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起伏的衣角随着转身的动作彻底落下,陆序浑身一僵,心也随之一起,沉到了谷底。
与那双清冷苍白的面容对上的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都陷入了寂静。
“……”
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只有急剧加速的心跳提醒着陆序他还活着。
心惊肉跳,像是溺在海里,咸腥的海水已经漫到口鼻。
足足过了半分钟,也可能是一个世纪,他才发出类似于哑巴刚学会说话的喑哑声音:“音音……你醒了?”
人类一旦找不到话说,就会开始说废话,就像这一句。
“刚醒。”似乎是为了映证这句话,宿音漂亮的双眸蒙着一层惺忪雾气。
狂躁的心脏渐渐安分,陆序却不敢完全笃定,宿音是不是什么都没听到。
或许她真的刚醒,就在他挂断电话的那一瞬间,才走到门口。
也有可能她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听到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至于最坏的情况,陆序不敢去想,也不敢去问。
极度的紧张已经让他想不起来在刚才的那通电话里自己具体都说了些什么。
但他知道,每一句都不应该被听见。
心思几度游转,最终呈现在脸上的是若无其事的微笑。
陆序掂了掂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机,解释道:“刚才在跟公司的合作方谈事情。”
说着,他没有再看宿音的眼睛,而是将目光移向了她的下半身,随即皱起了眉:“怎么不穿鞋就出来了,地上凉。”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完美演绎,拙劣的话题转移。
宿音垂眼,顺着陆序的视线看去,双脚不自觉动了动,像是不习惯地板的凉意。
陆序眉心微松,注视着低头的女人,心绪渐渐平稳:“医生说你的情况还不稳定,之后还要住院观察,先回去吧。”
他上前,将宿音打横抱起,便往室内走去。
宿音没有抗拒,顺从地靠在了陆序的胸膛处。
——噗通,噗通。
平稳的心跳声自耳畔传来,如同一曲富有节奏感的华丽乐章。
很难想象这健康的、光鲜的心脏里,流淌着的到底是怎样肮脏恶臭的血液,才会让它的主人生就如此虚伪的面孔。
乌黑发丝垂落,遮住宿音的脸颊,也遮住了她幽寂的眸光。
……
走到床边,陆序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地放下宿音。
期间碰到她格外冰凉的手背,又将棉被扯过来盖好。
单看这样细致的举动,活脱脱就是一个模范丈夫。
就在陆序躬身掖好被角,准备起身时,宿音突兀出声:“你爱我吗?”
陆序动作一顿,霍然抬眼看过去,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音音,你……说什么?”
宿音看着陆序脸上近乎于不可置信的神色,不带任何波动地复述了一遍
:“你爱我吗?”
“当然!”这次陆序回答得很快,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他那副金丝眼镜早在先前就不见了,让人能清楚地看到他那双一贯暗沉的双眼微亮,像是漆黑夜幕里孑然的萤火,希冀更多光芒。
宿音想起了他们新婚那天晚上,在那栋庄园,布置得梦幻灿烂的新房里,陆续也是这样看着他,发自内心的欣喜好似多年夙愿终于达成。
她的目光一下变得悠远,仿佛透过眼前三十岁的陆序,看到了那个新婚夜意气风发的少年。
可是,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怎么突然想到要问这个?”
急迫的语气让宿音回神,记忆中的少年倏然远去,留下的只有心机城府早已深不可测的男人。
她眼眸沉静,嗓音幽淡:“你替我挡的那一刀,还疼吗?”
石破天惊一般,又好似晴天霹雳!
陆序全身绷紧,宛如一根拉到了极致的弓弦。
宿音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他的记忆快速回到了他们结婚的前一年。
那时他还只是宿音的朋友。和她其他的那些朋友比起来,除了双方长辈更亲近一点,没有任何的不同。
真正让他们的关系发生突飞猛进的质变是那一天。
寻常的午后,陆序经过宿父宿母的应允,陪宿音外出散心。
那段时间宿音的身体在长期的调养下,好不容易有了起色,终于能正常出门游玩。
只要稍微注意些,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但谁也没有想到,竟然有劫匪在大街上当众行凶!
