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又是月夜。
今夜没有蝉鸣聒噪,因为云龙镇下雨了,瓢泼大雨。
看来有人破了司辰的结界,他很不高兴。若是此时见到她,不免又骂她一顿,说她惹是生非、弄坏宝物,让她回云台山去。
惹是生非她承认,毕竟引灵灯是在她的手上坏掉的。可是,她才不会回去呢。她不可能在云台山上,永远不去找姐姐。
雨声衬的月夜更加地静。这样的雨夜,本该是睡觉的好时候。可叶兴言与柳滢却像是不知疲倦一样,一路狂奔。
直至,午夜到来。
这次,柳滢回到了自己少时住过的屋子里。
她听从叶兴言的指示,安静地坐在窗前,等着叶兴言的到来。
可是,无论怎么等,叶兴言都没有来。
天将亮,柳滢再次体会了昨夜魂飞魄散前的痛苦。小屋外,叶兴言终于跌跌撞撞地来了。
柳滢见他满身泥泞,眼睛还成了对称的熊猫眼,便问道:“你去哪里了,为何现在才来?”
叶兴言支吾一阵,才道:“我在来的路上摔了一跤……”
他的话显然是不能信的,摔跤怎能摔出如此整齐的熊猫眼?
柳滢也不想计较这些,只想让他快些带自己出去。
叶兴言却一再道:“再等等。”
眼见东方既白,她的听觉已经没有先前灵敏,再等会儿可能就要听觉丧失。可他还在说,再等等。
柳滢拿出冰魄刀,威胁道:“真是白救你师兄师姐了,你竟一点知恩图报的心都没有。”
叶兴言一连鞠了十几个躬,道:“谢谢谢谢!不过再等等么,我一定会将你安全带回去的。”
“不用谢,既你现在不能带我出去,那你便将救活我姐姐的方法告诉我。”柳滢道。
“这个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其他的。”叶兴言道,“你难道不想学引灵灯契的咒语么?”
柳滢漫不经心道:“是你比较想教吧?”
叶兴言惊讶地望着柳滢,“什么叫我比较想教?我们是盟友诶,你不学引灵灯的咒语,等以后我魂魄出游了,你不救我?”
“哎!”柳滢叹了口气,道:“咒语我都听你念了好几遍了。不就是‘荡荡游魂,何处生存?魂归来兮,附体安稳’么?”
“还要结印。”叶兴言道,“你可学好了。”他说完,便结了一个转生印。
转生印,超度亡魂的常用手印。但凡修仙之人,都知道这个印。
“不就是转生印么。”柳滢说着,便动手结印起来。
她的手左转右转,总不能结出正确的印。
叶兴言看不下去,便拉过她的手道:“你这么多年不学转生印自然是不记得了。你看,两手手背相靠,手指向内翻,合十,再错开,画出两圆,转生印便成了。你只需在结转生印的时候念咒语,便能找到我的所在,来到我的身边。”
柳滢耐着性子将这些学完,而后便问:“现在可以回去了么?”
“现实的云龙镇上还在下雨,再晚些再晚些。”叶兴言又道。
柳滢坐在窗边,没再说话,只静静望着屋外远去的两魂。
叶兴言有些摸不透她的想法,也跟着她朝屋外望去。
“你怎么不说话呢?”
柳滢不答。
“哎,总归马上就可以出去了。”他道,“在这之前,我跟你讲讲别的事情吧。”
柳滢还是不答,叶兴言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每夜子时,你我之间就会有一人魂魄出游。虽说这引灵灯契除了你我二人死一个之外,没有旁的解法,但我陈师叔精通炼丹术,他那里应该有转灵丹。你我只需定时吃转灵丹,便可阻断与引灵灯的契约。”
柳滢终于搭理他了。
“那我们出去之后,就去找你陈师叔。”她道。
他们所处的,是柳滢十四岁那年冬天所处的空间。
彼时,她的父亲被征兵,死在前线。母亲为了养活自己,开始了无止境地改嫁。而柳滢在这个过程中,开始了无止境地找寻母亲。
云龙镇的这位,是个赌鬼瘸子,是母亲的第五任丈夫。
赌鬼瘸子每日的快乐,从去赌坊赌钱,变成了去赌坊赌钱和打她们母女。
改嫁,并没有让她们的生活变好,反倒越来越糟。
柳滢记得很清楚,这日,娘亲借着去外婆家探亲的由头,想要去找下一个可以收留她们的“父亲”。
女子嫁出去后,便是泼出去的水,在娘家天然没有了一席之地。再嫁,是柳滢母亲能够想到的,从暴戾的丈夫手下,拯救自己的唯一方法。
从前,母亲要出门去找“下家”,她害怕母亲抛弃自己,便哭着喊着要追出去。于是,母亲没走成,还被打了。
后来,母亲再去找“下家”,她便不哭,只是死
死抓住母亲的衣袖。
母亲恨恨道:“你个小兔崽子,怎每次都能猜到我要离开?”
