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的梦
自他有意识以来,这是他做的第一个梦。
空中是零碎的落石不断降落,如同苍天破了无数的洞,罡风烈烈阵阵袭来,吹得每个人的衣服飒飒作响。扑鼻而来的空气尽是浑浊,厚重的云层紧紧贴着地面,传来凡人恐慌崩溃的尖叫。
头顶是幽暗的青蓝,远方是火烧的红,那些溅在荼白道袍上的鲜血逐渐绵延,深深浅浅交织,浓暗刺鼻汇聚。
心里是无限的空。
空落落。
空到……连呼吸都要忘记的地步。
他在等什么呢?等了那么久,挥剑挥到手酸臂疼,灵力空了又续,伤疤好了又被刮上一刀,等的人却还是没有来。
为什么不来呢?
为什么在这么重要的时候,独独缺席了呢?
他不知道,亦不去想。
两年过去了,他还在挥剑,每一剑挥出,都要死很多的人,每一剑挥出,身体都会更虚弱一分。
等。
在天塌地裂中等。
在尸骨成山中等。
……
春雨猛然睁开了眼睛,呼吸急促地在床板上抓了好几下。
“怎么了怎么了?”林一休早早醒来正例行打坐,忽然见他这般动静,还以为是遭了什么暗算,连忙跑过去探查。
春雨望着他的目光清亮干净,似乎和平时有些什么不同。
“我……”
“我做了个噩梦……”春雨苍白着脸,俊秀的容颜看上去脆弱得厉害,像一个晶莹的气泡,叫林一休不敢轻易去碰。
“噩梦?”林一休奇怪。
“噩梦。”春雨的表情似哭似笑,“很可怕的噩梦,可是我……记不清了。”说着,在林一休没有注意的地方,他的眼眸再次蒙上了一层迷茫,不谙世事的痴傻。
林一休心里调皮地想:你能这样好好说话才是我在做噩梦呢!
不过他的手却温柔地抚向了春雨的头顶,轻哄道:“不怕不怕,噩梦而已,有我们在呢,谁也伤害不了你!”那动作,那模样,活脱脱春雨安抚西瓜的姿态。
林一休看着春雨坐在床上面色苍白神情脆弱的模样,心底没来由生起一阵诡异的心疼,既觉得心疼这么一个大男人有些怪怪的,又觉得这实在是难免的。
这人确实是怪可怜的,听说丁家捡到他的时候他浑身都是伤,都快死了,却又顽强地活了下来。只是从此变成了一个浑浑噩噩的傻子,全然不知世事,遭人丢了石子儿,也不过是懵懵懂懂看一眼。
噩梦……
想必是极其不愿面对的事情吧?才会在变傻了之后依然被困于其间。
林一休想到自己前几个月也时常被山门被破、同门被杀的噩梦困扰,一时间生起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林一休轻声哄道:“别怕了,梦都是反的,梦里的坏事,也都过去了。”少年的声音温润清和,与他凌厉澎湃的剑意全然不同。
在他的安抚下,春雨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乖巧地任他拉着穿衣洗漱。
不多时,员外府的下人前来请他们过去用早膳,在饭桌上,赵员外依旧是热情得让人十分吃不消,倒是他身边的赵卿歌态度比起昨日有些奇怪,她虽然也微笑着,却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眼看一餐饭用得差不多了,赵员外便提起了给众人准备的车马行囊以及盘缠都已悉数准备好,众人想要什么时候出发都可以。
这话说来,其实是在暗示众人可以走了。
展越清咳一声,正想用昨晚想好的借口推迟离开的时间,一边的赵卿歌就先开口了。
她一不小心将筷子跌在了桌子上,弄出了不小的动静。
赵员外半是嗔怪半是宽和道:“怎么搞的?这么不小心,在各位英雄好汉面前,多失礼啊!”
赵卿歌不自然地笑了笑,伸手捋了一下发丝,道:“我、我这不是突然听到恩公们要离开的消息,有些心急么?”她一双明眸望向展越,道:“可是诸位恩公连日奔波,想必已是疲惫,不如再歇息几日再走?”她这话说得诚恳无比,不知是不是错觉,展越总觉得她眼神中隐隐有祈求的神色。
“这……”展越故作为难地看向赵员外。
赵卿歌立即撒娇道:“爹,你就多留恩公们几日嘛!女儿也好带诸位恩公领略一下咱们赵庄镇的风景。”
赵员外嗔怪道:“别胡闹!这几位好汉还要急着赶路呢!”
展越眼见时机到了,终于笑眯眯道:“其实我们也不是很急,在外忙碌难得休憩,既然赵小姐如此盛情,那,我等就却之不恭了。”
一席话,敲定了钧天剑宗等人将要在赵庄镇多逗留一些时日的事实,赵员外脸色意外的有些难看,还强颜笑道:“承蒙诸位英雄看得起,是老夫的荣幸。”
赵卿歌很快又闹着要带众人去瞧瞧自家的紫薇园,待一行人离开后,赵员外的神情瞬间冷了下来。“这个卿歌,真是越来越不懂事了!”