当时的情形太混乱了,喧嚷、哭喊、吵闹……不绝于耳。
一切尘埃落定时,陆序就挡在宿音的身前,脸色煞白,浑身发颤。
鲜血从他背后汩汩流出,染红了棉质白衬衫,刺目至极。
周围人都被吓了一大跳,有人尖叫着迅速报了警。
陆序却对外界的动静一无所觉,俊秀没有血色的脸庞上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像是冷得发抖,牙齿都打着颤。
“音音,你没事就好……”
铁石心肠也尚有软肋,何况宿音并非天生冷心冷性。
她静默一瞬,没有回答,而是握住了陆序的手。
长期遭受疾病的折磨,她的体温要比正常人低很多,但那一天,少年的手比她还冷。
被握住手的陆序嘴角咧得更开,就像打了场胜仗一样灿烂的笑。
人群中忍不住感叹出声:“感情这么深的小情侣不多见啊,就是可惜了遇上今天这档子事儿。”
所有人都看见了,陆序舍身为宿音挡刀,救了她一命。
这件事被当时在场的某个人录成了视频,在网络上疯传。后来所有人都知道了。
宿父宿母对宿音的未来很早就规划好了,只盼着她平平安安、简简单单度过一生,根本没有考虑过婚嫁这种事。
宿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
的家庭,却也算书香门第,养女儿一辈子也养得起。
他们根本就没想过让宿音结婚。一方面,外人信不过,担心宿音受欺负;另一方面,宿音的心脏病是一场持久战,害怕耽误了别人。
但陆序不一样,事后陆家的父母亲自上门游说,两边本就是交好的世家,又有闹得沸沸扬扬的救命恩情。
再加上,陆序当着两家的人做出保证,没有瑰丽辞藻,只有肺腑之言。
宿父宿母再三衡量,也觉得宿音要是结婚,陆序就是不二人选。
在世俗的眼光中,婚姻往往意味着圆满。宿父宿母并不想让宿音的一生受困于世俗,但这也不失为人生的一种体验。
于是,他们把最终的选择权交给了宿音。
在等待答案的时候,陆序也没有闲着,他每天都在孜孜不倦地表明自己的决心。
仿佛不管天塌地陷,风云怎样突变,都不会改变。
……
“不疼了。”陆序按捺住紊乱的心跳,轻轻扬起一抹笑道。
宿音眼睫轻抬,苍白脆弱的面孔像蒙着一层薄烟,眼神却是透着凉。
“为什么劫匪会选在闹市行凶呢?为什么他的刀要朝向分明离得不近的我呢?”
她看着陆序的双眼,在那双漆黑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仿佛是在问对方,又仿佛是在问自己。
她当时有这样的疑问吗?或许是有的,但她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就已经淹没在了舆论的狂潮里。
在她还没有真正做出决定之前,她就和陆序被绑定在了一起。所有人都默认了他们是正在热恋中的小情侣。
周围的亲朋好友也一改往日对陆序不咸不淡的态度,觉得他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就不多说了,单就说真心,陆序都能冒着生命危险救她了,世上还有比这更真挚的感情吗?
回想当初,宿音有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
她只记得,那天的婚礼很盛大。
有歌声、赞叹,有鲜花、蛋糕,还有来来往往面容模糊的人们。
她像一只提线木偶,在人群的簇拥下,一步一步踏上前面的台阶,走进婚姻的殿堂。
她本拥有完全的自由,却从未真正属于过自己。
她的人生,似乎在夏青禾来到庄园的那一晚,才正式开启。
陆序喉结不由自主上下滚动一番。
背后的那道伤口隐隐作痒,仿佛下一秒就要长出荆棘,将他刺得遍体鳞伤。
他曾将这道伤口当成荣誉的勋章,却忘了背后的内情有多么卑劣。
手心渐渐渗出冷汗,时间的沙粒在缓缓流走。
几分钟过后,陆序终于开口:“这么说起来,当初的事情确实有些蹊跷。如果不是意外,那些人应该是专门冲着你来的,音音。这件事情我会去尝试调查,但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想要查清真相估计会很难。那些劫匪要是真的受人指使,恐怕不会轻易出现在外界。”
这番话合情合理,坦然镇定。
宿音不知道,当初一手促成这件事的陆序是否也同样从容。
就像她不知道,朝夕相处八年之久,自己是否从未看清过眼前这个男人。
就在这时,陆序接着道:“不过我倒是很感谢那天的自己。要是当初不那么勇敢,可能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就不是我,而是别人了。”
只要一想到这样的结果,哪怕是假设,陆序也觉得一阵郁气翻涌。
他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看向宿音。
却见她低下了头,纤细柔美的脖颈像一节弯曲的藕。
窗外的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完全黯淡,灰扑扑的天幕隐约有光影烁动。
病房里亮起的灯在宿音的脸上投下阴影,明灭间,陆序看不分明她的表情,也没有听到她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