她当然能猜到。她经历了许多次离别,一次次离别便是一次次被抛弃。她起先会赌自己的母亲回不回来。后来,便学会到母亲去的地方去找母亲。她的人生,别的学不会,可观察母亲,已经炉火纯青。
那时,母亲总是一次次甩开她的手。
“我必须得走,他会打死我的。这天下就没有人会不想活着的,你能理解对吧?而且,你不一样,你是小孩子,他再狠心,也不会打死你。”
可是眼前这次,她几乎差点被继父打死了。
她将母亲给她的三枚铜板攥在手心里。坐在角落一遍遍默念,希望母亲能够回来,希望母亲不会抛弃她。两千年后的柳滢已经看到了母亲不会回来的结果,而两千年前的柳滢,却仍在一如既往地期待着。
夜渐深,她的继父还没有回来。
要是当年的柳滢,一定会害怕得睡不着觉,可是现在的柳滢,心中却一点害怕都没有。
一千五百年的修炼,已经让她刀枪不入。只可惜,从前的她困却不敢睡,如今的她敢睡了,却不需要睡眠了。
她杵着下巴看着男子顺着弯曲的小路摇摇晃晃地回来,忍不住道:“不然我们还是出去淋雨吧。”
“不去不去,我太困了,要在这里好好休息一番。”叶兴言说着,躺倒床上去。
“好吧好吧,总归天要亮了,我们一起灰飞烟灭!”柳滢转头问道。
叶兴言当即坐了起来,“你可不能有这样的想法,你还得救活你姐姐呢!”
见他着急了,柳滢笑出声来,“谁知道呢,我要是死了,哪还能管得了我姐姐?”
柳滢这些话说得轻描淡写。叶兴言从未有过地安静,只静静看着她。
看了许久,他笑出声来,“你才不会呢,否则怎会宁愿杀了司辰的噬心祟,也要夺引灵灯?”
柳滢眼中稍显惊讶,“司辰你都知道?”
“当然,我可是九州百事通。”叶兴言自豪地说道,“无论仙家秘事,还是帝王秘辛,我都很知道。”
“哦,那我倒是很想知道,琉隐,在你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说了,你可不能打我。”
柳滢咧嘴一笑,“看来不是什么好话,还是别说的好。说说你吧。”柳滢道:“你偷琉隐丹做什么?”
“为了活命啊。我是自出生,便被断定活不过二十岁的人。可那日我从那将死的会术法者处得了内丹,又将其吃下去后,身体的病痛竟全都好了。”
“那是自然,不看看这是谁的东西。”
“我的意思是说,若你将内丹拿回去,那我便会死的。”叶兴言道。
柳滢望了他一眼,道:“你死了,那引灵灯的契约便能解除。对我来说不是很好么?”
“你这人!”叶兴言红着眼从床上跳起来,“难道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么?”
柳滢却笑道:“少年,因我这内丹,你已苟且偷生了两百年,还不知足么?”
“我苟且偷生那也是我的本事,你如此觊觎琉隐丹,那我怎会将救你姐姐的方法倾囊相授?”叶兴言愤愤道。
柳滢耸耸肩,“若是你真能帮我救活我姐姐,那琉隐丹给你用,倒也无妨。”
弦月西斜,小院的矮门被人粗暴踢开。不望窗外,柳滢也知道这是她曾经的父亲回来了。
她起身道:“夜深了,我们走吧。”
“我才不走!”叶兴言固执地躺在硬板床上,跟柳滢置气。
“你读过那么多书,可曾读过关于我的?”柳滢问。
“自然读过。”
“那么,你是想在这里看少时出丑的我,还是想要你的眼珠子?”她的声音冷冷的,像是千年寒冰的寒气,直直刺进叶兴言的每一个毛孔。
叶兴言汗毛倒立,起身结转生印,念咒语。待转生印结成,他便牵起柳滢的手。
踢开矮门的男子就在这时踢开了他们所在的屋门。
屋内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姑娘,叶兴言先前竟都没发现。
眼前的一切在慢慢消退。
他看见男子走过去,揪住小女孩的辫子,咬牙切齿道:“钱呢?”
