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楼台雾(七)
鬼市大街,引魂灯来来往往,仍是一片喧闹。
几个时辰前被鬼吏吓歪了的知千百,也重新躺回桌案上打着盹儿,仿佛一切如常。
寻芳楼里衣香鬓影,羽夫人醉眼迷离,独自凭栏不知眺望何处,绰约身姿引得路人频频侧目,却忽地被一抹白影勾去了神思。
待看清那白影怀中抱着的佳人,羽夫人指尖的白玉杯顿在半空,随后收回视线,一饮而尽。
暮临朝敛了气息,穿梭在坊间飞檐上,借着夜幕隐去身形,几个起落便到了鬼市出口。
门外小童未见到他和白竹烟的引魂灯,“咔咔”转动着脑袋正欲出声呵斥,刚发出一个尖厉的音,便被他一剑劈成了废木头。
那串登记着三人名帖的玉简从窄案上飞回到暮临朝身前,他只瞥了一眼,而后微一拂袖,玉简碎为齑粉。
周遭黑雾渐次散去,无明与白昼骤然交替,初升朝阳亦有些刺目。
白竹烟只觉得头异常昏沉,即便隔着眼皮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映得有些不适,但她无法醒来,仿佛陷入了一场梦魇。
她隐约能感觉到自己是被人抱着走的,只是这人抱得也太随意了,害她一只胳膊垂在外面坠得发麻,不由难受得皱起眉。
她艰难地提了提手臂,却如何也使不上力气,只好费力将头扭向里侧,埋在那人怀中,以躲避晃眼的阳光。
那人身上是淡淡的木香,如云外山巅带着暖阳的积雪,冷冽清澈又温暖,让人不敢靠得太近,却又无端被吸引。
白竹烟这么一动,带得身体往下陷了几分,她不满地哼唧出声,忍不住又往那人怀里蹭了蹭。
连日奔波又突逢劫难,白竹烟紧绷着的神经直到此时才放松下来,竟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是光怪陆离的幼时记忆,和母亲冷漠的背影。
白竹烟本是竹域族的少主,竹域虽为妖族,最初却生活在人界蜀地的一片紫竹林中。
蜀地多山,地势崎岖鲜有人至,她与同族在此生长,倒也自得其乐。
只是突然有一天,身为族长的母亲外出归来,不顾族中众长老反对,决意要将竹域一族迁至妖界。
彼时的白竹烟尚且年幼,族群迁址于她而言只是换一处玩乐之地罢了,她仍是那般天真无忧,对谁都是一张笑脸。
那一年她才二十岁,若换做人族的寿数,大抵不过是三岁幼童。
在同辈的小竹妖还在为化形苦修时,白竹烟已能将自己身上的竹节斑和耳后冒出的竹叶悉数收起。她满是期待地跑去跟母亲炫耀,却被母亲一把推开。
没有得到如往常一般的夸赞,也没有从人间带回的糖果,只有一记冰冷的眼神。
白竹烟永远都忘不了那个眼神——那是带着厌恶和恨意的眼神,让年幼的她不知所措,在小小的心上刻下一道疤。
自人间迁至妖界后,她甚至连这份厌弃都无法得到,想再见到母亲,便只有犯错挨鞭子的那一时半刻。
白竹烟仍是长老们和族人所承认的少主,可她却被从小对自己宠爱有加的亲生母亲抛弃了。
梦里的她大着胆子,对着母亲的背影说了许多平日不敢说的话——
“阿娘,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要恨阿爹……”
母亲并不会回答她。
白竹烟很难过,却强忍着不掉一滴泪,担心母亲会更生气。
梦境流转,眨眼间,到了她被送去白家的那一日。
母亲不由分说将一道禁灵印打入她的灵台,之后转身就走,她慌忙伸手去抓,禁灵印却突然蛮横地撞击着她的灵台。
自身妖力与禁灵印在灵台内互相冲撞,竟生生将那道印记冲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
白竹烟头痛欲裂,灵台仿佛要炸开一般,眼前梦境也渐渐支离破碎。
而这时,一道清冽的灵气流入灵台,三股力量交汇的刹那,灵台剧烈震颤,白竹烟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地吸收着那股有些熟悉的灵力,却不知为何始终无法将之融入进自身灵脉,随后喉间泛起一阵腥甜,她终于慢慢醒转过来。
醒来时,她靠在茶茶怀里,小丫头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待眼睛适应了周围的光线,她才发觉自己已回到人间。
奇怪……引魂灯灭了那么久,竟还能活着逃出鬼市?
