最首要原则就是这些国家允许联盟开采境内资源，而联盟则不能干涉这些国家的内政，并保护这些国家的主权独立。”
易允根据自己的认知观解释着联盟的做法。
“但是对莫卧儿帝国的保护我却认为是另有原因的，毕竟像莫卧儿这样的文明洼地可谓是世界独一份。”周锐推了下圆框眼镜：“你们应该都知道西方与天竺始终扶持朝鲜与日本发展的原因吧。”
“为了在一定程度上削弱联盟意识形态宣传的说服力，证明即便是封建君主专制也能够发展出辉煌的现代文明？”李佳然回忆着联盟智库的一些说法。
“那么我认为，莫卧儿帝国就是联盟树立出的一个反面教材，联盟几乎没有与之发生任何交流往来，只是让莫卧儿帝国沿着自己原有的发展轨迹发展其集权帝国制度，让世界看到集权帝国制度的真实样貌。”
“但是这反而是对这一地区人权的漠视吧？”
“尊重他国主权，这同样是一个正当的理由。”周锐侃侃而谈：“人权与主权是两套话语体系，在联盟以往的叙事中，一般是哪套更有利就使用哪套，然而天竺这回算是抓住了两种话语体系的内在矛盾，打了联盟一个措手不及，他们下一步显然就会对联盟动手。”
“停停，别在这里展现你那键政魔怔人的本色了。”段思踢了周锐一脚。“现在的关键是，联盟会如何应对这场明显是冲着联盟而来的战争？”
“说到底，联盟是直接为自己的公民负责的，所以全民议会投票应该很快会召开了。”易允判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