福伯跟在身后,低头道:“小姐初次认识奇人异事,心会野了也正常,等去了红罗城,就会知道究竟是谁对她好了!”
赵员外冷哼一声,道:“不过就几天时间,量他们也翻不起什么水花来!他们既然不愿走,待五日后老祖宗那边派人来,正好一并解决了他们!”
他说这话的时候,周围还有仆人若干,但那些仆人却恍若没有听见般,个个脸色木然,神情僵硬,白着脸,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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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卿歌将众人带到了紫薇园的书房中,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无人,复而将门牢牢关上,转身就对着众人下拜道:“求各位恩公救救小女子与父亲!”
众人面面相觑,陈霜先上前将她扶了起来,犹疑道:“赵小姐这是……”
赵卿歌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陈霜这才发现这姑娘手心冰凉,指间有着涔涔冷汗。
赵卿歌未语泪先落,直看着陈霜哭红了眼,“桃约……桃约她!还有福顺、柳莺,他们、他们全都不对劲了!”
陈霜问道:“桃约?”
赵卿歌道:“桃约是从小服侍我的侍女,还有福顺柳莺他们也是,可我从昨日见到他们,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桃约年纪小,原本最是活泼,可她昨晚伺候我歇息时,却是脸色青白,看我的眼神像、像看陌生人一样,低着头乍一下抬起眼皮来瞅着我,好恐怖的样子!呜呜呜……”
她又絮絮叨叨说了府里其他下人好几处不对劲的地方。在她的印象中,父亲待人和善,府中的下人很少有更换的,所以从小到大,大部分都是些熟面孔。
除去相伴多年,她本又心思细腻,这些人有个什么变化,又怎能不被她看在眼里?
战战兢兢了一晚上,再仔细观察一下福伯那阴鸷神态,她几乎可以肯定,家中出事了。
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她爹也被福伯给控制了!
展越陈霜对视了一眼,不知要不要在这个时候把“探亲”的真相告知于她。
被生父欺骗、推入火海,这对于一个一心牵挂父亲的弱女子来说,似乎太残酷了些。
最后,展越沉吟了片刻,斟酌道:“赵小姐,实不相瞒,我们在你家中发现了魔气,你府中下人的变化,包括镇上家家户户关紧门窗不敢外出,有可能和这个相关。”
赵卿歌眼梢挂着泪珠,疑惑道:“魔气?”
展越直言道:“可能跟魔修有关系。”
赵卿歌立刻惊得连哭都忘记了,睁大眼反射性说道:“这怎么可能?!魔修不都是大人物,是好人吗?”
展越被她这说法气笑了,冷笑道:“谁告诉你魔修都是好人的?”
他态度太过强势,赵卿歌红了脸,支支吾吾道:“戏、戏里都是这么唱的啊,还有,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贺燃听她说魔修都是好人,早已想要骂人,此刻直接忍不住冷嘲了起来,“是啊!魔修是好人,既然如此,你来求我们做什么?直接去跪在魔修面前求他们大发慈悲放过你家人,不是更好?”
他见赵卿歌被说得哑口无言,思及自己宗门山门倾倒,半年来颠沛流离一路逃亡,可这些无知的凡人却将魔修当做了崇敬的对象,为魔修修建了一座座供奉碑、塔楼、庙宇,搭建了无数戏台歌颂魔修的一件件“丰功伟绩”!
这如何能忍?如何能忍?!
他上前一步,阴影笼罩在赵卿歌泪痕未干的面容上,少年的脸上是常人不曾经历的风霜和沉痛,他咬牙道:“所有人都在说魔修好,那你就忘了你在临岩道是被什么人掳走鞭打的吗?戏里都在唱魔修好,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你就选择听信那些话,而忘了你自己是一个能思考的人了吗?”
他神色冷厉而痛恨,赵卿歌从未被人这样疾言厉色过,不由被他吓得退后了几步,花容失色险些跌坐在地。
她怔怔道:“我……我不知道啊……我怎么会知道这些?我……”她说不下去了,心中好似突然被什么东西戳破了长久以来的认知,那个东西为她带来崩裂与惧怕的同时,还带来了一点微光。
世人神仙都道魔修好,可魔修若真的那么好,为何还会残杀了她的侍卫,将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女子掳走拷打?
戏里书里都道魔君好,可魔君若真的那么好,为何会纵容手下行凶?为何在最危险的时候,反而是在历史上声名狼藉的道修救了她?
赵卿歌嘴唇颤抖了几下,有些不能接受。
真的是魔修在她家里害人吗?
魔修,真的……也会这么坏吗?
她艰难道:“如果,真是魔修在我家中作恶,那……要怎么对付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