灵力对撞的余波还未彻底消散,白竹烟脑子里仍是嗡嗡作响,她咽下喉间残留的那股腥气,尝试着坐起身,恍惚间却瞥见手里死死抓着的一方衣角,顺着衣角看过去,正对上暮临朝冷峻的侧脸。
她对着那人怔了片刻,移不开视线,后者被她扯着衣袖,只得坐在不远处闭目调息。
“小姐,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茶茶的声音使她瞬间惊醒,手上仿佛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来。
白竹烟直起身,清了清发干的喉咙,说道:“不好意思啊暮道长,我方才做了个梦,许是认错人了,你别介意。”
见暮临朝不吭声,白竹烟迅速将他那片被抓皱了的衣角拍平整,边说边偷瞄着他的脸色:“那个……多谢你又救了我们。不过,此事说到底还是因你而起,我们也是受你牵连,不能算拖后腿。而且……”
暮临朝微微挑眉看了看她,复又合上双眼。
白竹烟被他一看,立时有些心虚,却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而且你分明是去打架,事先也未与我们说实话,若一开始就将名牌分开,我们也不会被那个鬼主拿来要挟你。所以……你得负责。”
默了半晌,暮临朝才缓缓说道:“你说的不错,此事确是我疏忽。”
白竹烟闻言大喜,正欲开口,却听暮临朝继续道:“金陵白家财力雄厚,岂会受区区员外郎胁迫,你这借口未免拙劣了些。”
“你怎么知道……怎么能这么说呢!这才不是借口,我说的都是真的!”白竹烟义正词严,“我原本就是因为不愿嫁人才跑出来的,不信你问茶茶!”
茶茶频频点头。
“你无需向我解释,”暮临朝缓缓起身,语气疏离,“也不要再跟着我,若是怕危险,便回家去。”
白竹烟也连忙站起来,许是起身太急,眼前有些发晕,她晃晃脑袋,跑过去拦在暮临朝面前:“之前你答应了不丢下我们的,怎能说话不算数?”
“白大小姐养尊处优,身子娇贵,连化灵水都受不住,何必跟着在下以身犯险。”暮临朝说道,“我早已说过,外界只会更加凶险,也没人会把你当大小姐供着。”
“谁要当大小姐了,我也没那么娇气,这次是我没准备好,下次不会了。”白竹烟有些气不过,“而且你连累我们被关水牢……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必须负责!”
暮临朝:“你待如何?”
白竹烟灵机一动:“简单,只要将我们送去酆都城,便算抵债了。反正你修为高深,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到时我还可以另付你一笔酬金,也免得你再去那鬼市找晦气。”
暮临朝蹙眉道:“去酆都作甚。”
“好奇,想去看看咯。”
“酆都是鬼城,没什么好玩的。”暮临朝淡声说道,“我此次需先北上,无法与你同行。”
“没关系,我也不是很急,”白竹烟笑道,“你先去忙你的事,我们跟着就好,等你忙完了再去酆都也不迟。”
“我所去之地十分危险,恐怕会……”
恐怕会顾不上她们,就像这次在鬼市一样。这大小姐怎么如此难缠。
不待他说完,白竹烟便抢着说道:“危险又如何,我也说过会学着用灵符,我很有天赋的!不信你看——”
说着,她摸出一道“赦生符”,她原先被冯三擒住时便试着用过此符,自觉效果还不错,当即默念咒语,向空中一抛,赦生符立时化作一团白色灵火,“啪”地掉落在地。
灵火瞬间卷着地上的枯枝落叶,越燃越旺,眼看就要失控,好在被暮临朝随手挥去的一道灵气扑灭。
白竹烟万万没想到,这灵火竟如此强横,她看着火势熄灭后留下的一圈焦黑,讪笑道:“你看,我就说我很有……”
“这就是……你所谓的天赋?”暮临朝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你可知,这‘赦生符’本是能使人一击毙命的符咒。”
“我上次的确用它杀了人……”白竹烟声音越来越小。
“所有灵符中,只有‘离火符’才属于火系元素,且火焰明黄而非白色,除非是灵符口诀有误,否则断然不会出现白色灵火,而灵符一旦自燃,其本身的效用便也荡然无存。”
“哈?”白竹烟彻底傻了,“不能吧……我明明没记错……”
她有些不确定地又掏出一道赦生符,前前后后仔细又看了一遍——
“……”
原来是记岔了。
白竹烟背过身去,面作痛苦状,恨不得给自己脑门上来一巴掌。
符名与口诀都能记错,还敢在道修面前声称自己“有天赋”,完蛋,丢人丢大发了!
白竹烟臊得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却听暮临朝轻叹一声说道:“我赶时间,灵符的事路上再教你,走吧。”
她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竟有些受宠若惊,当即满心欢喜地跟过去。
“茶茶,快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