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前尘·林归啊，只剩你了
夜已深，房门早已落锁，看门的小厮自然不会为了连下人都不如的长回苑之人破了规矩，一把将闹着求着要开门求医的边娘推到在地，便回房继续睡觉去了……
边娘求助无门，跪在原地悲戚的呜咽着，仿佛为了刚死去的、一起长大的姑娘，又似乎是为了自己悲苦的命运。
片刻后，她抬起袖子擦干眼泪，毅然向着主院的方向走去……
长回苑中，季嬷嬷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不知第几次为小林归更换额头上的湿手帕，在漫长的的等待中，终于等来了骂骂咧咧的管事和拿着药箱的医师……
季嬷嬷在见到管事和医师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待医师收拾好金针，以及开好药方后便在小厮的带领下离开了，季嬷嬷拿过药方，回头想找边娘，却不见人影，顿时心生不安，卑微地问不知为何还没离开的管事：“不知这位管事大人，可曾见过一个跛脚的奴婢？”
管事闻言，冷笑一声，嘲讽道：“那姑娘可生猛得很，哪里是个奴婢！竟然跑到公主和城主的院里撞墙，扰了公主和城主的清梦，真是晦气！”
说罢，他将季嬷嬷手中的药方抽走，并指着季嬷嬷警告：“药我会让人送来，你们长回苑的人要是不长眼，再去主人跟前乱晃，定饶不了你们！”
季嬷嬷大惊，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拉住管事的袖子，颤巍巍问道：“那……那边娘现在在哪？”
管事见一个下人竟敢扯他，一把甩开，满脸嫌弃的道：“还能在哪？她要死，还连累我们半夜拉去乱葬岗那种晦气的地方。”
说罢，管事骂骂咧咧的离开了长回苑。
只留下季嬷嬷跌坐在地上，她满脸的不可置信，转头看向榻上的小林归，隐忍着颤抖着嘴唇，面上早已被泪水浸湿，无声的哀嚎在季嬷嬷的脑海中呼啸着，季嬷嬷从未如此绝望过……
她只能死命告诉自己，小公子只剩自己了，才不至于失去活着的希望……
……
如今已十六岁的少年林归从沉痛的回忆中回过神来，眼中的冷意散去，恢复成往日死水般幽深。
他将碗中最后一粒米饭夹进嘴里，便规规矩矩地放下了碗筷，朝门外的老嬷嬷喊道：“季嬷嬷，我吃好了，你也过来吃些吧，我先去做功课了。”
说罢，林归拎起刚才放在榻上的布袋包走进了里间。
门外坐久了的老嬷嬷应了一声，缓慢的站起身来，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的走了进来，只见桌案上的两碟菜各留了一半，老嬷嬷眼里闪着水光，干瘪的嘴唇挪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的将剩下的菜端到伙房里，独自一人吃了起来。
里屋，林归将布袋包中崭新的书册拿了出来，爱惜的摩挲着，眼中燃着希望的火苗……
今日，他刚出学堂时，被一个满头白发的老翁叫住了。那老翁说他叫秦茂，是他未曾谋面的外祖，还说自己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了。林归相信了，因为他的母亲曾在最难熬的日子里和他讲过无数次，他有个外祖叫秦茂，讲外祖如何在商海沉浮中立稳脚跟，教他再苦也别放弃……
林归任由着外祖拉着他左看看右看看，还和他讲了很多母亲小时候的事，也问了很多他小时候的事。只是，他的童年并没有母亲的那般有趣，所以寥寥几句后，他就没话可说了。后来，还是外祖自己讲了很多，都是关于如何为他安排好后路的，他听得心生向往，原本死寂的心竟燃起星星火苗……
这书册，是外祖在离开前给他的，说是别人有的，日后他也会有。
这一晚林归做了个美梦，梦见他娶妻生子，梦见外祖笑意盈盈，还梦见了季嬷嬷为自己布置婚房，这是林归十六年来第一次做这样的美梦……
睡梦中的林归想着，太好了，我再也不会让季嬷嬷饿肚子了。
日子一日日的过，少年林归依旧每日去学堂，下了课后躲开众人去见外祖，听外祖讲大梁国以外的广阔世界……
少年林归十分满足于这样的日子，仿佛之前所受的苦都因为外祖的出现，变得不再那么沉重，让他在日以继夜累积的绝望中终于可以看到一丝曙光……
直到有一天，外祖问愿不愿意跟他离开，林归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他胆怯又带着祈求说：我不能丢下季嬷嬷。所幸，外祖沉思片刻后说此事不难办，只需想个法子。
于是，悄悄离开的计划和日子定了下来，林归觉得十六年来从未有过如此开心和轻松。
然而，林归确实是命运多舛……
在秦茂计划带着林归离开的前一夜，金国的铁骑悄无声息的破开平城城门，金兵所过之处都是哀嚎和血流成河，城主府首当其冲，林归是在睡梦中被季嬷嬷叫醒的，他从未见过季嬷嬷动作如此迅速，拉着他便往长回苑伙房另一侧的角落跑去，那儿有一口枯井，季嬷嬷说这口枯井通往外面，说罢将一个包裹交给他，并催促他绑好绳子攀下去。
仓促间，林归慌乱的问：“嬷嬷，那你呢？”
季嬷嬷笑了笑，干枯的手摸了摸他的脸，说：“公子，你先走，老奴跟着就来。”
可是，等林归到了井底后，原本悬挂着的、唯一的一条绳子从上面掉了下来，砸在了林归的头上，林归心中顿生不安，可是任林归怎么喊，上面也没有任何回应……
林归呆滞的仰望着，透过小小的井口望着变成火红一片的天空，他说：林归啊，只剩你了。
不知过了多久，上方依稀传来了陌生的叫骂声和杂乱的脚步声，让他打了一个激灵，猛地抓起包裹，往不知通向何方的漆黑小道横冲直撞，似乎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因为害怕，他在一片漆黑的小道中度过了煎熬的两天，靠着包裹中的烙饼和果子果腹，林归听着外头依稀传来的哀嚎声，两日未曾闭眼。
直到第三日，果子没了，极度缺水让林归嘴唇干裂、喉咙似着了火般，在身体极限的痛苦下，过往的经历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轮转着，躺在床上不成人形却满眼悔恨的阿娘、深夜里求助无门一头撞死在主院的边娘、担心他吃不饱却饿的枯瘦如柴的季嬷嬷、还有那个满头白发一脸慈爱的外祖……
林归觉得眼皮子有些重，终于支撑不住陷入了昏睡……
恍惚间，林归似乎听见外面又打起来了，他被刀剑碰撞的声音惊醒了。或许是长时间处于黑暗中，林归花了很长时间才知道自己还活着，因为他觉得自己快死了，死人……又怎么会有快死了的感觉呢？
终于，濒死让他不再害怕，十六年以来林归都是无声无息的活着，他不想无声无息死在暗无天日的密道里……
于是，他佝偻着一步一步的挪动身子，费尽全身力气从密道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