小女孩咬着牙,不敢出声,眼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滑落。
叶兴言看得心惊,问:“我们就这样走了么,你真的不救救她么?”
柳滢甚至都没有看小女孩一眼,便道:“她以后会遇到很好的姐姐,学到最厉害的术法。说不定,还能离开这个战乱的世界,去到无忧的仙界。”
“可她现在就在你眼前。”
“幻境罢了,又能改变什么呢?你看他现在如此嚣张,再过两个月,他就会死在赌场门外。”柳滢淡漠地说着,似是眼前的这个小女孩
,不是自己;眼前的男子,也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一样。叶兴言眼眸闪烁,心中似是藏了千言万语,直至,柳滢少时的家被一片茫茫的竹林代替,他们回到了现实。而柳滢,也终于知道了叶兴言为何一直拖着不愿意出来。
叶兴言,在她的心口上插了一把刀子。很显然,他趁她魂魄出游,谋杀她。
这个人,一面说着可以帮她救姐姐,一面却将刀子插进了她的心口。
魂魄柳滢望着被司辰抱在怀中的自己,淡定地走了过去。
没曾想司辰却突然抬头,瞪着柳滢道:“你还敢回来?”
柳滢气不打一处来,正要说:我怎不敢回来,我救姐姐有什么错,她曾对你那么好,你难道不想救她?
可话未出口,便听叶兴言道:“您听我说——”
柳滢反应过来了,原来司辰说的“你”,指的不是她而是叶兴言。
“尊者,您先听我说,不要动手!”叶兴言抱头躲在魂魄柳滢身后,可是一个魂魄,根本不能帮他挡伤害。司辰的长剑穿过柳滢的身体,一击即中叶兴言的心口。
叶兴言惊恐地看着自己心口的长剑,脸色跟躺在司辰怀里的柳滢一样煞白。
“只有我……能救……救她……”
司辰脸色一黑,赶紧将他心口的长剑罢了出来。而后,他的伤口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好了。
九州十仙门,能人异士众多。罗浮山司辰,学的术法是“后悔药”。
当然,他如今使的这招,不叫后悔药,而叫“凌空剑法”。因为可以将自己给他者造成的伤口迅速恢复原貌,且十大仙门之中只有他一人会,仙门中人便将它称为“后悔药”。
叶兴言伤好之后,便给魂魄柳滢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回到自己身体里。
可柳滢也不想见司辰,于是只定定站着,不愿回去。
叶兴言急得要死,一通手舞足蹈,像是在做法,可司辰怀里的柳滢就是一动不动。
柳滢隔岸观火,不免笑出声来。
“你把司辰弄走。”她道。
“我听你怀中尊者的魂魄说,她不想见你。”叶兴言道。
司辰脸色铁青,“什么鬼话,我看你是在故弄玄虚,根本不知道救她的方法。你既有杀她的心,却没有救她的能力,留着也是废物一只!”
司辰再次拿起长剑,要刺向叶兴言的心口。不过这次,叶兴言躲得很及时。
“尊者莫要不信。这世上神奇的事情多了去了。总归只有我能救她,你若不信,那我跟她一起死就是。”
恰逢此时,罗浮山的人赶来催促司辰回山。叶兴言便趁热打铁,“尊者快些回去吧,我一定救活她。”
“谁知道你是救她还是害她?”司辰说着,却是将怀里的柳滢放了下来。
魂魄柳滢看着这一切,失望堆满心头。他终究又是要离去了。
她步履匆匆,往自己的身体方向而去,却被叶兴言一把拉住。
她急于挣脱之际,司辰穿过她的魂魄,捏着叶兴言的下巴,给他吃了一颗药。
“这是你与她绑定的丹药。我给她也吃了一颗。若是你今日救不活她,那便真的要跟她一起死了。要是你救活她之后,敢再伤她一分一毫,那你便会受到十倍的反噬。所以小子,你得救活她,还有,不要打她的主意。”
说罢,司辰走了。
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柳滢若有所思。
她望着躺在竹林中的自己,沉默地回到了自己身体里。
“走了走了,他走了!”叶兴言高兴得跳了起来。
柳滢坐起身来,望着自己心口的血迹,以及掉在地上的刀。
她捡起地上的刀,问道:“这是你的刀么?”